文/叄叄
#婚姻#
再過6個月,我就50歲了,日暮鄉關之感如針錐心。薄霧從村頭飄來,坐在橘園裡,一些病果尚在枝頭。蒲公英又一次開出黃色的花,如一年一發的寂寞,能夠思念的人越來越少。我漸漸原諒了人世的涼薄,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確定會把愛過的人再愛一遍,把疼痛過的再疼一遍。
亮哥坐在橘園的夕陽中,閉眼望向天空的剎那,心底的確是這樣想的。
一個成熟的人,往往發覺可以責怪的人越來越少,能夠思念的人越來越少,可以談心的人越來越少,能夠信賴的人越來越少,除了自己被依靠,被不停怨懟。
50歲於男人而言,是一尷尬的隘口,年盛的末梢,年衰的起點,回頭望去,來路一覽無餘,向前看去,鶴髮雞皮,枯萎蹣跚正在逼近,去路上能攪出的動靜,也大致不出其右了。
夕陽覆蓋在臉上,沒有溫熱,就像他落落寞寞冷冷清清的心,總覺得缺了一個角,那個角就遺落在不停折騰的來路中。
亮哥曾經也費勁拔力地在時間河上忙著打撈,想要彌補,想要找回,想要完美,可撈起的是一網網生活的殘渣和支離破碎,越撈越失望,越撈,幸福越從鏤空紗中流逝。
佛羅斯特說,林中有兩條路,你永遠只能走一條,懷念著另一條。
我們大都走在一條相似的路上,卻都誤以為自己驚世駭俗。
亮哥也是這樣,走了這條,張狂地半路超近道,再奔向另一條,以為另一條的某個途中盛著驚世駭俗,或者掩埋著阿里巴巴的寶藏庫,以為兩邊的風景可以齊享,只有自己幸運地淘得芝麻開門的密鑰。
可越走越心塞,越深入越疲憊,林中沒有鳥語花香、山清水秀,只有荊棘密布和迷霧重重,兩邊的風景沒有獨好,兩條道走下來,亮哥才忽然懂得,相見不如懷念,擁有不如遙想,錯過不如偶遇。
他漸漸看透了人與人之間的偽善、欺騙和私慾,漸漸原諒了人世的涼薄,看破不說破地窩在心上,窩出了越來越深的孤獨盛滿眼眶,看不清去處,找不見歸途,像一隻迷途羔羊。
只有跋涉過後的停頓、暴風驟雨過後的寧靜才是愜意的,踏實的,心安的,一顆忙忙碌碌搖搖晃晃的心癱軟在兩個女人中間罅隙的一小段空白裡,只有在這裡,他才有頃刻的放鬆,舒心,暢快,自己還微微地真實地活著。
平平淡淡、從從容容、簡簡單單,這些他曾經嗤之以鼻的,現在卻成了他心底的渴望,想要重回一條既定的生活軌道,沒有算計和隔閡,沒有雞飛狗跳。
按部就班地吃飯,睡覺,工作,沒有大悲,亦無大喜原來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坦坦蕩蕩,心無掛礙地一點點老去。不傷害誰,不辜負誰,就是善待自己。
原來,他用盡了50年的光陰,眷戀的是這種最樸素的生活,蕩去浮華,質樸才是最高級而通透的天然去雕飾。
風花雪月看淡,悲歡離合看破,情情愛愛看透,那些都是一場浮雲一場空,低頭不過黃土兩尺,那才是人最終的歸宿,睡哪裡,都是睡黑夜裡,怎樣睡,都是一個人入夢,牽誰的手,最終都會放開。
但一切都回不去了,自作孽不可活,誰叫自己擁有時不珍惜呢?
