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紋身,是因為青少年時期的我,並不覺得這個身體屬於自己。」套著背心的26歲法國演員Félix Maritaud,坐在倫敦某旅館的天台上,微皺眉頭、戳指用來遮蓋外露肌膚的DIY紋身,「它們全是我親手紋的,像是重新將身體據為己有了一樣。」
在Camille Vidal-Naquet執導的處女作《野放動物》(Sauvage)裡,主角Leo深陷溫柔鄉,擁有一副不屬於自己的軀體。Félix Maritaud扮演的人物,正是這位毫無操守的同性戀男妓。無論舉止優雅的年長紳士,還是索要唇吻的輪椅怪客,亦或視其如爛肉的時髦夫婦,只要願意掏錢埋單,Leo都可出賣靈魂,同時滿足個人的生理需求。
儘管影片把鏡頭對準身份接近邊緣的性工作者,所涉題材與主流觀念相悖,但導演並非旨在用尋常的道德價值標準,去評判身處人際關係中,展露脆弱和堅韌面的劇中人。「當你觀影《野放動物》時,Leo看起來別無選擇,實則一直有所取捨。我們證明了,即便身處暴力的社會環境,你也能夠找到溫情、獲得愛,它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角色突出的力量感,讓《野放動物》表達的思想顯得更為激進。
陽光不斷地追逐Félix Maritaud脖頸上掛著的吊墜,那是他的護身符。「應該稱之為我的生辰……石?礦石?」他尋思用一個正確的詞彙來稱呼,「它屬於紫水晶,因為我是上升天秤的射手,月亮星座應該落在巨蟹上。」自由奔放的射手,團隊至上的天秤,心地善良的巨蟹,這些特質同樣適用於形容劇中人Leo。
「生而為人,不是去幻想成為一隻鳥,一股煙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如Félix Maritaud所言,這才是自然存活於世的方式。我忍不住問他,如何重新把自己拽回現實。他答道:「這就是我在人生初期就開始紋身的原因。」
當還只是個中學藝校生時,Félix Maritaud像個局外人一樣,成長於他眼中的「文化貧瘠地」——法國納韋爾鎮。那會兒正值叛逆的Maritaud,常常夜不歸宿,沉迷藥物,流連芳草。「這做法並不對。」他澄清說,「我是試圖藏起來,來躲避某些事兒,可最後迷失了。因為我從未奢望得到什麼,只要活著就好。沒有人生目標,沒有遠大抱負。」好比《野放動物》中的Leo,始終四處流蕩,摸不著方向,甚至尋覓不到逃生路線。連醫生拋出「是否考慮換種生活」的送分題,他都滿臉困惑著自問「我為何要改變」。
直到愛的人逐個遠去,深陷享樂主義的Félix Maritaud才下定決心淨洗靈魂。「親眼看我一步步邁向自我消亡的無底洞時,他們倍感痛苦。」Maritaud沒帶任何諷刺口吻,向我們敘述內心世界,「我體內仿佛住著三條纏鬥不歇的惡龍,它們分別是愛龍、毒龍,還有電龍。而如今只剩下溫暖我心的火龍了。」
佔卜玄學,是自小到大就流淌在Félix Maritaud血液裡的元素。祖父是位執證靈媒,這讓他的家族延續了塔羅牌的傳統。「我不想再做了,回想上次解讀塔羅牌,依舊令人毛骨悚然……」當我要求他算一卦時,Maritaud嚴肅地度拉著臉說,「一對情侶朋友來我家,發現有塔羅牌,就讓我幫忙瞧瞧。但我看到了極難說出口的場景,是他母親正在慢慢死去。而在三周後,她就真的離世了。我可不能再幹類似的事兒了。」
移居巴黎前,生活在鄉鎮的Félix Maritaud曾學習過表演藝術。用他的話形容,那兒算是「小地方裝著大校園」。和一些剛剛20出頭的年輕藝術家經歷相似,Maritaud選擇去酒吧打工維持生計。這份活兒竟讓他機緣巧合地被選角導演挖掘,並極力推薦給製片人Robin Campillo,從而成就了日後摘獲坎城電影節評審團大獎的電影《每分鐘120擊》。
