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知名搖滾樂隊痛仰登上微博熱搜。他們來到貴州六盤水的海嘎小學,和孩子們一起演唱了自己的成名作《公路之歌》和《西湖》。
這是一所差點被關停的小學。33歲的年輕人顧亞從師範學校畢業後,在落後的海嘎支教,再也沒有離開。
在這座2400米的大山上,學音樂是奢侈的,但顧亞靠著從朋友圈徵集來的樂器,和學生們奇蹟般地組建了一支樂隊。
這是真實版的《放牛班的春天》。俗套的故事背後,是顧亞穿透貧窮和種種限制,努力播種下音樂與夢想的火種,把更大的世界帶到了學生面前。
在此之前,搖滾樂只存在於livehouse、音樂節與綜藝節目裡。因為顧亞,現在搖滾樂也存在於大山。
2020年7月25日下午三點,老牌搖滾樂隊痛仰來到貴州六盤水山區,海拔2400米處的海嘎小學。
一個月前,粉絲135萬的痛仰樂隊微博號發了一條快手視頻。內容是幾個山區孩子操著電聲樂器,在簡陋的教室裡演唱著《為你唱首歌》。痛仰樂隊在轉發語裡這樣寫:「已找到了這位老師,希望有機會也能為你們唱首歌。」
痛仰的那條微博收到六百多條評論,逾五千次轉發。而其轉發語中提到的老師是顧亞,一名普通的山區教師。
四年前,顧亞第一次來到海嘎的時候,這座瀕臨拆除的小學只有4個老師,10個學生。2020年,海嘎小學已成為一所完小,校園內共有三棟兩層小樓,教師12人,學生108名。而且在這個夏天,因為顧亞拍攝的視頻,它紅了,甚至迎來了一支真正的搖滾樂隊。
顧亞一直是痛仰的歌迷,實際上他自己也是一名搖滾主唱兼吉他手,顧亞自己搞過樂隊,搞的是激流金屬——聲場巨大,嘈雜,節奏快而狠,攻擊性極強,主唱五官猙獰,在臺上憤怒地嘶吼。
而此時,33歲的顧亞理著一個平頭,穿著T恤和寬鬆的短褲,正在排練室裡忙活著。他按照live house設計了這件排練室,狹長的房間盡頭擺著音箱,架著話筒,那是舞臺。四牆上黃藍相間的隔音棉是前一天痛仰和老師們一起貼的。
熟悉的前奏響起,高虎穿著牛仔襯衫,扎個馬尾辮,笑容可掬地踱到舞臺中央,攬過話筒說:「我是未知老少年」,然後又一笑,接著說,「我覺得我太老了」。這一年,高虎四十多歲,他的孩子也在上小學。
痛仰唱了《西湖》和《公路之歌》,又把兩支學生樂隊都請上臺合作 。女孩清亮的唱腔拔地而起,高虎跨著馬步壓低身體,唱著和聲,在舞臺上俯身走來走去,不時將話筒遞到正在演奏的孩子們的嘴邊。看他走過來,吉他手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小虎牙。
大概,這是成名已久的痛仰樂隊觀眾最少的一場演出。觀眾才幾十人,但非常熱情。孩子們拍著手,扯著童嗓不斷喊「再唱一首」。幾個少年雜在孩子們中間,嚴肅地盯著舞臺,隨著樂聲微微晃動身體,倔強地抿著嘴。
在舞臺的右邊,顧亞老師蹦著跳著,在他的學生中間忘情而熟練地獨自pogo。在這一刻,他從支教老師變回了一名徹頭徹尾的搖滾青年。
顧亞生於1987年,家中還有一姐一妹。小的時候,他的家鄉盤州市名叫盤縣,是位於貴州西部的一個小農村。
