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大騏 智綱智庫
序
回到父親公司的第一天,一本匯集他 25 年來年會演講和一篇訪談的集子《阿甘的遠行》交給了我。
本來是讓我作為編輯為此做一些編前語的工作,作為公司成立至今給員工的內部學習資料,其實之前我也斷斷續續地看到過這些文字,甚至好幾次我就在現場,但是這次我被整個吸了進去,可我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角色去編輯這些文章,因為我知道根本沒有能力去分析一家機構的成長曆程,並且總結出發人深省的結論,更何況這個機構是如此地怪異。
幾天後,我就公司對於品牌營銷傳播毫不在意的現狀與父親產生了爭吵。在這個所有人都急著讓別人記住的時代,竟然有一家機構 25 年來沒做過一個廣告,沒拿過一分錢的回扣。後來我還驚訝地發現,這家公司連管理部門都沒有,按照主流管理學的分析,它簡直就是一個殘次品。
可是它依舊存活到了現在,並一直在按自己的遊戲規則前行。
我之前看過三本父子對話的書籍,一本是《僧侶與哲學家》,裡面一個法國德高望重的父親,與藏地出家的兒子就宗教和哲學展開了跨界的對談;還有一本是《領導力漫步》,同樣也是在美國做企業諮詢的父子透過散步展開了關於領導力的探討;最後一本是《THE LAST ROUND》,可惜沒有中文版,一個職業高爾夫記者在他父親病危的最後日子,兩人共同前往高球聖地蘇格蘭結伴打球,為父子貫穿一輩子的高爾夫友誼畫上了永恆的句號。
無論在人生的哪個階段,父子之間都需要一次透徹心扉的談話。於是我開始反覆閱讀文集裡的第一篇訪談《最後的江流》,它記錄的是父親正準備離開成就他的體制前的一些個人思考,那一年他將近 40 歲,而我現在也到了奔四的年紀,我想兩個人是否可以跨越時空地去進行一次對談,讓我真正地停止自己這麼多年來「逃離陰影」的慣性,去走進他的生命。
於是便有了以下的一大篇訪談,(原文偏長,為了考慮閱讀體驗,有大量刪減)兩個小時零六分鐘的對話裡,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會一直生理性地厭惡虛假的主流文化。為什麼我會不停地尋找和探索世界上從沒出現過的東西,無論是去寫一本書,還是搭建一個公司,又或者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個人體驗。當然,對於這個世界終極規律的追求也一直折磨著我,我想翻開這個世界所有現象的底牌。
如果你有耐心看完以下的訪談,我想你首先會覺得這個人是你見過最為篤信自己的人,他如果拿起樂器會成為一個朋克,拿起畫筆則會是一個行為藝術家,就像我在整理錄音的時候,我的耳邊不停地出現的幾個關鍵詞:「我相信」、「肯定」、「(對方)激動地跳起來」,如果不是這次的對談和錄音整理,我還從沒意識到自己的父親竟然如此相信自己,已經到了一種偏執的地步。
但同時,我又被他願景顯化的能力所感動,我想每一個領域的開創者都有這樣的特質,他們因為相信而看見,又因為看見而日復一日地讓其顯化和紮根在這個世界上,他們生來就是為了打破世俗的信念,為此他們自願將自己邊緣化 ,在黑暗和孤獨中探索,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夠點亮手中的火炬,也許有機會照亮真理世界的局部。
我不知道今天的年輕人看完這篇文章會作何感想,那些我們當今被過度演繹的雞湯詞彙,例如「追隨你的心」、「改變世界」、「成為最好的自己」、「使命願景價值觀」,其實在我們的父輩身上早已經身體力行地被實現了出來,因為他們也曾是一個個熱血沸騰的年輕靈魂,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們並沒有選擇,而我們擁有的則是過多的選擇。
如果現在有人再問我幸福是什麼,我會說你每時每刻忠於自我所做的選擇越多,你人生的幸福值則越高,反之亦然,而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背叛自我地活著。
沒有選擇的選擇
小王:今天主要想跟您談談「初心」,或者放在企業的背景之下,創始人的基因是什麼?首先我看完您和秦朔老師的這篇訪談,有一個很強烈的畫面,就是我們個體的生命都是一條條河流,最後終將匯流而融入大海,在當年的時代環境裡就是「下海」。
其實是把自己送入到一個更大的空間裡,也是一個非常不確定的空間,所以我想從時代、群體、個人三個角度去了解那個時候您做選擇的動機,包括現在的年輕人其實也非常渴望不依附於任何系統,僅僅是靠自己的絕活兒獨立自由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在現在被稱之為個體意識的覺醒。
那麼我想代表 25-35 歲之間的年輕人向您發問,即我們為了過上這樣的生活,需要做什麼樣的準備?而在此之前,我想讓您先描述一下您所處時代的模樣和精神,很明顯那是一個大時代,現在是一個小時代。
老王:91 年年底和 92 年初,小平的南巡,在整個中國,乃至世界都是一次猝不及防、標誌性和驚天動地的事件,它改變了千千萬萬人的命運。今天我們說一個國家一次小小的彎路,可能毀掉的是一代人甚至兩代人的命運。
小王:也就是說那一代人更容易體會到時代對於個體命運的深刻影響?
