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怕死嗎?」
「哪個不怕死喲?但如果娃娃們有條路可以走出去,而不是爬出去,死也值了。」
那莽莽高山燃燒了大家都不會知道,高山下的村民,他們的心在燃燒的時候又有誰知道呢?
▲毛相林望著大山思緒萬千
1
去往下莊
他們住在井裡,四百餘人。
井不是他們挖的,是大自然造的——連綿大山圍攏而成。相比又高又陡的大山,人像只螞蟻,房屋像散綴在山中的小花。從井口到井底,垂直高度1100多米,井底直徑1.3公裡,井口直徑不到10公裡。
準確地說,他們住在一座山的「小腿」位置。站在屋前,四周山峰赫然聳立,山腰碩大的石壁觸手可及。石壁光禿禿的,一根草也沒有,在陽光照射下,閃著淡青色的光。太安靜了,仿佛可以聽見石壁內部石頭生長的聲音。
這是美麗的巫山下莊。它藏於小三峽的源頭深處。山腳清澈的溪水從兩山間的一條窄縫潺潺流出,河床裡滿是古老的鵝卵石和怪異的巨石,堅硬無比。石頭是這裡的風景。下莊的美是硬的,硬得純粹,硬得滾燙,硬得像要燃燒起來。
▲下莊村底的後溪河美景
一個夜晚燃燒起來,20年前的那個夜晚。「老覺得像是昨天的事。」毛相林說。
如此滾燙的心。那個夜晚激情燃燒之後,下莊被無數次講起,一次又一次刻寫,有人把它寫成劇本,有人寫進書裡,有人作以雕塑,有人巡展於城市,去年毛相林數次演講,更有眾多媒體連篇累牘報導。毛相林一直是故事的主角,已是新聞常客,被稱為「當代愚公」,影響了很多人。20年來的近百篇新聞報導,概括起來,主要關注毛相林的「三條路」:一是他帶領村民7年拼搏在懸崖絕壁上鑿出一條「生存路」;二是他帶領大家蹚出一條「脫貧路」;三是他為下莊鋪就一條「小康路」。毛相林是大山中的一位普通農民,但他的意志和內心並不普通。不少媒體把他視為「下莊精神」的代表。這些說法高度凝練,讓我難以感受那精神的肌膚(它的真實現實),感觸不到熊熊燃燒時的溫度。我反反覆覆聽毛相林的演講,一遍又一遍閱讀新聞報導,我想弄明白,是什麼東西點燃那個夜晚。
據說到過下莊的,必定還會去第二次、第三次……方四才,多年前的下莊駐村幹部,自離開後,每年必回來一兩次;侯長青(《下莊人》一書的作者)1999年第一次到下莊,今年已是第30次來了。他說,總覺得下莊有割捨不掉的東西,每年來看看,走走,心一下就靜了。
雖然有太陽能路燈,有汽車摩託車,有智慧型手機,有白晃晃的馬路,有多樣的利益衝突,但下莊依舊保持一種未被浸染的純自然狀態。相對於外面世界的煩與躁,在這裡,「存在」是那麼純,那麼透明。走在下莊的路上,有一種「存在」就在身旁的感覺,好像我們的「存在」回來了。這是「詩意的棲居」嗎?是的。
當前正值中國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決戰脫貧攻堅的關鍵之時,鄉村發展蓬蓬勃勃。下莊早在5年前已整村脫貧,現在又如何?我想搞清楚,在奔小康的路上,下莊人是否還有那滾燙的心。我來到下莊,認識這個堅硬的世界,感受一個特別的心靈。
▲下莊村巨大的天坑底部,四周如桶的絕壁上蜿蜒盤旋著毛相林帶領村民修的公路通向外界
2
下莊,雲之下
「看,那就是下莊。」站在大山「肩膀」的位置,帶路的指著山下遠處說。
「除了一團雲,什麼也看不見。」
「下莊就在雲的下面。」
沒有誰可以趕走這團白雲。從早到晚,雲時左時右,時而在下莊頭頂。好似一團祥雲罩住下莊。我想到艾特瑪託夫的《成吉思汗的白雲》,無論何處道理相似,唯善行方能留白雲。
白雲下的人家,從上到下,一排排,一層層,錯落有致,整整潔潔,那麼安靜,安靜得讓你必須去欣賞它。一家一棟,兩層的,三層的,再有幾排土牆老房子,更是清新、雅致。蜿蜒的水泥公路直通家家戶戶院壩,為這塊隔絕的天地增添了新的想像。當你凝視它的時候,總覺得它長滿神奇。