顧亞上小學的時候,村裡的電視還是黑白的,更談不上網絡。音樂是什麼,他沒有概念。一個舅舅在外地打工,背了一把吉他回來,在家彈《離家的孩子》和《打工謠》,是那會兒流行的流浪歌手陳星的歌。其實舅舅不會彈,沒有和弦這一說,只撥拉單音。顧亞抱著那把琴,手指珍惜地觸摸,輕勾一下,琴弦顫動,響了。悠長的空弦音迴蕩在半空。他覺得很好聽。
種子是這樣播下的。舅舅又出門打工去,吉他也帶走了。顧亞朝思夜想,放不下。從小他就懶,幹農活誰也招呼不動,那會兒開始,爸爸媽媽喊他做什麼,他變得很積極,心裡期待表現好,能去城裡買把吉他。那時候,村裡到縣城要坐四五個小時的車,不是隨便能去的。
媽媽說,什麼吉他?多少錢?家裡人不知道樂器是什麼。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顧亞的願望沒有實現。他六年級,小學快畢業了。
一個夜深人靜的夏夜,村子裡傳來橫笛聲,清越,動聽。顧亞循聲而去,吹笛的是他另一個舅舅。舅舅告訴他,有一個樂器叫葫蘆絲,也好聽。葫蘆絲便宜,二三十塊錢,爸爸託親戚從城裡帶了一個回來。顧亞整天吹,天一黑吃完飯,舅舅到他家對面的山坡上吹口哨,聽到暗號,顧亞就出門,去山坡上學葫蘆絲,吹笛子,聊天。但他心裡掛著的還是吉他。
那一年,家裡有了彩電,用天線接收信號。顧亞在彩電裡看到了beyond——搖滾樂隊!對吉他的渴望再度熾熱起來。那會兒他葫蘆絲吹得不錯,已經成了學校裡的小明星,但他還是想要吉他。顧亞又跟爸爸媽媽提,爸媽什麼也沒回答。
顧亞開始第一次叛逆期。厭學,逃課,不回家睡覺。偶爾回家,飯桌上只要爸爸在,他就拿一個碗,盛點飯夾點菜,轉臉去一邊吃。
多年後,顧亞也當了爸爸,才體會到了父母的不易。當時家裡三個孩子,都要上學,壓力很大。很小很小的時候,家裡還點著煤油燈的時候,顧亞記得爸爸去給單位幫廚,很晚才到家,到家第一件事是從兜裡掏出一個雞腿,分給孩子們。那時候吃上肉是很幸福的。
一次,顧亞回家,發現枕頭下面塞了封信,那是他不在家的時候爸爸寫給他的。信裡說,爸爸不能滿足你的一些願望,感到十分抱歉,爸爸沒有什麼能力,但希望他的兒子是一個堅強的,有智慧的人。顧亞沒有全懂,但他哭了。
那封信至今顧亞還好好保存著。很多地方風化了,他用膠布仔細地粘了一遍。
第一次叛逆期結束了。顧亞上了初中,那年姐姐在城裡最好的學校上高一。姐姐很懂事,很愛弟弟妹妹,每個月都節省生活費買禮物帶回家。一次姐姐回家,給顧亞帶了一把吉他。那把吉他當時賣120塊錢。顧亞後來才知道,其實那是爸爸幫工攢下來的錢買的,那時候爸爸在沙石廠務工,一天工資十多塊。
顧亞苦練了三年吉他。初中畢業時,他熟練掌握了 G、D和Em三個和弦。
初中畢業,第二次叛逆期來臨。顧亞想去大城市,去更遠更繁華的地方,找到懂吉他,可以教他的人。他又開始逃學,背著吉他,漫山遍野地和幾個朋友到處轉悠,一個星期都不回家。爸媽操碎了心,最後妥協了。說去吧,去考你要上的音樂學校吧。