老王:我們的上一代人好像有些有限的選擇,但是基本上沒有選擇,他們的命運是跟歷史和國家牢牢地捆綁在一起的,個人是宿命的。鄧小平南巡之前延續的還是那個大時代,儘管平反了很多冤假錯案,鼓勵思想解放和經濟發展,但是總體上來說,基本上只有一個體制內的概念,沒有體制外。所謂體制內就是大鍋飯和計劃經濟的範疇,也是知識分子唯一的選擇,就是大家都是被用之才,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就是你的命運是由組織安排的,衡量差別就是你爬的有多高和多低。
小王:就是說你的出身決定了你的未來?
老王:你出生的階層和地域基本上決定了你的命運,就是階層固化。
小王:可是現在也在提階層固化。
老王:現在已經是偉大的進步了,這種跨越相當於從奴隸制到了一個自由民主的時代。而現在衡量的標準是你的本事,那個時候你蹦多高也沒用。
我經常說有的人一輩子在一個點上生活,做一個工匠,有的人在一條線上生活,你爺爺從土改工作隊變成中學老師,最後從教務主任成了校長,這條線已經走到極致了。他在當地千千萬萬的知識分子裡面已經走到頭了,但是他這個命運是劃好的。
小平走之前把中國這艘搖搖晃晃的船狠狠推了一把,三句話概括就是「社會主義有市場,資本主義有計劃」、「發展就是硬道理」和「思想還要再解放」。於是在這個鐵板一塊的土地上,終於承認有「海」了。海就是體制外,小則是自主擇業,中則是自主創業,大則是在體制外發家致富。
小王:當時有明確的政策允許這樣的行為嗎?
老王:第一批就是仕途受限的體制內精英下海,例如 92 派的代表馮侖、陳東升、郭凡生,都是帶訂單和批文下海,在國家還沒醒過來前,在體制外發現了巨大的商業機會。
小王:那這樣成功的機率是非常高的。
老王:當時幾乎半個國家的政策都給了蛇口,你要什麼中央給什麼,你要銀行和保險都給你,但是一般人看不懂,他們要車要房子可以,但是這些需要運作的東西搞不清楚,於是中央給了保險和金控的牌照的時候,其它人不知道拿來有什麼用,有人說我來試一試,於是他就成為了時代的贏家。
但是 93 年就退潮了,很多人就淹死了。
去向潮水的方向
小王:為什麼會退潮呢?
