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頭髮的年輕人

孟蕾的第一根白髮是觸目驚心的。剛洗完臉，她抬頭，看見鏡子裡閃過一道白光——一根3、4釐米長的白髮。她愣了幾秒鐘，轉身回到臥室，把白髮拔了。

白髮被視為最明顯的衰老症狀之一，是青春的反義詞。隨著一線城市的生存成本幾何遞增，白髮群體逐漸低齡化。升職、創業、求學、婚戀、KPI、買房……壓力變換著花樣，在年輕人的頭上萌芽。上個月，真故聯合招商銀行一網通支付徵集到數千個都市青年與白髮的故事，邀請其中10位來到攝影棚，面對鏡頭講述自己的經歷，並現場剪下白髮，製成了展品。

這些故事，拼湊出奮鬥在大都市的青年群像：有人在肯德基落地為床，做礦泉水促銷員賺學費；有人用9年時間攢夠首付，期待遇見和自己一起住進去的女孩；也有人逃離一成不變的銀行櫃員生活，從零開始跨行，用帳單換自由。最後，視頻中的每個人，都以一種堅定的口吻，為與年齡不相襯的白髮下了定論——那是一段奮鬥裡程的備忘，背後無一不是閃光的日子。

事業未成，頭髮白了

「絕望，生氣，受不了。」說起第一根白髮，孟蕾差點在鏡頭前流淚。白髮不只一根，是一小撮。她發質順滑，烏黑濃密，而那些白髮就立在額前正中央的位置，太扎眼。2019年初，孟蕾和幾位好友兼職創業，做教育平臺。在一家媒體供職了3年，她希望轉換賽道，服務更多人。幾個合伙人在不同的城市，逢周末在上海碰頭開會，她常常周六抵達上海，周日晚上飛回北京。最晚的一次，到家已是凌晨3點，第二天還要正常上班。為了兩頭兼顧，她幾乎24小時在線。5月，唯一會和孟蕾一起分析文章的夥伴，也因看不到希望而離開。孟蕾大哭了一場，心想，以後沒有人和自己並肩作戰了。

長期熬夜、精神壓力大，身體開始紊亂。長白髮後，孟蕾每發現一根就會迅速拔掉，太短了就用鑷子夾。聽說拔一根白髮會長十根，孟蕾不在乎這個，只要不被人看見。KPI遙遙無期，頭髮卻白了，孟蕾開始懷疑，自己所謂的理想，是否僅有一個空殼子。
27歲的王以多則說服自己接受「長白髮」這個事實。由於白髮多半集中在後腦勺，他從沒注意過自己的頭髮白了小一半，直到被朋友拍下照片。有段時間加班頻繁，白髮又一下子長出很多。比起白髮，王以多更擔心身體的健康。他在一家4A廣告公司做文案。同事幾乎都是95後，最小的剛剛21歲，他們大學畢業不久，有理想、有目標，幹勁十足，且有反悔的餘地。而王以多讀了研，參加工作晚，少了能競爭的時間與體力。體檢時，他把與眼睛相關的所有項目做了個遍，拿到顯示一切健康的報告單，心裡想的是，今天可以放心地肝到凌晨兩點了。

他是組內最拼命的員工之一，擔心辜負領導的期望，常常2個小時寫完一段文案，再花2個小時思考，等待更好的字句蹦出來。加班最瘋狂的時候，他曾連續一周分別在凌晨1點、2點、3點、4點鐘下班。聽到朋友們討論網際網路公司996的上班時間，王以多羨慕地想，起碼那是個準確的數字。他的工作組從沒有明確的加班時長，站在樓底向上看，往往整棟大樓，只有他所在的樓層燈火輝煌。

壓力源自渴望

為了讓能力配得上這超級都市，初入職場的年輕人時刻進行嚴密的自我控制，他們準時、精確而高效，把它當成抵達理想的嚴苛試煉。

2018年6月，文麗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成為一名新人編劇。第一次寫劇本大綱，她寫錯了方向，老闆翻了幾頁，抬頭說了句：「你自己出去改吧。」那晚，文麗趴在工位寫了一夜。凌晨4點半，她有點寫不動了，在網上搜索喜歡的明星訪談，看他們是如何從無名小卒一步步創造神話，邊看邊默念，他們可以，你也可以。文麗記得每個寫到崩潰的晚上。有次她發燒38度，隔天就是deadline，她不得不放棄輸液，讓護士給自己打了退燒針。回家路上，她坐在計程車副駕，對著後視鏡裡不斷閃過的街景大哭，心裡還在構思劇本的下一個情節。