原以為平淡是無奇的,誰知璀璨才是雲煙,愛著愛著就淡了,笑著笑著就哭了,走著走著就老了。
生命短促,自己就如掛在眼前枝頭的一枚病果,從正前方看,有鮮豔的紅;從背面看,一點點黴變的黑;剖成兩半,裡面是空的。
兩段婚姻,把亮哥掏空了,從精神、財富到肉體,僅剩一隻皮囊在人間晃蕩,為他們活著,為他們掙錢,機器般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人在意他快不快樂,沒有激昂,沒有企望。
如果可以,真想回到從前,把愛過的人好好愛一遍,把疼痛過的再疼一遍,用一個男人一個丈夫該有的樣子,用一顆惜緣惜福惜愛的真心,沒有慌張,沒有迷茫的張望,沒有逾矩。
人生竟然是一場有規律的陰差陽錯,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一種成長的痕跡,撫之悵然,但卻無處追尋。
50歲,才知了天命。
亮哥的眼神如一片幽深的浩渺,過往曾經搖曳其中。
01
亮哥是70後,沒什麼文化,除了一身豹子膽。
在90年代初,就隻身一人來到省城,老家的同齡人好多已經結婚生子,但亮哥固執地要外出闖蕩,不顧父母的阻攔。
亮哥是有想法的人,思維清晰。
進城後,為解決生存,他先後在小餐館端過盤子,洗過碗,在菜市場幫人賣過菜,殺過魚。寒冬臘月,雙手皸裂到皮開肉綻,走哪兒都一身魚腥味,被人嫌棄。
亮哥說,就從那時起,他就發誓要混出個人樣,把自己變成城裡人的城裡人。
亮哥幹過底層的好多工作,踩過三輪,當過保安,甚至戴起紅袖標當過環衛工,掃大街掃廁所。
漸漸地,他開始琢磨,頻繁跳槽不是辦法,為長治久安計,得學門技術。於是,亮哥走向了門檻最低的工地,那裡,沒人嫌棄他沒文化,他有的是力氣。
從雜工做起,搬運,和砂石,見啥幹啥,大夏天光膀子常常被曬脫皮,這也是他吃苦到最極限的階段。
工頭看他老實肯幹肯吃苦,慢慢地,就安排師傅帶他做油漆工,開始學技術。油漆工學會了,再學泥瓦工、焊工、水電工,凡是工地上他能學的技術工種,他都學了個遍,成為技術萬事通,深得項目經理喜歡。
技術主管常常有意無意地教他看圖紙,從此,亮哥走上了星光大道。
看得懂圖紙,就相當於把握了一項工程的命脈和關節,於是,他自己私下接些維修的小活,開始單幹。
就這樣,亮哥開啟了自己的老闆人生——做工程。
懂技術,人踏實,信用好,從小工程到大工程,亮哥漸漸成立了自己的裝飾公司,在省城買房,有了自己的家。
老婆是經人介紹的,農村出身的亮哥對妻子的要求基於從小母親的灌輸:勤快,持家,賢惠,不能要漂亮的,漂亮的心多,守不住。
亮嫂就是典型的賢惠女人,長相普通,身材壯實,寡言少語,深得亮媽喜歡。
亮哥是個孝順孩子,覺得只要媽媽喜歡就成,女人不就那麼回事。
結婚第二年,亮嫂不負眾望地生了一個兒子,風調雨順,家和萬事興,亮哥的生意走上康莊大道,愈發興隆。
隨著生意越做越大,交際圈不斷擴展,亮哥的見識也多了起來。
每每在應酬場合,眼見其他朋友一個個都挽著自己漂亮優雅的太太出席,他就深深覺得亮嫂怎樣看都拿不上檯面,在這樣的生意場中,老婆就是一個男人品味、層次的象徵,她們就是一張張老公們炫耀的名片,男人與男人間都暗暗較著勁,比訂單,比財富,比女人,面子大於天。
看上去風光無限的亮哥開始有了自己的煩惱,逐漸嫌棄亮嫂的土裡土氣,不懂穿衣打扮,缺乏女人味;嫌棄她沒文化,不懂風雅,不會說話;嫌棄她沒見識,只會家長裡短,偶爾還嘮嘮叨叨怨他夜不歸家,不管孩子,和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完全不匹配。
有婚姻專家指出,男人的本性是希望不被束縛的,自由的,男性的性別紅利在35歲以後,財務狀況變好,就有了選擇的渴望。
這句話切中了亮哥,有錢有地位後,他開始渴望心的飛翔,希望和一隻身披彩霞的金絲鳥比翼雙飛。
02
這樣的機遇很快來臨。
某天,一小姑娘到他辦公室推銷保險。
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能言善辯,一個哥一個總的叫得亮哥心裡漣漪滌蕩。
一細問,小姑娘大學畢業後,一人在城裡打拼,甚是不容易,亮哥頓生憐香惜玉之心,不僅買了保險,還請她吃飯。
故事從這裡滑向婚外情的俗套。亮哥墜入小姑娘的溫柔鄉,不可自拔。
亮哥提出離婚,許諾一半財產,亮嫂不哭不鬧,但就是不同意離婚,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們是患難夫妻,你不能拋棄我,你會後悔的!」
亮哥想想也是,離不離婚沒多大關係,反正他另外買了套房,安置新亮嫂,不影響他甜蜜的新生活,亮哥開始闊氣地帶新亮嫂出席聚會,朋友們都誇他老牛吃了一窩好看的鮮嫩草,眼光賊好。
亮哥對新生活從未有過的滿足,老夫少妻,幸福甜蜜。