五月中旬的下莊,麥子還未收割完,村民房屋前後左右塊塊金黃的麥子和綠油油的果蔬相映成畫。麥穗碩大,麥粒飽滿,麥漿雪白,我嘗了一粒,淡淡麥香,再吃兩粒,滿口清香。
▲毛相林在巡看小麥和柑橘長勢
村主任毛相林的家在上排,站在二樓陽臺可以更好俯瞰下莊村。院壩前種了好些花,玫瑰開得熱烈,月季,豔麗著呢。
很多人叫他「毛矮子」。今年62歲的他皮膚黑黃,滿臉滄桑,總是帶著憨厚的笑容,好像望見了一年的好收成,當他戴上眼鏡,低頭寫字的時候,看起來不那麼像農民了。
他是一個有膽識的人,有人認為他心善,無私心,平心做事;有人說他講原則,苦身厲行,有擔當;有人提到他執著,倔,幹件事情總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勇氣。還有人說他很純,(精神世界)純得無雜質,純得不動搖改變。方四才特別強調這點。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在一群人圍坐一圈談論下莊當前情況的時候,他一提到毛相林,眼睛瞬間溼了,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這位五旬漢子曾和毛相林一起奮鬥過。
是呀,毛相林就是這樣一個人,大山的純樸,大山的仁義,大山的力量。
一個人有那麼多追求,濃縮起來其實就一點:努力過上幸福生活。毛相林不同的是,他想讓下莊人都過上幸福生活。這不容易。
新冠肺炎疫情改變了毛相林的想法,他決定儘快動起來。
「疫情發生後,我更堅定了這一想法。」
「為什麼?」
「疫情初期一些外出打工的回來了,沒想到疫情緩解後,不少人不願意走了,他們覺得下莊越來越好,想留在下莊幹,還有幾個在外打工的給我打電話,也想回來。」
他們這一「留」,讓毛相林既高興也倍感壓力。新的挑戰呀,出乎意料。過去下莊人最大的夢想是走出去,從「無法走出去」到「可以走出去」,是下莊的一次巨變;如今從「想出去」到「想回來」,下莊將面臨一次更深遠的改變。
毛相林重新謀劃下莊的發展。他準備啟動一個「鮮花工程」——家家戶戶屋前和道路兩邊栽滿花;他計劃給房屋上色,「已給上級部門申請了,爭取明年村裡統一刷上赭黃色」;他思量打造「下莊古道」「桃花源」等景點,吸引更多遊客。「讓下莊更美更幸福」,談起下莊的未來,毛相林語氣驟然一變,他好像又回到了20年前,又看到那個燃燒的夜晚。
▲下莊村風土人情
他的心又燃燒起來。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像一團火在他的胸膛裡燃燒,像太陽一樣閃射出光芒。
5月13日晚,下莊召開村民院壩會。村民們圍成大圈,就下莊發展,你一言我一語,提意見講看法。毛相林邊聽邊記。一村民因為修旅遊項目要佔自家自留地,很不滿。「以前修路有多苦,大家都忘了嗎?當初修路為了什麼?現在又為了什麼?那個時候大家不怕死,死不怕。怎麼到了現在,因為自己的一點利益受損,就不考慮發展了呢?!」毛相林的一席話,讓這位村民沉默了。
「那時候硬是把腦袋拴在褲腰上!」「現在都不敢想,以前是怎麼熬過來的?」……村民們議論紛紛,氣氛熱烈。
「過去是要吃得飽,現在是要吃得好。我們對修路的父輩懷著感恩之心,只有搞好發展,才能不愧對他們!」說話的是村裡的90後——毛連長,他之前在外地打工,疫情期間回到下莊。現在他留下來,在下莊幹。
院壩會結束時,已近11點,毛相林開始整理工作筆記。他計劃在2023年帶領全村人奔更高水平的小康:人均年收入達到2.5萬元,全村目前大概只有20%達到這個水平的。「要想按期實現這個計劃,必須把每一位村民發動起來。」毛相林說,讓下莊人的心都燃燒起來,像20多年前那樣,哪怕犧牲性命也一定要把路修通。