前輩不會因下屬的年輕而手下留情，因為他們也走過同樣難熬的路。文麗的一位老師是單身母親，剛結束生產就開始寫劇本，因為一個月之內，孩子進了兩次ICU。項目期內，她每天寫到凌晨6點，白天照常開會，會後還要趕到醫院送母乳。站在醫院大樓外，她祈禱，寧願自己一夜白頭，縮減十年壽命，只要能換孩子的健康。當 「90後禿頭」的關鍵詞鋪天蓋地的時候，僅是長了白髮的年輕人甚至會竊喜，白髮代表成熟，總比沒頭髮強。拔下自己的第一根白髮時，超然捏著它端詳了一分鐘，到處拿給別人欣賞，「你們看吶，我長白頭髮啦。」好像在說一件很先鋒的事情。當時超然和室友在準備博士畢業論文，每天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室友的白髮已經多到拔不過來。她以為，熬過這段時間，白髮會自然停止生長。但那之後，白髮越來越多，只能不斷染色。她覺得讀博好累、好艱難，是人生困難的頂點，後來才發現，那只是一個起點。博士畢業後，超然在北京一家生源優質的中學做語文老師，同事均是名校碩士、博士。學校準備開家長會，一位數學老師提出，用數學理論模型展示學生在不同學段的變化。超然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但幾位同樣專業與數學毫無關聯的老師，居然都理解了對方闡述的概念，每個人提出了更深層次的問題。超然感到恐慌。原來聽不懂，不是因為術業有專攻，它關乎天分、能力的差距，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她買來十幾本《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之類的書，每天用四象限法把工作任務分類，以為勤能補拙。作為整個年級的語文老師，她要獨自批改所有作文。像在深海裡遊泳，每次批作文，超然都要憋住一口氣，看自己能遊到哪片海域。壓力最大的兩個月，超然每天下班前都累到想哭，有次還沒出教學樓就忍不住眼淚，衝進衛生間裡哭了一會。哭過後，門外傳來學生吵嚷的聲音，超然在衛生間的隔間裡待了十幾分鐘，等外面安靜下來才離開。照鏡子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頭髮原本的顏色。如果長白髮是不可逆的，那麼人生呢。從小到大，超然一直聽到家長和老師們教誨，人生是不斷攀登高山的過程，人人都要努力，直到走上巔峰。但在33歲的這一年，超然只有一個想法，算了。「就待在半山腰，又能怎麼樣呢，這是我的人生。」公立學校能夠帶來的編制、子女教育的福利，但這些理智上覺得重要的東西，沒有給超然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快樂。她覺得一直以來，獲取這些東西的目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迎合家人、愛人，甚至大眾對她所處階層的期待。

離夢想更近了嗎

毛髮變白是衰老的象徵，也仿似一個隱喻。有的人頭髮先白，有的人眉毛先白，也有人是腋毛先白。

在老家銀行工作的第二年，希安的白髮突然冒了出來。那時他每天在防彈玻璃後數錢，過著枯燥且重複的日子。現金區是半密封空間，空氣中浮著傳票和點鈔機產生的粉塵，PM2.5含量極高，糟糕的空氣使他心情更加壓抑。

他害怕，如果不能逃出防彈玻璃，所有頭髮都得因為這種毫無價值的工作白掉。

靠著在銀行官方帳號和內刊發表文章的經驗，希安來到北京，謀得一份財經雜誌的工作。第一次走在北京街頭，希安發現，霧霾的味道，其實和銀行現鈔區的空氣很像。

而後，希安輾轉多家去媒體機構，最終決定做一名自由撰稿人。

開始的幾個月，希安的稿費收入排在同齡撰稿人隊伍的前列，每收一筆稿費，他都會截圖發到家族群裡。希安許諾父親，等家裡房子裝修好，會買一臺巨大的電視機。

此舉給希安的父母營造出一種兒子在北京出人頭地的幻覺，但這段好像要成功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次月，希安收入慘澹，為信守諾言，他用信用卡刷了一臺75寸的電視機寄回家。

臨近帳單日，希安忐忑不安，因為他還交了下一季度的房租。收到簡訊，希安傻了，那是一份兩萬多塊的帳單。為平衡收支，他努力寫稿，不欠銀行一分錢。

北漂三年，希安只在寫繁難的特稿時長過白髮，他不再為此焦慮，而是覺得安慰，白髮是努力的一種體徵。偶爾在霧霾天出街，他會想起銀行防彈玻璃後的現鈔區，他永遠拒絕屬於那個地方，哪怕要用間歇性的潦倒來換取自由。