顧亞去六盤水考師範學院藝術系音樂專業。那個年代流行把頭髮拉得直直的,他買了個夾板,自己拉。拉完,有點殺馬特,自己挺滿意。面試,他唱了首光良的《童話》,試了試節奏感,然後去體檢。體檢完了,和同學把錢湊在一起,在城裡轉,吃了很多好吃的,看高樓大廈,天堂一樣。那會兒他覺得自己成功了,夢想近了。
收到錄取通知書,看到通知書上「音樂」兩個字,顧亞高興得一蹦三尺。前面的「師範」他根本沒看到,他沒想到將來要當老師。
顧亞的二伯是家裡的能人,工作住家都在六盤水市區。二伯開著車,從村裡接上顧亞,帶著行李,一路盤山尋路,來到城市。
師範第一年,顧亞很快樂。寢室裡面好多小夥伴,會打鼓的彈琴的很多,他們一起唱許巍,聽零點樂隊。一年快結束的時候,顧亞發現不對了,課程中有鋼琴,有舞蹈,有美術,怎麼沒有吉他?他去打聽了一下才發現,原來他上的是五年學制,根本不能自選器樂專業。
顧亞崩潰了。然後,他決定不再上課,自己想辦法。
顧亞的同學小濤也是盤縣來的,也喜歡吉他。還有另一個會彈吉他的同學,三個人一起去網吧包夜,不打遊戲,只聽音樂,看演唱會。當時聽信樂團和五月天,聽嗨了,三人決定乾脆自己搞個樂隊。招兵買馬,又湊了兩個人,中文系的二萬,和當時還是高中生的吉他手胡進。都是吉他手怎麼辦? 顧亞肯定是要彈吉他的。他說,家裡面非常支持我,只要搞樂隊,我家一定給我買電吉他。二萬被逼無奈,說好吧,我打鼓吧。小濤去彈貝斯。就這樣,成員搞定了。顧亞又是主唱,又彈吉他,他覺得自己非常帥。
那是2005年。顧亞在六盤水上學,放假才回一次家,每個月的生活費差不多300元。有了樂隊,他們在一個叫黃土坡的地方租了個地下室,房間很潮很黑,月租200。租好房,牆上貼滿裝雞蛋的紙殼做隔音,又買了串小彩燈掛上做裝飾。就這樣,排練室也有了。
那時候,顧亞交了女朋友。女朋友就在地下室一閃一閃的小彩燈下聽顧亞唱歌。可是,顧亞還沒有樂器。他給爸爸打電話,說我們學校突然通知要求買吉他,是專業需要,沒有吉他就上不了課。爸爸半天沒說話,最後問,什麼時候要,多少錢。顧亞算了一下,說,5000塊。
拿到5000塊,顧亞去買了「飛兒」樂隊同款的匹克電琴,琴頸細細的。那5000塊是爸爸是借的,好幾年後才還上。當然,那時候顧亞不知道。那時候大家省吃儉用,家裡面寄來的生活費合在一起,攢著換器材。每月只留出200塊當大家的夥食費,去市場上買點油買點米,從吉他手家裡拉來洋芋,一大鍋水熬粥,稀飯下洋芋。
稀飯下洋芋吃了一年, 鼓買了,音箱也買了,樂器慢慢換,差不多滿足了排練需求。然後,就演出。
樂隊的第一次演出是在一個職業學校,學校搞活動,他們去唱了一首Beyond《真的愛你》,還有一首《光輝歲月》。自己打車去打車回,賠錢。
那時候不覺得苦,顧亞心想,一切OK,沒問題。為了夢想。
2014年8月,二伯開車送顧亞去距離六盤水50公裡外的臘寨小學報到。
像當年從盤縣到六盤水一樣,收拾好行李,一路顛簸,山路左彎,右彎,十八彎,不只十八彎。但這一次,是從城市回到農村。路上二伯跟顧亞說,要務實,不要誤人子弟,好好工作。顧亞隨身帶了一把木吉他。看著面前的山村,他想,這是什麼地方?