▲下莊村絕壁上的公路
3
燃燒的夜晚
「過去沒有這條公路,你們怎麼走出去?」
「只能爬出去。」
毛相林家背後隱藏著一條古道,道路陡峭,108個「之字拐」。健碩的下莊人空手爬上去也得幾個小時,去趟巫山縣城,一來一回至少4天。側邊山上是另一條古道,那更陡更險了。毛相林的母親從這條路嫁到下莊。她說:自走了那一次,這輩子再不敢走第二次,好幾個地方陡壁懸崖,必須用繩子把你拉上去。據統計,先後有23人在懸崖上摔死,75人摔傷。「山裡的水果運不出去,只能爛在地裡;大量的藥材無法賣出去,只能當柴火燒了;成群的豬羊趕不出山,生了急病的村民抬到半路就咽了氣;山外的姑娘打死也不往山裡嫁,男人們只能打光棍……」毛相林說,許多人從生到死都沒能走出大山一步。
下莊人渴望走出來,不是爬出去。誰去修條路呀?下莊不是沒有修過路,卻一直沒能修成。
毛相林站了出來。200多年前,他的祖先帶著家人走進來,而今他要帶領大家走出去。
沒有人回答為什麼巫山會有這麼多高山。一出巫山縣城,汽車迅速扎進群山腹地。風景壯美,道路奇險。過了巫山竹賢鄉場鎮(傳說「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在附近活動過,故得此名),半小時車程來到下莊村與雙河村的交界處。此地海拔近1200米,相當於大山的肩位。景觀突變,兩山肩擠肩,中間僅三尺寬窄縫,頭上千仞絕壁,腳下萬丈深淵,沒路,也不可能修出一條路,因為無一處立腳,無一寸土。
向石壁要路。毛相林帶領下莊人用雙手在石壁中刨出一條公路。他們創造奇蹟。人們把這條路稱為「天路」,媒體稱他們是「當代愚公」。古老神話在社會高度發達的今天有了現實版。
重慶直轄那一年,毛相林接任下莊村黨支部書記兼村主任。下莊的閉塞和貧困,成了壓在他心口的一塊大石頭,寢不安席,食不遑味。他說:「那年7月,我從縣城參加完村幹部培訓回來,坐在下莊井口的巖石上,看著井底的下莊,我就想:改革開放恁個久了,下莊還是老樣子,我這個村支書啷個向村民交待?啷個向黨組織交待?當時,我心裡就起了修村公路的打算。心想,就算再難,我都要帶頭衝一衝!」
村民有的懷疑,有的擔心,有的說他瘋了。毛相林一個個說服動員:「山鑿一尺寬一尺,路修一丈長一丈。如能前進一丈,絕不後退一尺。我們修不完還有兒子,兒子修不完還有孫子,總有能修完的一天。」
他們沒有挖機,沒有運輸車,沒有任何機械設備,連一臺鑽機也沒有,只有繩子、籮筐、鋼釺、大錘和一雙手。
沒有錢,沒有物資,沒有部門的支持,唯有一顆燃燒的心。
▲當年修下莊路時,村民就住在雞冠梁巖洞裡
毛相林帶頭,拿出母親的700元養老錢,作為第一筆修路資金,村民們自發籌集近4000元,毛相林又以個人名義向信用社貸了1萬多元。1997年農曆冬月十二,毛相林帶領村民炸響了向封閉與貧困宣戰的開山炮。他們腰系長繩,站在籮筐裡,再吊在幾百米高的懸崖上打炮眼;沒得挖機,就在懸崖峭壁上先放一炮,炸個立足之地,然後再用鋼釺和大錘鑿。他們以最原始的方式,空中蕩,壁上爬,鋼釺撬,兩腳蹬,步步為營向前推進。
從工地回家翻山越嶺,要走大半天。晚上他們只能睡洞穴、巖壁,為防止熟睡後滾下山崖,腰間系一根麻繩,繩子再綁在一棵樹上。寒冬,山上的雪整天整天下,樹是白的,巖石是白的,鍋碗是白的,在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他們像一尊尊周身冒著熱氣的雕塑。
1999年8月,26歲的沈慶富被峭壁上落下來的一塊大石頭砸中頭部,掉下懸崖。村民們把他拉上來的時候,他早已僵硬冰冷,全村人都哭了。
