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留存的無限極產品銷售清單。
18歲的男孩梁宏走了。
腎病拉扯了他15年,他最終輸給被一再延誤的病情。
小時候他喝「三鹿」牌奶粉,3歲左右因患腎結石接受手術。家裡留著一份「賠償金收據」,籤訂於2009年1月,賠償金額2000元。
14歲,梁宏又被確診為「雙腎結石,腎功能不全」。他看過西醫、中醫,最後,父親選擇相信村醫的推薦,只讓他服用「無限極」牌保健品,不惜花去家中大部分積蓄。
2018年2月23日,農曆正月初八,「多器官功能衰竭、腦梗塞、消化道出血、尿毒症、腎性貧血、尿毒性心肌病、泌尿結石」扼住了18歲男孩的呼吸和心跳,搶救無效,他被新密市第一人民醫院宣布死亡。
梁宏生前因疼痛而發出的吶喊聲消失在醫院走廊裡,一堆診療單據和一沓粉紅色保健品銷售清單記錄著這個男孩生前的大部分生活。
在河南省新密市大隗鎮桃園村,失去孩子的梁起超仍習慣把那些「無限極」牌保健品稱為「藥」。這位農民工曾篤信,那些「海豹油」「男仕口服液」「潤紅胭口服液」「靈芝皇膠囊」能治孩子的病。
據梁起超回憶,村裡衛生所的醫生鄭金安曾反覆向他介紹「藥」的功效,並帶他見「病友」、買產品。他讀到初一輟學,能熟練編寫手機文字信息,但他從未留意,在「無限極」牌保健品的包裝上,都標明了「本品不能代替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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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梁宏讀初一,在家中院子裡摔了一跤,沒能站起來。鄭州市中心醫院當時出具的診斷證明書顯示,梁宏「雙腎結石,腎功能不全」。建議他「繼續腎內科治療,精蛋白飲食,定期複查腎功能,不適隨診」。
梁起超表示,住院一段時間後,梁宏的病情趨於穩定。醫生曾告訴他,慢性腎病的治療有一個過程,需要時間慢慢調養。
梁宏出院後,梁起超多次帶他到鄭州市一家中醫門診部掛專家號,看的是主任醫師、教授呂宏生。這位醫生可查的頭銜包括「全國中醫腎病專業委員會委員」「河南省中藥行業協會技術委員會委員」。梁家留存的門診收費發票自2014年7月始,最後一張是2015年1月的。梁宏每月去看病、開藥,花費在兩三百元,最多一次是631元,治療和服藥效果被他的家人認可。
每隔一段時間,梁宏會到鎮上的中心衛生院做化驗,「只做化驗,沒有看醫生」。
梁起超記住了一項指標——血肌酐值。他只知道,這個值越高,孩子的病情就越嚴重。
大隗鎮中心衛生院的化驗報告單顯示,2014年10月19日,梁宏肌酐293mmol/L。2014年11月30日,肌酐299mmol/L。化驗單上註明的「描述參考範圍」數值是44~115mmol/L。
梁起超覺得,如果一直堅持看專家門診,讓孩子按藥方服用中藥,「可能老早就好了」,因為「親戚家的孫女得了比我兒子更嚴重的腎病,堅持用藥,現在基本沒事了。」
兒子生病那幾年,梁起超在一家工廠做廚師,每月收入3300元,看中醫門診負擔不輕,然而他隨後為孩子選擇了一種花費更高昂的「治療手段」——服用「無限極」牌保健品,梁起超習慣性地稱之為「藥」或者「中草藥」。
據他回憶,第一次接觸「無限極」是在村衛生所,門口掛著「新密市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定點衛生所」的牌子。梁起超去買感冒藥,和村醫鄭金安嘮起家常,因為二人同村,兩家相距不過500米,梁起超稱呼鄭金安為「哥」。