成立後很長時間內,顧亞的樂隊任何收入都沒有。最糟糕的時候,樂隊成員去打工維持生活,他們發傳單,在酒吧當服務員,貼小廣告,擺地攤去賣打火機……一晃就快要畢業了。就在這時候,顧亞認識了一個大哥。
大哥三十二三歲,單身,整天在出租屋裡彈琴。顧亞買了一瓶二鍋頭,拎著小超市裡買的一塊五的小零食,去找大哥拜師。
一進門,顧亞被大哥家滿牆的重金屬樂隊海報鎮住了。重金屬是什麼?他問。大哥掏出幾口袋碟——有些打口,有些盜版,說,兄弟,來,你要聽啥,跟哥講!先聽Pantera。太震撼了。顧亞第一次知道,還有這樣的音樂,吉他還可以發出這樣的聲音?不可思議。從那個時候開始,顧亞有時間就去找大哥,一瓶酒,開始看,聽,學。
從那時候起,什麼beyond、信樂團、五月天,都不彈了。他們開始專心排練Metallica、Megadeath…… 找經典曲目,請大哥教。大哥給他們一本《喬伊重金屬吉他教材》,說,你們練好了彈Pantera是沒問題的。於是苦練。畢業那年,顧亞找了個最大的歌舞廳,「躁了一場」,主題是「想重玩就重玩」——本地話: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專場是售票的,沒有賠錢,可是也沒賺錢。那是2011年。
那時顧亞買了一臺電腦,開始自己寫歌。第一首作品叫做《最後的證據》:「我要用最後的結果告訴你!」當時大多數搞音樂的人在搞流行和爵士,重型金屬飽受歧視。顧亞想,我們年輕,總有一天我們會替代你們這些「老鞭子」(本地話,意即老前輩,老炮)。我們向「老鞭子」宣戰!
有了自己的作品,樂隊慢慢也會接到一些商演邀請,但是商演不能幹重型,那就算了,他們說,不能違背初衷。
然後,他們畢業了,家裡不再供給生活費。父母一直勸顧亞找工作。他們說,為了女朋友,你也不能漂著了。上學的時候,女朋友把自己的學費打給他,美芬買不起,顧亞用那筆錢買了一把墨芬(墨西哥產Fender電吉他)。最慘的時候,炒了一碗飯,兩個人分著吃。這些事他忘不了。
撐到2014年,顧亞上網查,看到了特崗教師的招考,報了名。考完,再面試,他也去了。結果公布,他被錄取了。家裡人非常高興,顧亞是悲喜交加。喜不用說;悲,是「這些年想做的事情就完蛋了」。
籤合同那天,別人排隊選學校,顧亞站在一邊,「你們剩下不要的再給我」。最後分配給他的是鐘山區大灣鎮臘寨小學,8月20日報到。合同上註明,必須幹滿三年。
車開到臘寨小學,一片土路,一座磚樓。二伯走了,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出來迎接顧亞,顧亞以為他是門衛,就問,校長在哪兒?男子瘦瘦的,穿一件黑外套,說,我就是校長。
顧亞放下被褥,轉身就回了市區,一個星期沒回學校。他跟校長說,課程先別安排我,因為我還在考慮。當時他在掙扎。他找朋友說,也跟父母說,說來說去,最後還是決定先試一下。他回了臘寨小學上崗。
瘦瘦的校長名叫鄭龍,比顧亞大十幾歲。鄭校長告訴顧亞,以前我看過你的演出,「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彈吉他」。他倆很聊得來,後來成了忘年交。可是當時,到了放學,顧亞還是要走。他天天盼放學。臘寨小學是工作,工作完成我要趕緊過我自己的生活,他想。回到市區,他和朋友酒吧喝酒、聊天、彈琴、唱歌,一到周末就是宿醉。
這樣的生活分裂而頹廢,很折磨人。鄭校長跟顧亞說,你不要這樣跑了,如果你一個人怕,我就來陪你。校長的家在附近鎮上,可很長一段時間內,只要顧亞在學校,他都來陪他,一起彈琴,聊天。
慢慢地,這樣過了快半年,以前的生活方式遠了,但顧亞的心還是漂的。他想著,過幾年我還是要離開這個地方,回到城市,和女朋友結婚……直到2014年的冬天。