該片聚焦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巴黎,愛滋傳播現象逐漸加劇的階段。Félix Maritaud飾演的配角Max,是位HIV呈陽性的愛滋病毒攜帶者。劇中的他身套粉裙手握絨球,以啦啦隊鼓舞鬥志的方式,帶領激進組織ACT-UP上街遊行……這是Maritaud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熒幕經歷。
「其實我沒想過進軍電影圈,只是有人(選角導演)問我願不願意來試試。」拍攝過程並未幫助Maritaud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優秀演員,卻帶他了解了電影布局的重要性。「參加《每分鐘120擊》的最後試鏡時,我亢奮到連續四晚徹夜無眠,每天就是跑去參加銳舞派對!我還跟比我靠前一位的哥們兒說,『你是在劇院工作嗎?那也太無聊啦!』」
毫無修飾的表演,以及區別於俊美小鮮肉的粗獷長相,為Félix Maritaud贏得了首次擔當主角的機會。《野放動物》的導演兼編劇Camille Vidal-Naquet就此評價說,「Maritaud和人物簡直如出一轍,他的驚豔表演並非出於對角色的深刻剖析,反倒是不加判斷的本能。」兩人探討更多的,是如何將Leo反射投放到我們當下的社會語境裡。
「想要化身劇中人,你必須擦拭自我,騰出的空間讓他進入體內。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是演員,仿佛是種銜接情感的媒介,賦予現實中我不願成為的角色以靈魂。」Maritaud獨特的處理方式,同絕大多數演員形成鮮明對比,「你明白這層意思嗎?我不想掌控角色,更不願成為決定命運的上帝,而是一個他們能夠生存的居所。」
從《每分鐘120擊》到《野放動物》,再至和Vanessa Paradis共同出演的《心上一把刀》,這三部Félix Maritaud出演過的電影均被媒體標籤成同志片。聽到評論家們如此描繪,他總是嗤之以鼻。「當你稱其為『同志片』時,那是縮小格局的一種囚禁吧。我不想被視作高舉社區大旗的領袖,因為確實還算不上。但就個人的性經驗而言,我幫助過某些人群,並收到不少年輕LGBTQ的感謝來信。」
在校期間,選修過性別研究課程的Maritaud,會和其他藝術家們聚會,後來了解到Bruce LaBruce導演的作品,更拓寬了他認知的邊界。「你的身份可以是個朋克擁躉兼LGBTQ,也可以肆意大聲尖叫,並保持那份敏感,Bruce LaBruce改變了我對自己的感受。」
「我很慶幸能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藝術家是其中最自由的群體,因為他們藉助某種不存於世的語言說話。」說到對Félix Maritaud影響至深的那位,便當屬法國女演員Béatrice Dalle了。「打從認識起,我就無比仰慕她。」Maritaud大笑說,「我倆在酒吧相遇。當時我坐在Béatrice身旁的位置,然後告訴她『我愛你!』,就是這麼簡單。她無意間的一顰一笑都似乎是和周圍的每個人分享燦爛。如此純潔動人,是我最美好的朋友。」
《野放動物》中有這麼一個橋段:被解救後的Léo,坐在鵝黃沙發上,陌生的環境即便再舒適,也沒法換來安全感,致使他不斷挪動座位釋緩壓力。「那一幕傳達了太多訊息。假若感到身心放鬆,他會選擇躺下來睡個覺什麼的。如今的時代,人們能夠自由地更換手機號碼,使用身份證件等等,但真正的自由是我們能夠無拘無束地表達愛。」或許,這正是Félix Maritaud參演作品的特殊之處吧。
Dazed Digital
專題編輯:Bansky
英文原文:Simran Hans
攝影:Wolfgang Tillm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