大隗鎮衛生院公共衛生管理科負責人向記者說明,鄭金安是正規的村醫,有鄉村醫生執業證。
梁起超稱,鄭金安向他推薦「無限極」產品,說「無限極」治好了自己的骨癌,並推薦他買給孩子吃,還在他打工回家時帶他從村中前往新密市市區,與多位使用過「無限極」的「病友」見面,大家紛紛稱讚「服用效果」。
梁起超記得,有一次在新密市五四廣場旁,一位「教師」稱自己曾在大醫院被宣判「死刑」,但服用「無限極」後康復。她指著自己的臉問梁起超:「你看我這臉色,像生過病的嗎?」
在這期間,「無限極」在大隗鎮的一名經銷商宋彩霞也多次上門向梁起超推銷產品,展示康復病例,偶爾還會帶著康復的「病友」一同前來。
梁起超表示,出於對中藥和村醫鄭金安的信任,他開始為兒子購買「無限極」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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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19日,梁起超在鄭金安帶領下,前往大隗鎮宋彩霞開設的「無限極」產品銷售店,一次性購買了3088元產品,並辦理了「無限極」優惠卡,「滿1000元返現100元」。梁起超、鄭金安、宋彩霞三人都在辦理這張卡的單據上簽字,梁起超由此判斷,鄭金安是他的「上線」。
梁起超稱,自購入「無限極」起,他讓梁宏停掉了治療腎病的中藥,只服用「無限極」產品。
為了檢驗效果,梁起超照例帶著孩子到鎮上的衛生院化驗。
鎮中心衛生院的化驗報告單顯示,2015年10月24日,梁宏的肌酐值為520mmol/L,比一年前增高近一倍。梁起超感到惱火,他拿著化驗單到村衛生所找到村醫鄭金安。
他回憶,鄭金安安慰他說,「兄弟,哥會害你嗎?咱們左鄰右舍的,人家吃這個就吃好了」。鄭金安又勸說他,這是治病的過程,不可能服用後立刻痊癒,並為梁宏開出了兩倍於之前的「藥量」。
梁起超稱,選擇哪些「藥」、用量多少都由鄭金安指導,宋彩霞負責賣給他產品。
梁家保留了27張「銷貨清單」。其中一張顯示,7月27日,梁家付款1.6萬元,可取1.59萬元的產品。最近的一張銷貨清單日期為8月23日,梁起超說那是自己最後一次購買「無限極」產品,孩子一直吃到生命最後的日子。
那一摞「銷貨清單」顯示:梁宏服用的「無限極」產品包括「增健」「靈芝皇」「鈣片」「海豹油」等產品,單價從100多元到500多元不等。據一家媒體此前報導,截至1月17日22時,「無限極」官網所有產品的「產品介紹」「相關知識」「使用指南」欄目均為空白,尚不清楚具體原因。
1月21日,中國青年報記者登錄「無限極」官網查詢,梁家保留銷售清單上的產品均屬於「無限極健康食品」,除「海豹油」外,其他產品介紹可查。梁宏曾服用的「無限極男仕口服液」適宜人群為「成年男子」,「無限極牌潤紅胭口服液」則「適宜營養性貧血的女性」,「靈芝皇膠囊」適宜「體質虛弱者、中老年人和腫瘤患者」,兒童不宜服用。
所有這些產品都標註著「本品不能代替藥物」。
2015年10月,梁宏的母親侯春芳被診斷出患有乳腺癌,做了左乳切除手術。侯春芳回憶,病中的梁宏還去醫院照顧過她。
侯春芳開始「大把地吃藥」,定期到醫院治療,梁宏一直服用「無限極」產品,梁起超繼續外出打工,每月回家一兩次。
在梁家,記者未能找到梁宏2016年的血液化驗單或醫院診斷證明。梁起超也回憶,後來確實未帶兒子再去鎮上的衛生院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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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時隨診、未按時服用正規藥物,梁宏的病情越來越嚴重。