那是接近12月的某一天,顧亞去上課,當時他帶的是三年級。顧亞說同學們好,老師好!同學們請坐。他拿著粉筆轉過身在黑板上寫字。回頭的時候,他發現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女孩是站著的,她站著在打哆嗦。當天下了霜,有點冷。顧亞說,小朋友別調皮,快坐下上課。女孩坐下了,坐的同時跺跺腳。過一會兒,女孩又站了起來。顧亞發現不對勁,仔細看了看,他驚呆了。他看見一雙被凍得發紫的小腳,穿著一雙粉紅色的涼鞋,鞋上敷滿了泥巴。
顧亞一直沒有說話,兩隻手杵在講臺上,可能有將近十分鐘,他的腦海一片懵。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後來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之後,顧亞再也沒有想過離開。
2016年5月,顧亞偶然發現,鄭龍還兼任著另外一所小學的校長。
鄭龍十幾年教育生涯,一直在貴州的山村中。他告訴顧亞,以前在海嘎小學,他是校長也是老師,教全科。當地冬天冷,路也不通,最糟糕的時候,全校只有8名學生。因為開班不足,很多當地家庭只能把孩子送到鎮上去上學,還要租房陪讀,經濟負擔很重。現在,那個學校準備拆掉了。
鄭龍說,他一直想找一群老師把海嘎小學建起來。顧亞聽罷,馬上說,我要去海嘎。「這是很搖滾的事情。必須幹!」
7月份放了假,他們開始寫申請,向領導匯報,領導很支持。那年有5個老師去了海嘎,加上原有的4個,8月份,9名老師逐戶去動員,跟家長說,我們要把海嘎小學辦成完小,希望你們的孩子可以回來就讀。他們看到了家長欣喜又帶著質疑的臉,真的嗎?你們萬一堅持不下來,孩子們怎麼辦?
他們堅持了下來。孩子們一個個地來了,班級一個個建起來了。
2016年,顧亞把吉他也帶到了海嘎小學。他在辦公室裡彈琴,孩子們趴在窗口,互相擠著,偷偷看他。看到那些眼睛,他心裡一緊。之後,顧亞在朋友圈徵集樂器,朋友們寄來了十幾個手鼓和三四把吉他。他教給孩子們的第一首歌是《送別》。
學樂器,開始總是枯燥的,時間長了,孩子們有點疲。顧亞心想,好不容易搞來這麼多琴,別浪費了,要不搞個樂隊?
第一支樂隊是從六年級挑選的,顧亞留了一點私心。從臘寨到海嘎,兩個同學捨不得,跟他一起轉了過來,兩個都是女孩,一個叫小美,另一個叫小夢。顧亞安排就她倆彈吉他,又選了鼓手和貝斯手,開始每天中午排練,第一首歌是《平凡之路》。
《平凡之路》用了四個和弦,顧亞想,她們不至於像我初中時那樣練上三年吧?
一次,學校裡來了個參觀者來看孩子們排練。顧亞很自豪,期待著「小夥子,不錯,加油幹」這樣的回應,沒想到對方說,年輕人,在山區是不容易的,只是你們這個農村(海嘎為彝族人民聚集地),少數民族,如果你們跳跳竹竿舞,唱唱敬酒歌,穿穿彝族的服裝會更好,你搞這些電聲樂器,怎麼和城裡面比?
顧亞真想衝上去給他一嘴巴。
嘴巴當然是沒有扇。但顧亞的滾青心態被激了起來。我們農村娃怎麼了?他下決心,樂隊一定要搞,不但要搞,還要讓城裡的孩子羨慕。他告訴孩子們,一定要嘗試用行動去突破自己,去證明自己。不知道孩子們聽不聽得懂,他又說:「好好練,外面有更大的舞臺,我也很想帶你們出去見識一下」。
從那時候開始,顧亞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學生們身上。排練的時候更嚴格;周末和假日,顧亞帶孩子們去市區,第一次去電影院,第一次去動物園,第一次去遊樂場,第一次吃棉花糖,都是他和他們一起。他想讓她們走出大山。那時候顧亞已經跟當年的女朋友結了婚,家安在六盤水市區,他把這些孩子們帶回家,介紹給他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兒。
2018年冬天,顧亞自己的樂隊演專場,孩子們去給老師暖場,唱的是《平凡之路》和《追夢赤子心》。音樂聲一起,顧亞受不了,直接哭了。他的腦海裡像放倒帶一樣,這些年的每一個畫面,點點滴滴,歷歷在目。他覺得自己成功了。