50多天後,9月29日,悲劇再次發生。36歲的黃會元在用鋼釺撬動巖石時,一方巨石當頭滾落,他被直接砸到300多米的深溝裡。大家用繩子把他的遺體拉上來時,他已經摔得不成人形。正如《下莊人》一書所寫:「黃會元從懸崖上摔下去的時候,烏鴉在頭頂上不停地盤旋、哀鳴,悽厲的叫聲,劃破長空,在山谷間久久迴蕩,令人毛骨悚然……六條漢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雞冠梁上,成了巖石上的』巖石』,私錢洞口的男男女女都成了一組雕塑,沒有語言,沒有表情,沒有眼淚。過了一會兒,六條漢子齊刷刷脫掉上衣,手持平常點炮用的香,朝著黃會元摔下去的方向,一起跪下。」他們祭黃會元,祭天,祭大山,祈求保佑順利修通路。
不到兩個月,死了兩個年輕人,毛相林萬分愧疚,如果他不堅持修路,悲劇就不會發生。送黃會元的遺體回家時,他做好了挨罵挨打的準備。可黃會元的父親、72歲的黃益坤沒有責罵他們,他見到毛相林的第一句話是「謝謝你們把會元找回來了」。
黃會元的靈堂設在院壩,晚上大部分村民都來了,個個嚴肅、悲慟。路還能修嗎?再死人又啷個辦?毛相林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毛相林走到靈堂正中間,「今天大家表個態吧,這個路還修不修?」
「修!必須修!」人群中黃益坤第一個站出來,接著,男男女女高舉手臂——
「修!」
「必須修!」
下莊人的心燃燒起來。下莊燃燒起來。
整整七年時間,下莊人終於在懸岸絕壁上摳出了一條8公裡長的「天路」。前後6人獻出生命。2015年,毛相林帶領村民用半年時間將道路升級成3米寬的碎石路,車子能進村了。2017年在巫山縣委縣政府支持下,道路完成硬化加固,並加裝護欄。如今,從下莊出發到縣城,只需一個半小時左右。自2004年通路以後,下莊有36人外出上小學、132人外出上中學,29人考上大學。下莊人的日子變了。
▲毛相林站在雞冠梁介紹黃會元當年修路犧牲的情景
4
下莊的歷史
下莊有它獨特的歷史。他們的祖先什麼時候來到這裡?年輕人說不太清楚,毛相林珍藏了一本《毛氏宗譜》,「從湖北逃難而來,有兩百多年。」他說。
宗譜記載,乾隆20年左右(1755年前後,這是中國大統一的一個特別重要的時期),毛家始祖攜妻逃到下莊,他們一路不知經歷了多少艱辛,也沒有記載從哪條路又如何進入下莊。從此毛氏宗族在這裡安居樂業,開枝散葉。
在離毛相林家不到百米的地方,殘留一段古老的石板牆,牆面光滑,歷史風雨留下條條紋路,一些地方斑斑駁駁,牆中央有一扇門,門檻石是一塊平平整整的大石板,高高的,跨過去必須儘量抬高腳步,這是特別有講究的。門左右兩邊刻有兩行字:「雲潤星輝光凝化日新恩傳 蘭馨桂馥瑞藹陽春世澤長」,字的下面雕有寓意吉祥的動物圖案。有必要注意每行的最後三個字,「新恩傳」,「世澤長」,意思顯明——只有把恩情一代一代傳下去,世澤才會綿長久遠。
這些刻在石頭上的文字是否也刻在下莊人的心裡?我想是的,可能有的刻得深,有的淺些,還有個別已模糊,在毛相林那裡越刻越深,他說:下莊人絕不能忘恩。
下莊文化廣場建於村口,廣場一側有一塊「下莊築路英雄譜」,上面刻滿102位當年以生命挑戰懸崖的村民的名字。這是一座豐碑。毛相林說,要讓我們的後輩永遠記住他們,記住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他們用一滴滴血與淚一點點拼出來的。銘記歷史,懂得感恩,厚植精神,這是下莊人值得人們敬佩的品格。
文化廣場的主建築是600平米的「下莊精神」文化陳列館,裡面陳列了當年修路時用的鋼釺、大錘、二錘、繩索、籮筐、鐵棒等物品,但讓人矚目的是一組再現修路情景的雕塑——瘦削的漢子用鐵環套住自己,吊在懸崖上揮舞鐵錘;頭髮蓬亂、赤裸上身的村民用鋼釺撬動巨石;一個孩子在山崖下,燒火煮飯……我凝視著這青銅般的雕像,淚水止不住地滾落。