在他還是個嬰兒時,母親母乳不足,「三鹿」牌奶粉成了他的口糧。
如今,梁家已找不到任何與奶粉有關的物件。梁起超隱約記得,當年購買「三鹿」牌奶粉是「十來塊一袋,袋裝的」。梁家人回憶,大女兒梁燕比梁宏大一歲,只有在嘴饞時才有機會「蹭喝」弟弟的奶粉,每天喝奶粉的梁宏得病了。
家人找不到他幼時患病的病歷和診斷書,對他手術情況的回憶各有不同。
梁宏確診為尿毒症後,梁起超託親戚在「水滴籌」平臺籌款。他們曾在公開的信息中寫道,梁宏在幼時食用兩年的三鹿奶粉後,在新密市人民醫院經檢查患雙腎結石,後在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做切腹取石手術。
今年1月17日,梁起超第一次接受記者採訪時提到,2001年左右,兩歲多的兒子梁宏因排尿困難而到新密市人民醫院就診,接受了國家的免費治療,同時,他們拿到2000元賠償金。
接受採訪後第三天,他在自家翻出了當年的「賠償金收據」,在這張褶皺的黃色紙頁上,梁宏的病情一欄寫著:雙腎結石。日期是2009年1月10日,作為患兒監護人,梁起超收到由新密市耐火材料協會單位代為發放的22家生產企業一次性賠償金2000元。
根據衛生行政部門承擔篩查和治療任務的醫療機構提供的病情情況和信息,在進行賠償金認定時,梁宏的病情判定為最輕的一種,即接受一般性治療。其他較嚴重的兩種情形分別為死亡和重症。
當年的媒體報導顯示,就在梁起超為賠償金收據籤字的4個月前,河南省衛生廳官員表示,「三鹿」牌嬰幼兒配方奶粉受三聚氰胺汙染事件披露後,省級診療專家組對食用「三鹿」牌奶粉患泌尿結石的幼兒進行免費診斷治療。同時指定三級定點醫院集中收治重症患兒,努力避免患兒出現併發症、後遺症。
「賠償金收據」背面是三鹿集團致患兒家長的一封信。其中寫道:「根據醫學專家反覆研究、論證,孩子在治癒後一般不會有後遺疾病,為預防萬一,我們籌資建立患兒醫療賠償基金,專門用於支付患兒在急性治療期結束後,18歲之前出現後遺疾病的醫療費用,並委託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進行管理。」
梁起超稱,梁宏接受了國家安排的免費治療,治癒後出院。梁家人忘記了「三鹿陰影」,在梁宏14歲之後的治療中,沒有人想起過那封承諾到「18歲前」的信。
2017年7月,17歲的梁宏因疼痛難忍,到河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治療。梁起超稱,他那時已經預感到孩子病情加重。醫院診斷「慢性腎衰竭,尿毒症期,腎結石」,並建議進行腎移植手術。
梁家拿不出這筆錢。他們聽從病友的建議,通過網際網路籌款,最終籌得1.7萬餘元。據大隗鎮民政所所長張麗霞介紹,2017年後半年,梁宏病情加重後,大隗鎮政府曾給梁家5000元困難救助款,新密市民政局給梁家撥付5000元臨時救助金。
2017年12月13日,梁宏再次入院。新密市第一人民醫院診斷「尿毒症,腎性貧血,尿毒症性心肌病,泌尿結石」。入院後,在經過「吸氧,糾酸排毒,規律血液透析」等治療後,梁宏「病情穩定,25日好轉出院」。
兩個多月後,梁宏走了。講起孩子臨終前,梁起超痛哭。他斷斷續續地回憶,醫生說救兒子需要幾十萬元、上百萬元,可是家裡沒有錢,沒能救活他。兒子在彌留之際想回家,但那天他需要在重症監護室做完1個小時的血液透析。
在離開人世之前,已經沒有藥物能夠緩解這個男孩的疼痛,他始終呻吟著,攥著自己的手。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