7月23日晚上,痛仰來的前一天,已經畢業「遇」樂隊回來海嘎小學。參加完學校裡的茶話會,顧亞又去了小夢家,她已經上初二了。小夢的妹妹現在是「未知少年」樂隊的吉他手。
當初給樂隊起名的時候,顧亞說,「五朵金花!」孩子們大笑,覺得特別土。後來孩子們起了個「遇」。顧亞以為是「鬱」,就說,不能重名啊(國內有知名激流金屬樂隊名「鬱」),孩子們告訴他,是遇見的遇。「很感謝遇到這麼一群老師願意為我們付出,我們非常幸運。」
顧亞很感動。
快手這些平臺剛興起的時候,顧亞覺得特別low,特別土,「每天一刷就是各種炸耳的音樂」,後來禁不住好奇,下了一個。他上傳的第一個視頻孩子們跟著Metallica的歌pogo,「我告訴她們這種音樂要嗨起來,身體要舞動起來!」視頻中,顧亞帶著孩子們,在第一個重音炸響的時候,重重地把頭髮甩了下去。他覺得很酷。
因為疫情,今年海嘎小學開學很晚,放假前,顧亞招呼樂隊趕緊來排練,因為她們馬上畢業了。排練曲目是痛仰的《為你唱首歌》,一二年級的小朋友跑過來坐著看,大家跟著音樂搖頭晃腦。顧亞用手機把這個場景拍了下來,發到快手上。這就是那條爆紅視頻的由來。
視頻發布後的第二天,顧亞的粉絲猛漲到一萬多,他想,糟了,可能要火了。趕緊去翻評論,還好,沒發現什麼負面的。之後,他開始陸續接到要求採訪的電話,而熱點繼續發酵,那條視頻上了環球網等媒體。同事們說顧亞「你火了」,顧亞回答,完蛋了,「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那會兒我就預料,接下來會發生很多讓我難以想像的事情」,顧亞說,「我期待都是好的」。
熱點總會過去的,顧亞很清楚。他說,太多讚揚讓他渾身不舒服。「我不覺得火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它真的是一種能量,我是希望火光能夠照亮更多我們看不到的群體。」
其實關於視頻,之前顧亞有過一個很不切實際的想法。「我想跟拍遇樂隊,拍她們上初中,高中,大學,一共十年,看最後她們的人生會有怎樣的變化。」這個計劃無法實現。沒辦法,中學以後,課程很緊張,因為教育幾乎是這些孩子走出大山的唯一途徑。她們所在的中學裡也有樂器,但沒有時間練。
顧亞後來想通了,「確實沒有必要」,他說,「能夠讓她們有一段經歷,通過音樂感受一種氣氛就好了。音樂沒必要成為她們的夢想。」
顧亞自己的樂隊名叫「目染」,耳濡目染的「目染」。這個名字,是某次演出前,他翻詞典翻出來的——之前的樂隊名過於駭人聽聞,必須修改。目染樂隊在幾個主流的音樂平臺上發布過專輯,粉絲和評論數目都沒過三位數。「目染」樂隊的豆瓣小站上,清晰地列著他們所有的演出記錄,那是值得紀念的昨日。也有幾個死忠粉絲在評論中留下了金屬迷專用的魔鬼角手勢。
顧亞說,這幾年他的精力心思基本上全部投入在學校,「沒法再像年輕時那樣,天天插著耳機聽音樂了」。樂隊的吉他手現在和顧亞一起在海嘎小學工作,是顧亞動員他來的,「要工作,也要把樂隊做起來!」 除了他倆,貝斯手在琴行教課,他們都生活在六盤水市區。最近目染又開始排練了,「因為看之前比我們還次點兒的樂隊,到現在都走得挺好。就感覺自己好像落了一些什麼東西。」
幾天前目染排練的時候,大家在商量,年輕時那麼憤怒,搞重型,現在再創作,要不要換個風格?畢竟重型的限制太多了。顧亞想了又想,最終,他還是認為,不能違背初衷。
「這個東西是人生作業,不是寫給別人聽的」,顧亞說,「我覺得這是內心所追尋的東西,等到六七十歲,如果我們還活著,老兄老弟坐在一起,放一張之前咱們出的CD,我覺得就無憾。這是唱給自己的歌。」
- END -
撰文 | 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