老王:當時的狂熱主要體現在房地產市場,大批人開始炒地,到了 93 年經濟過熱國家走不下去,當時朱鎔基以常務副總理的身份親自擔任人民銀行行長,鐵腕整頓經濟,一下子哀鴻遍野,碧桂園就是那時候一下子資金流斷了,整個海南泡沫破滅。
當時中國的經濟就像印度的火車,上面全掛滿了人,但是剎車已經壞了,然後前面就是萬丈深淵,大家都知道要死,但是你死我死一起死無所謂,這個時候朱鎔基來了就把它剎住了。
當時的下海潮並沒有影響到我,我當時在廣東,被稱作記者王,外面的人來了都要先找我幫他們牽線安排下海,但我一直把新聞當做事業,而不是職業,其實你剛才問的一切就是一個人的「活法」,你要什麼樣的活法?我跟大部分人不同的地方在於我不是要金錢和官銜,我是要充分地燃燒和釋放自我。
第二我所認為的活出價值是中國知識分子裡面最高的追求和境界,就是從年輕的時候我就非常嚮往影響過十任美國總統的記者李普曼,他是可以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用第三種力量來推動和影響政府和社會,這個我非常欣賞,所以上大學的第一志願就是北大新聞系。
我 84 年進了新華社,三年時間就成了響噹噹的名記者,當時剛好也遇到了一個明君,就是新華社社長穆青,給了我們加入全國經濟調查小分隊的機會,就是縱橫天下寫大文章的機會,寫完之後報導還可以直達天庭,真正實現了影響歷史,推動歷史的機會。
1993年王志綱陪同新華社社長穆青(左一)在珠江三角採訪
小王:那應該也是新華社歷史上最輝煌的時期。
老王:它不是一個飯碗的關係,它是黨和國家的耳目喉舌,同時從當時的角度來說還是一種獨特的智庫,真正的智庫,有獨立的眼睛,可以揭露,可以批判,可以建言。你看我當年去中南海匯報的時候,一個總理的辦公廳主任就跟我說首長每天都有幾十分內參,但自從看了我們的《中國走勢》之後,交代我們不管再忙,新華社的內參必看。
當時要直接把我調中央,後來因為我有一種很頑固的情結,當場拒絕了,他們覺得很不可思議。93 年前後,內參也開始講主旋律了,新華社只開始提供資訊了,寫小稿子的時代開始了。
小王:您當時寫大稿子和小稿子的收入是一樣的嗎?
老王:一樣,都是按篇。我當時對金錢是不太在乎的,要的是成就感。
小王:當時允許在自己的稿子裡面夾帶個人觀點嗎?沒有立場的限制?
老王:我當時寫稿子不是一種私利,而是我認為的正確性,那麼為什麼後面會被接受呢?因為我是新華社裡面為數不多學哲學的,學的是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而且我還認為它有它的局限性,我甚至把王陽明的知行合一結合到了一起,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然後我還站在黨和國家還有歷史的角度來思考問題。
小王:那時是有意識地在為改革開放鼓與呼嗎?
老王:絕對是很真誠地在呼喚,個人的問題根本沒考慮,而所謂的真不真實是你的調查。
小王:您當時的報導裡也提出了改革開放帶來的一些亂象。
老王:我膽子大啊,但為什麼有驚無險呢,因為全部都是我看到的事實,我認為中國繼續改革開放必須要經歷這些過程,沒有免疫力國家走下去是沒有希望的。93 年我想在體制內找到新的表達空間,於是就跟穆青建議讓新華社辦電視臺,由我來主導。
我當時就開始準備,一準備就是兩年。首先就開始給廣東電視臺拍《大潮湧珠江》,當時我寫了很多廣東的報導,引起很大轟動,外面都急於了解廣東發生了什麼,因為廣東的市場經濟終於從地下變到了地上。這個片子拍出來後在廣東引起轟動,當時中央電視臺最有作為的臺長楊偉光也正好去廣東,看到這個片子後讓廣東臺趕緊送中央臺,最後中央臺專批黃金時間播。
真看真聽真感受
小王:從紙媒跨越到電視,分工從一個人到一群人的創作,這裡面有什麼難度?