▲下莊村修路陳列館一角
《毛氏宗譜》還記錄了毛家十條家訓、六則家戒,這些「老規矩」特別有意義,毛相林很重視。家訓第一條「培植心田」;第二條「品行端正」,「從來人有三品,持身端正為良,弄文侮法有何長,但見天良盡喪,居心無少邪曲,行事沒些乖張,光明俊偉子孫昌,莫作蛇鬼伎倆」;其餘八條: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和睦鄉鄰、教訓子孫、矜憐孤寡、婚姻隨宜、奮志芸窗、勤勞本業。六家戒:「戒遊蕩、戒賭博、戒爭論、戒攘竊、戒符法、戒酗酒」。
家訓家戒把要做的和不能做的擺得清清楚楚,陶物振俗,利在成人。到今天,下莊人的和睦友愛依舊聞名遠近。
村口豎著這樣一條標語:「不等不靠,幸福要自己造」。從下莊的獨特地理和歷史,不難理解他們團結和睦、耿直豁達、不等不靠的心理。在這樣一個封閉隔絕的地方,一家人一個人獨來獨往是難以生存的,必須報團取暖;並且山外少有人來此,那麼獲得外界的關愛總那麼稀薄,不敢有「等靠要」的奢望,只能靠自己。靠自己,下莊人就有這樣的勇氣和精神。
▲下莊村唯一保存下來有上百年曆名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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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件好禮
下莊倒真是一個避難的好地方。
大自然熱衷善惡相間,它給了下莊惡劣的自然條件,總得給點什麼好處。三件「好禮」:優質的土、充足的水和適宜的氣候。對農業稍了解的就會明白下莊不會餓肚子了。
下莊人稱他們的土為「大土」。我在幾塊地隨便抓了幾把,一捏,土質特別鬆軟、溼潤;再一捏,發現土壤具有團粒結構。土壤學告訴我們,這是栽種作物的好土。
這淺紅色的土,不知是如何產生的。真是神奇的下莊。
下莊種出來的糧食瓜果,口感極佳。第一個要說的是小麥,竹賢鄉鄉長吳文銳介紹:下莊小麥非常有名,麵條10元一斤,還難買到。好麥好面離不開好種。下莊人說起他們的小麥滿臉的自豪,麥種是下莊自己培育的老種子,幾十年沒變過。
土豆、玉米、西瓜、柑橘怎樣?都好吃,比周圍其他地方的好吃。毛相林引進了西瓜。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去巫山縣城一親戚家,晚飯後,親戚買來一個大西瓜,毛相林當時還沒吃過西瓜。這麼大,這麼甜的東西,下莊可以種嗎?第二天,他找到賣瓜的了解種植技術。第二年下莊有了西瓜,沒想毛相林的西瓜更好吃。「下莊西瓜漸漸有了名氣,附近其他村的西瓜也打下莊的牌子。」吳文銳說。
路通後,毛相林帶領村民種上300畝西瓜、650畝紐荷爾柑橘、500餘畝南瓜,後來又新開150畝桃園。毛相林帶頭改造自家房屋,辦起村裡第一家農家民宿,如今正在實施全村民宿改造。有了這些,下莊脫貧了。
▲下莊的掛壁公路已改造成加防護帶的農村四好公路
下莊的土地還有更多的想像空間。
一到冬季,巫山高山村鎮漫天大雪,奇怪的是,下莊無雪,「雪下到對面山上,就停了。」毛相林說。這也許是在井裡的優勢吧,下莊海拔不高(近700米),井裡的冬天是暖和的。無雪,冬天作物好長。
最後一件禮物,水。下莊的水清亮得閃著光,流淌的聲音清脆舒暢。水也用於發電。發電站在山腳的河邊,很小,一間房子。這讓下莊早在1977年用上電燈,而這個時候,巫山很多鄉鎮還是煤油燈。
下莊像極了世外桃源,對那些熱愛原生態的人來說,這裡更具吸引力。據統計,400多下莊村民,現在90歲以上的3位,80-90歲的20位。毛相林說,長壽的越來越多。