但令亮哥驚詫的是,比他小16歲的新亮嫂並不是外表呈現的那般柔弱單純,新亮嫂悄悄地懷孕了,直到三個月時才告訴亮哥,而且固執地非要生下來。
逐漸冷靜的亮哥明鏡似地知道她要幹什麼,新亮嫂天天哭鬧,要他負責,給名分,就這樣吵吵鬧鬧到新亮嫂生下一個兒子。
兒子粉嫩的臉頰、天真無邪的笑讓亮哥的心柔軟,為給兒子上戶口不至於成黑戶,被逼無奈的亮哥在前亮嫂面前聲淚俱下,求放過,前亮嫂也在聲淚俱下中重複了那句話:「我們是患難夫妻,你不能拋棄我,你會後悔的!」
第二天,前亮嫂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分走了亮哥三分之二的家產,成全了新亮嫂的母憑子貴。
亮哥的故事從這裡陡轉,一切超出了他的不可控,陷入一片水深火熱。
03
龍應臺說過一句話,表面上張牙舞爪,心裡其實深深呵護著一個青澀而脆弱的起點。
小三扶正就永遠是新亮嫂心底的脆弱,新亮嫂有危機意識,也工於算計,為防止小四的出現,把亮哥24小時盯得死死的,全方位滴水不漏,每天翻看他的手機,聞他的衣物有無香水味,隨時電話查崗,查看公司每一個略有姿色女員工的資料,放下許多不可思議的狠話,誰都甭想打亮哥的主意。
分手,時間是良藥,結合,時間是毒藥。
亮哥被新亮嫂這味火藥嗆得咳嗽連天,仿佛頭上戴了頂緊箍咒,一聽新亮嫂的聲音,他就頭疼。包括公司的員工,一看見新亮嫂出現,就作鳥獸散地躲避。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苦不堪言的亮哥度日如年,感覺自己快窒息。只有在這一刻,他才想起了前亮嫂的好,還有她常掛嘴邊的那句話。
亮哥真的後悔了。
他開始想轍,想要跳出苦海,用最難聽的話刺激新亮嫂,急火攻心的新亮嫂中計,提出離婚,亮哥滿足了她所有的要求,除了公司,所有的財產全給她,當場領著新亮嫂去拿了離婚證。
年近五旬,勞碌奔波一輩子的亮哥,全部身家全給了兩個前妻,自己所剩無幾。
錢財對眼前的亮哥而言,似乎都不重要,他急切渴望的是逃出新亮嫂控制的牢籠,能暢快地自由呼吸。
他長籲一口氣,以為自己終於得到了解脫,但就在他還沒來得及收拾東西走人的第二天,新亮嫂就醒過味來,後悔了,要悔棋,拿回離婚證。
從此,新亮嫂亦步亦趨地跟著亮哥,亮哥走哪兒,她就到哪兒,亮哥前腳把房租好,她後腳就去找房東鬧,撕毀合約,並揚言亮哥敢離家,她讓他的公司難以為繼。
共同生活過幾年的亮哥深知新亮嫂的偏執和不可理喻,畢竟兒子還那麼小,作為父親不可能置兒子於不顧,和新亮嫂魚死網破,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離婚不離家。但他愈發懷念前亮嫂的老實和溫順,覺得討老婆,就該是前亮嫂那樣的,樸實,賢惠,顧家,能給男人足夠自由呼吸的空間。
周國平說過,要使婚姻長久,總的原則是親密而有距離,開放而有節制,最好的狀態是雙方都以信任之心不限制對方的自由,同時又都以珍惜之心不濫用自己的自由。
亮哥知道,自己就是濫用了這珍貴的自由。
亮哥開始去找前亮嫂訴苦,把自己的貴重物品全部寄放在前亮嫂那裡,他甚至覺得這世上唯一可信賴的就是前亮嫂,從始至終,她都在為他著想,只有她才是真正愛自己的女人。
只有真正的愛,才會懂得放棄和成全,當年,前亮嫂為了成全自己的一己私慾,放棄了守護愛的權利,而同意離婚。
直到這一刻,亮哥才幡然醒悟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年輕、美貌、面子,在真愛面前顯得有多麼微不足道。
但回不去了,前亮嫂不可能同意復婚,新亮嫂不會輕易放過,亮哥開始在兩個前妻中間徘徊,每月承擔她們及她們各自娘家的家用,自己累得像只陀螺,身累,心累。
卡夫卡說過,人們常常用咄咄逼人來掩飾弱點,真正持久的力量存在於忍受中,只有軟骨頭才急躁粗暴,他們因此喪失了人的尊嚴。
新亮嫂喪失了尊嚴,前亮嫂丟了愛,而亮哥就這樣陷入前妻和後妻、兩段失敗婚姻的泥淖中,無法前進一步,也不能後退一步,搬起石頭狠狠地砸了自己的腳,亮哥越來越沉默。
他在沉默中懺悔自己當年的愚蠢,眷戀失去的最初的生活,雖然平淡,但那是一份寧靜和從容。這才是最適合中年人的生活方式,不折騰,不妄想,在平靜中走向夕陽。
我想,沉默是成長的標誌,而成熟的標誌,就是如何去沉默,如同亮哥。我不能說我們生如夏花,活得完美而睿智,死如秋葉亦離我們非常遙遠,當下最真實的,不過是一種寬宏和原諒,對自身、他人以及這個希望和失望並存的世界。
只有江水浩蕩,不知時日,一個浪推動一個浪,如同一個岸埋沒一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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