老王:這裡面就需要方法論,我自己是方法論的提出者,也是受益者,同時還是踐行者。
一開始我的角色就是撰稿,但我這個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兩三天時間下來我就發現不行,我跟他們說你現在找的主持人是個話筒架子,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結果把鮮活的資料都變成死的了,然後就事論事的操作方法根本就揭示不出珠三角的汪洋之勢來。
他們很尊重我,就說那怎麼辦呢?我就說那我來操刀,你們跟我走。我說非常簡單,一個紀實片子說白了就是兩句話:原汁原味,返璞歸真。我說今天中國的電視已經面臨一次洗牌了,中國人習慣了黑板報教育,所以現有的紀錄片只是看能不能煽情,我說這個時代已經結束了,現在人們需要的是很鮮活的東西,真正發生在廣東的東西,我們一定要從套中走出來。
隨後我一個人一囊括了採訪、撰稿、策劃。他們扛著機子,我背著個包,裡面裝上錄音機,再拿一個大的麥克風,去珠三角見到誰就採訪誰,15 天后採訪了 7、80 盤帶子回來。回來我把帶子編好號用三天時間寫成了 7 集劇本,剪出來之後還找毛寧唱了主題曲。儘管當時鏡頭不清楚,同期聲不準確,再加上我這個貴州普通話,但是珠三角的鹹淡水氣息和真實的生活撲面而來。
後面因為種種原因,電視臺辦不了,總社就要來提拔我,讓我入黨當官,但我拒絕了三次,對方就問我:官你是不是嫌小啊?我說我這一輩子都沒想過當官,我是從大學畢業的第一天起就決定堅決不走仕途的。
後面又拍了《膠東紀事》,但最後片子做完之後沒要一分錢,全部給了廣東分社。可那個時候廣東分社的社長一直刁難我,並且跟我明確說了往後再沒有評上高級記者的機會,我只能假借調去北京的一個機構離開體制,臨走前他還給我提了三條建議:一,離開廣東好,這是一個是非之地。二,認真搞學問,不要沾染社會。三,千萬別掙錢,會出問題的。最後他還加了一條,要退房子。我就跟他說給我半年時間。
1993年王志綱於山東煙臺主持拍攝8集電視專題片《膠東紀實》
當時看來,這每一條都可以將你置於絕路,他後來還在幾次分社會議上說王志綱非死不可,你們等看看笑話,因為他必須要把我打死證明它鐵腕統治的管用,因為我當時影響太大了。後來第二天我把手續一辦就走了。
這個時候我要掙錢要生存啊,於是就搞了一個《老闆你好嘢》,我來當總策劃和撰稿,甚至當評論員,另外的人拉了十個老闆的贊助。當時缺一個捧梗的人跟我對話,由我來評論,最後一個小夥子被推薦到了我面前,我非常欣賞他,問他叫什麼名字?竇文濤。我說一集 300 塊錢,十集總共 3000 塊錢,他就答應了。
我們三個晚上就把它錄完了,我們兩個配合都是一次過,竇文濤非常機敏,後來這片子出來後創造了廣東電視臺開臺以來最高的收視紀錄。
當時我在片子裡就宣布已經離開了新華社,然後給自己的定位是三句話:自由撰稿人,獨立製片人,市場策劃人。後來我把這三個關鍵詞印到名片上給了花都的一個老闆看,他說又要掙錢,還要自由和獨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幾年後又見到他,他說王老師你真的做到了。
小王:那是中國電視第一次描述老闆群體嗎?
老王:第一次把老闆階層整體地表現出來,第一次把背後的生財之道揭示出來。每一期節目都是好幾麻袋的信件,這也為日後服務碧桂園這些老闆奠定了基礎,就是我能清楚地把握生財之道背後的規律,當時只是作為一個評論家來表現,但是當這個能量放到策劃項目上的時候,就像庖丁解牛一樣,所以這些老闆當事人一個個心服口服。
小王:但您之前只負責宏觀報導,企業運營層面您也並沒有什麼理解。
老王:但是我對人性很了解,第二是宏觀和微觀的結合,就是我經常講的三因:因時因地因人制宜,這個拿捏得很到位,但是有個調試過程,之後我用了十年時間在調試,也許事準心不準,但方向是沒有錯的,到了後來我做策劃就調適地越來越精準了,這得靠實踐和拿捏能力。
小王:但您基本上沒有學過什麼管理、商業模式這些東西。
老王:那些東西只是標配產品,但戰略就是做長板,你的板越長,全中國所有的長板才願意跟你合作,你才是遊戲規則的制定者,如果你是短板,你永遠只能跟著別人的屁股後頭走,後來我說戰略解決的是核心競爭力,是長板的問題,管理解決的是一個補齊短板的問題。
小王:當時解讀老闆用的是什麼工具?
老王:比如我解讀健力寶的李經緯,我太了解他了,臺前幕後他為什麼成功?偶然必然是什麼?還有講到一個博士和他的博士軍團,後來當了副省長叫陳雲賢,我一看他的證券公司就知道為什麼在廣東這片土地上他能夠獲得成功?一,為什麼廣東是個草根之地?二,他們帶來了一種新鮮的知識和氣息。三,它怎麼結合?四,陳雲賢這個人的特點。五,他的成功是必然的,一到五講的清清楚楚。
先宣言,後成功
小王:那像這種根本就不需要研究他的企業?