空間與自然無聲地編織著人的心理。相比其他地方的村民,下莊人更是故土難離。
▲下莊村民宿四周是小麥和柑橘
6
母親
下莊的早晨清新極了。天剛亮,毛相林已在忙碌,他蹲著,把一捆上好的牛皮菜切碎。這是豬食,切碎後還得煮熟。妻子王祥英在鍋前忙碌。在熱氣騰騰中,新的一天開始了。
王祥英正生著病,我們去的前幾天,她剛從醫院出來,未痊癒。我說:「把身體養好,好日子還在後頭。」她頓時淚眼婆娑,「是呀,好日子來了,我這身子又不爭氣。」
下午,太陽出來了。毛相林的母親楊自芝(83歲)坐在屋前的竹椅上剝胡豆。她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思維清晰。「去年我還下地幹活,今年身體差些,就不下地了,在家做點雜事。」她邊說邊剝胡豆。兩捆胡豆,葉子全乾了,黑了,但胡豆沒壞,顆大,飽滿。
「大家都忙,一直沒去收,現在只有餵豬了。」
「好可惜。」同行的一位記者感嘆。
「現在生活好了。」楊自芝彎著腰繼續剝胡豆,「這幸福日子,過去想都不敢想。」
楊自芝說,毛相林出生那天,1959年1月21日,大寒,離過大年還有17天,「天冷呀,沒吃的,又沒奶水,只有一碗野菜湯。大家都擔心孩子,結果他挺過來了,身體一直健健康康。」
父親從抗美援朝戰場回來後沒幾年就臥病在床,毛相林剛上初一,不得不輟學照顧父親。到今天楊自芝都有些愧疚,「他成績一直很好,可以考學的。」
「他嘴巴甜,尊重長輩,愛護晚輩。」
「他心善,見不得誰受苦。」楊自芝邊說邊埋頭剝胡豆。
母親黨齡60年,對毛相林影響最大。17歲那年,毛相林擔任村民兵連長,成為一名村幹部。「我告訴他,幹部幹部,就要先幹一步,」楊自芝說:「我們一直鼓勵他積極進步,但對他要求又特別嚴,他1983第一次寫入黨申請書,寫了7次,1992年才正式加入。修路那幾年,我們達成協議,你去修路,我管家,分工明確,路修不好,你負責;家管不好,我負責。」
對下莊的未來,她堅信一定會越來越好。「主要是現在政策好,下莊好。」
對於兒子,她認為算得上一名合格的黨員。「不過我希望他早點退休,過幾年輕鬆日子。」楊自芝說:「他老想著還有好多事沒做,想要讓下莊人享更多的福。倔得很。」
黃會元最後說的話是,「我今年36,享不到福。其實修這條路,我們這代人也享受不到什麼,主要是為子孫後代造點福。」毛相林忘不了這些話,他想讓今天的下莊人都能享福。這應該是對黃會元最好的紀念。
▲毛相林和母親一起幹活
7
下莊古道
毛相林帶我們爬「下莊古道」。下午的陽光清澈無比,照得下莊一草一木閃著光。
我們爬屋後那條「容易的」。毛相林前面帶路,穿過一片菜地、柑橘林,很快就進入樹林。路越來越陡,越來越窄。多年無人走,有的地方不見路,長滿荊棘。毛相林步履輕鬆,不像在爬山。
毛相林幫我們清理障礙,不斷提醒大家小心。差不多爬了一個小時,我們來到一個「大臺階」。毛相林說:「要想翻過這座山,還要再爬過3個這樣的臺階。後面的路更陡、更長。」
大臺階是用石塊砌成的一個簡易平臺,方便背抬東西時歇歇。臺階外有一塊光禿禿的石崖,站在高高的石崖上,我們像被拋在偌大的天井的半空中,8公裡長的「天路」在我們正對面,這時才看到它的全景,像一根舞動的彩帶,鑲嵌在翠綠的山腰上,壯美,富有韻味。
毛相林站在山崖上,凝望「天路」,神情肅然,他在想什麼?緬懷犧牲的兄弟,追思那些燃燒的歲月。在他所眷戀的這片大地上,再高的山也不能遮擋一顆滾燙的心所噴射出的光芒,再深的井也不能消磨那滾燙的心所蘊藏的力量。這就是下莊人,「不等不靠,幸福要自己造」。
上遊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 劉濤/文 李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