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擁有對蜘蛛的先天厭惡,應該是人類與蜘蛛遭遇的痛苦記憶,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被保留下來了。即使天不怕地不怕如我,小時候徒手拍死過一隻蜘蛛,當時直接在手上爆漿了,八條腿毛絨絨的還在不停地動,粘了一手的詭異的藍綠色的漿汁,至今留下嚴重的心理陰影,從此看見蜘蛛就覺得噁心。你想想看,那樣一個腿多毛多眼多的生物,長得奇怪又黑乎乎的,看不到臉,不知喜怒,不知它在想什麼,行動如幽靈,神秘又莫測,懸一根微閃的絲在空中飄蕩,到處跑還跑得快,可以藏身在屋子裡的任何角落,一不小心摸到了它的網,粘粘的甩也甩不掉,立馬嚇得抖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小時候,我還試過在歡快忘情地玩耍時,一頭衝進一個枝繁葉茂的樹叢中,整張臉啪的貼在一張巨大無比的網上,那張蜘蛛網不留縫隙地貼滿了我的臉,直接精神崩潰了。之後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過敏所致,感覺整張臉都好癢,持續了一段時間呢!
因為厭惡蜘蛛,小時候,在路上、樓梯上、屋角裡,看到一張縱橫交錯的蜘蛛網,會毫不猶豫地在地上撿起樹枝,或拿一個什麼合用的工具,主動出擊。一戳、一挑,讓蜘蛛網七零八落灰飛煙滅,驚慌失措的蜘蛛方向不辨地狼狽竄逃。後來長大一些,動手剿滅蜘蛛時,蜘蛛總是飛快就跑掉了,跳躍幾下就消失無蹤,低頭看自己的裙子褲子、這裡那裡糾纏不清地沾上了灰灰黑黑的蜘蛛網絲,只覺得邋遢,不想再沾碰這種不乾淨的東西。再後來,不小心撞壞了一張編織得好像八卦陣一樣的蜘蛛網。看到蜘蛛跌跌撞撞地逃,不安的陰影會像鬼魅一樣籠罩心中,只覺得晦氣,怕蜘蛛家族會來報復。因為蜘蛛這東西具有突然性,總讓人不知道它何時落下。想想看,一隻黑色肉厚絨毛的大蜘蛛,扯著一根細不可見的蛛絲從屋簷一邊蕩到另一邊,無聲無息地在空中滑行。蜘蛛絲細細的,閃著一縷銀光,半短不長的,飄垂在半空中,你心裡惘惘地感受到了某種威脅。
蜘蛛網的黏性非常大,且威力無窮,小昆蟲一旦落入蜘蛛織的網上,就在劫難逃了。據說蜘蛛吃獵物不是直接上口吃,而是將昆蟲用毒素軟化後吸食,所以蜘蛛要將獵物困住,讓它半死不活地,然後慢慢地一點點地吸,直吸到無法再吸出漿汁為止。把小昆蟲包裹成不能動彈的悲慘姿態,那是蜘蛛在捕獲獵物,使其慢慢地失去生命力。我常常在觀察蛛網中的昆蟲囚徒時,會想到一種心理學現象「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種病又叫做人質情結或人質症候群,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這個情感造成被害人對加害人產生好感、依賴心、甚至協助加害人。有些淪為犧牲者的人,會愛上自己的迫害者,人會依賴自己的不幸事件——只要它持續得夠長。為什麼人質會對劫持者產生一種心理上的依賴感?因為,誰又能割得斷那麼多的絲,人質們就像蜘蛛的獵物,蜘蛛將一縷線投入另一縷線,不停不停地在編織,蜘蛛坐在網中坐享其成。人質的生死操控在劫持者手裡,劫持者讓他們活下來,他們便不勝感激,哪怕是半死不活的、被毒素麻痺的。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說明,人是可以被馴養的。而如何做到困住一個人呢?只要符合下列條件,任何人都有可能遭受到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首先讓他感到無路可逃,其次除了給出所控制的特定信息和思想外,任何其它信息都不讓其得到,完全隔離,再次讓他深感恐懼和驚慌,切實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只是讓他感覺到而已,至於是不是要發生那倒不一定),然後偶爾再施以小恩小惠(最關鍵的條件,是在他各種絕望的情況下給一點施恩),那麼這個人就成為蛛網中的囚徒了,根本動彈不了了,只能被支配、被一點點慢慢吸食。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蛛網我就會想到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蜘蛛實在太有耐心了,一點點地分泌黏液,黏液慢慢地在空氣中漸漸地凝成細絲,縛過來繞過去,諸如此循環往復。
「什麼是人們事實上害怕的?」
1975年4月,捷克劇作家與異議人士瓦茨拉夫•哈維爾,發表了一篇給當時捷克斯洛伐克總統胡薩克的公開信,在《給胡薩克的公開信》中,哈維爾這樣問道,「什麼是人們事實上害怕的?是審判?拷打?失去財產?流放?還是死刑?都不是。」
「一種生存壓力制度籠罩了整個社會,每個人都身處其中。這是那種可怕的蜘蛛,它的看不見的網直接覆蓋整個社會;是那種所有恐懼的道路最後消失的盡頭;雖然對於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間內,都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這張網,不能觸到它的細絲,但甚至頭腦最簡單的公民都清楚地意識到它的存在,承受它每時每刻沉默的在場,並採取相應的行為。」
人們事實上害怕的,是看不見又無所不在的蜘蛛網。哈維爾在信中,以蜘蛛網來比喻在這個國家幾乎每個人都有生存的壓力,在本質上都很脆弱,容易受到損害,都有可失去的東西,因此每個人都感到擔憂和恐懼。他們重複自己並不相信的話,做自己並不情願的事,無望導致冷漠,冷漠導致順從,順從導致把一切都變成例行公事,這一切根源只是心中的恐懼。殘酷的極權統治已成歷史,如今的當權者採取了更微妙和精緻的形式,那是蜘蛛式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式的。
我們真的如我們想像的那般自由嗎?很多時候,我們看似是出於自己意志的行為,往往是遵循著利益、習慣、習俗這張強大的蜘蛛網的規律。我們所在系統的規則、我們慣常的想法、我們被灌輸的理所當然的世界觀,這些都在影響我們的判斷,把我們的選項縮減到最少,直至迫使我們做出那個最佳選擇,成為所謂的精緻的功利主義者。越是處於一個難以觀測的複雜巨系統中,我們越是深感壓力,如同陷入蛛網的重重纏繞中,成為不能動彈的獵物。希望我能以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時時提醒自己,被囚禁在這張蜘蛛巨網中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