老王:我跟你講,我現在具備什麼能力?一個老闆在我面前坐十分鐘,聽他講完,基本上第一我就會知道他說話真話假話有多少。第二他什麼出身?他搞貿易的,做金融的,還有倒煤的,他怎麼發家致富就基本清楚。第三個他在什麼階段?最後第四個他欠缺什麼?怎麼往下走?這就像老中醫一樣,他的望聞問切能力,90% 的人你抓不住奧秘,我這一抓就能把他抓到位,就是這個徵服了天下幾乎所有的老闆。後來很多算命風水大師曾經找到我,說我們是同行,我都忍不住笑。
從 94 年冬天到 95 年,將近有一年時間我很困惑,一直在探索,半年就在從化騎馬,其實當時內心非常痛苦,我不知道知識價值怎麼展現。再加上那個時候跟楊國強合作兩年,他已經成功了,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在這個過程當中,最大的成功就是寫了《謀事在人》。前期接受了《七天華訊》的採訪,也就是《新周刊》的前身,當時的標題就是「我的生存壓力並不大,金錢只是順帶的結果」,配上王志綱一個大頭像,出來就很轟動,相當於一種知識分子宣言。
小王:但當時真實的狀況並不是順帶的結果,也就是沒有所講的那麼樂觀?
老王:並不是沒有生存能力,當時主要是很困惑。就是你既不想當官,又不想賺大錢。
小王:所以這句話並不是基於您已經掙到錢了,因為很多人會理解成您已經掙到錢了,所以才這麼說。
老王:那是一種宣言,只能這麼理解,第一個就是我對錢要求並不高,因為我下海的目的不是為了掙錢。我是價值最大化,而不是金錢最大化。第二是我要掙錢很簡單,因為只是解決生存問題,我對錢要求並不高,我只是把它當做順帶的結果。它是這麼一個邏輯。這麼多年這種順帶反而使我掙錢很容易,所以很多商人理解不了。
小王:您好像有這樣一個習慣,就是先把宣言喊出去,然後就沒退路了。
老王:對,這就最終變成了我預見的一種能量。
小王:因為當時進新華社別人說都需要一年上路,三年掌握十八般武藝,但您說一年掌握十八般武藝,三年就要所有人都知道。
老王:你如果要批判我的話,會說我先把話說的很大,但你如果尊重我的話,你會說我會立一個標杆讓我沒有退路。如果你了解我的話,你會知道當我喊出這個口號的時候,我會矢志不移的堅持往下走,我不會輕易變動的,包括我說打造中國最好的戰略思想庫。
我喊出來的時候,我是窮其一生都在往這條路上走的。這就是知行合一,有的人是光喊口號,他不做事,有的人光埋頭幹事不吭聲,我是喊了就堅定不移地往前走,中間怎麼搖晃是不可能的。
小王:那您第一次所謂的喊口號是什麼時候?
老王:就是我要當中國的李普曼,72 年尼克森訪問中國,到 77 年改革開放以後翻譯了一大批西方的書,其中我看到《李普曼傳》,我就說那是我嚮往的生活和追求的目標:第三種力量。
小王:當時苦悶的半年主要在幹什麼呢?
老王:就是我選擇的這個路是沒有路的。
小王:那也就是說當時寫書的時候這條路還沒有走通。
老王:寫書之前做了三次探索,一是當獨立製片人拍一部電視劇《阿文的時代》,最後沒有走通。第二條是當自由撰稿人,開始寫點東西討飯吃。還有一個廣告公司找我,讓我當董事長,把公司給我他當總經理,因為他知道我這個人創意能力很強。
所以一直在找,就到底這三句話怎麼變成一個平臺,變成一種職業,變成一個市場上認可的一種行業,甚至包括收費標準什麼都不懂。
後來還是想說寫書,《謀事在人》這個書出來以後,我一個最大的收益就是我獲得了一個話語權,我成了賣方市場。1996 年 4 月份這個書出來,一夜之間風行中國。這個時候全中國的生意都來找我了,很多都哭笑不得,賣醬油、保險套、衛生紙、牙膏的。反正他認為你是點子大王,好像無所不能似的。
小王:這些活兒都接了嗎?