並非所有起點平平的人，都能在大城市尋到嶄新的人生方向。大二的寒假，劉帥和室友第一次來北京，兩人在網吧呆了兩天，瀏覽各個招聘網站，最後決定去應聘KTV的服務生。

從網吧打車到KTV，花了100多，KTV老闆出來跟他們聊了幾句就說：「行，你們倆明天來上班吧，先籤個合同。」

兩張A4紙的合同，劉帥能看懂的只有兩句：體檢費700，娛樂行業人員從業證費用200。交過錢，老闆要帶他們去超市買煙買酒，說是用來打點上下關係。

劉帥留了個心眼，翻出手機瀏覽器，輸入「KTV打點關係買煙買酒」，一下子搜出好幾篇相關帖子。其中一個帖子寫得很仔細，遭遇跟劉帥一模一樣。先籤合同，再交錢、被帶去買菸酒，最後老闆會帶著你去分店，分店經理再讓你去另外一個地方，循環往復，一直收錢。

確認自己被騙，兩人在一座不知道名字的天橋上坐了半宿，復盤短暫的北漂生活。劉帥聽過那些故事，賣難民、睡橋洞、被騙去傳銷……可從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是藝術生，從小接觸舞臺，閃光燈打在臺上，眼前什麼都看不見，耳朵卻能聽到臺下的掌聲，美好的錯覺讓他堅信，未來一定是光鮮亮麗的。

這一刻，驕傲轟然倒塌，劉帥覺得自己就像個流浪漢。

短暫的北京漂流，讓劉帥懂得了努力的意義，如果智慧和能力撐不起野心，得到的快樂就極其有限。畢業後，他再次來到北京，拿著一張普通二本院校的文憑，經過四重面試，涉險過關，成為一家娛樂媒體公司的綜藝宣傳。

長時間窩在辦公桌前加班、吃外賣，劉帥胖了二十斤，為了遮掩日益稀疏的頭髮，他在人前從不敢摘下帽子。之前去超市，店家都問「帥哥買點啥」，現在只說「小夥子買啥啊」，沒人再提帥字。

面對鏡頭，劉帥嘆息外貌的巨大改變，但現在，他對外表是否光鮮沒那麼在意了，內心不斷被拽大的欲望，是房子、車子，一個安穩的家。

入職的第二個月，劉帥發現每天上班路過的天橋特別眼熟。他拍了張照片，發給當初一起闖北京的室友，「這不是咱倆那天晚上坐半宿的天橋嗎？」

像是宿命的召喚，轉了個圈，劉帥又回到當初自我否定的天橋邊上。如今，這裡已是理想的應許之地。

努力是否白費？

白髮像一個衡量得失的現實參數，不斷督促著這些年輕人，去努力實現人生的進階。希安認為，人最大的悲哀，是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區間裡審視得失，放眼未來，他相信自己做了對的選擇。編劇文麗則堅信，只要夠努力，總有一天，會在大屏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程式設計師呂曉龍曾覺得買房遙不可及，如今，他的積蓄已經抵達那個理想的數字。也許，僅憑階段性的成就，很難說明努力是否值得。但過程中，他們依靠強大的內心驅動力，進行自我更新，總會向更理想的自己不斷趨近。除了短片，我們還將這些少年白髮的故事，做成了「讓努力不白費」的裝置展。2019年12月20-21日，北京藍色港灣，背後藏著故事的白髮被裝入玻璃瓶，掛在左側展區的外牆上。8副白髮製成的裝置畫，以KPI、買房、脫單、帳單、疾病、加班、陪伴、月光，8個關鍵詞，精準擊打當代青年的壓力來源。

寫在牆上的故事，使人們停留的時間格外久。頭髮白了一片的年輕小夥子在某個故事的位置看了好一會兒，或許，他也曾遭遇過相似的時刻。也有抱著孩子的父親在白髮裝置間反覆穿過，仔細欣賞每個展品，那是他每個階段的人生答卷。招商銀行一網通支付和真故一起發起這次展覽，就是希望為奮鬥的年輕人減負，為努力加油，向那些努力度過至暗時刻的人致敬。

時光會犒勞更努力的人，每一根白髮都見證了我們的努力，每一份努力，最終都不會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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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劉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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