老王:醬油品牌是一個河南人的,我就帶著當時唯一的助手華杉(現上海華與華營銷諮詢有限公司董事長)去了,在河南轉了一圈把醬油看完回來,我就給他出了個方案給華杉講,華杉寫成兩三張紙,一個傳真傳過去,要人家10萬塊錢,對方老闆在電話裡用河南話說:「啊!俺十萬塊錢,就這幾張紙啊?」
反知識分子式知識分子生存
小王:那一代知識分子裡面有同樣獲取自由、尊嚴和財富的嗎?
老王:獲得尊嚴有一個前提,第一你的確是賣方市場,如果你是買方市場,談不上尊嚴的,你永遠是求人,所以你必須有絕活。第二個問題是人性,尤其是商人,當他順風順水的時候,你怎麼能當爺呢?他只能忽悠敷衍你。當他過不去的時候,只有你能夠妙手回春,他怎麼給你當孫子都行。但是還有第三個問題,當商人站穩腳跟的時候,你趕快扭頭就走,自動脫落,像範蠡帶著西施隱入浩浩太湖,你千萬不要戀棧。
小王:但文人的終極追求是自由獨立。
老王:做不到,很多文人進了商界就不是文人了。
小王:那這個所謂的理想或者嚮往是來自於傳統文化嗎?因為自古以來知識分子沒有獨立一說,都是依附於某一個系統。
老王:所以王志綱的意義和價值就在於,把人們認為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所以它是不可重複的。
小王:所以您也代表不了知識分子。
老王:但是代表了他們的一種渴求和期望,代表著他們的嚮往,這個是存在的。
小王:但生存的根本是要持續地開創第一?還得持續地主動讓自己成為邊緣,永遠不能成為主流?
老王:你剛才說的第一句話是對的,因為每隔五六年,中國因為特殊的國情都會有一個新的難題,這個難題它會找我們,一旦我們突破了這個難題,捧出了轉世靈童,開創了新時代,建立了新模具,然後大家普遍都學習,所有的人都會忘記你,因為都需要標配就行了,不需要你,他也不想養爺,然後就認為你已經被淘汰了。
但是社會它會繼續前進,三五年後又遇到了難題。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突然看到汪洋當中有艘船又浮起來了,原來王志綱他還在啊?
小王:那有沒有可能這個難題有一次是突破不了的?就沉到海裡去了。
老王:不可能。人類的前進就在於不斷地突破難題,不是我們也有別人。
小王:但是這裡面也有時代的眷顧吧?所謂時代給您摸了頂。
老王:如果說我不是因為生活在廣東,正好趕上了中國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封閉到改革開放,從沒有路到摸出來路,如果沒有我個人的性格,跟草根天然的有一種友好關係,不牛不裝,如果沒有我自己所學的知識,還有如果沒有我這種性格中的敏銳,都不可能構成今天的這麼一些基礎。
尋找宇宙的法則
小王:但是方法論是根植於那個時代的土壤產生的,您說中國 30 年,美國 300 年,它也是有一個有效期的。而正因為這個時間被極度的縮減,所以方法論的有效期也會被縮減。它可能只能管 30 年。
老王:不對,這個所謂的方法論屬於哲學範疇,所謂哲學就是「關於世界觀,價值觀,方法論的學問。」亦是回答人和世界的關係問題。說白了,就是回答「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將向哪裡去」。
小王:那您意思是說它是不以時代背景和人群的變化為轉移的?
老王:首先我是學哲學的。第二對哲學極有感覺。第三是在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候,實踐給了我大量的機會,就像醫生成千上萬的臨床案例讓我去解決,解決完以後,我又通過諮詢提煉出一套自己對這個東西的把握,像《千金方》一樣,像《傷寒論》一樣,最後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戰略論。這點是美國和哈佛都沒有的。你沒有身經百戰是沒用的。
小王:您早期的採訪方式就有點像用肉身,或者說打開所有六識去碰撞那個主題,但其實個人的經驗和直覺是有局限性的。
老王:但是我們鍛鍊了一種能力叫吸血殭屍,就是孔子說的教學相長,我們向中國各個領域最有建樹和資歷的老闆學習。比如明天上午 10 點半,來一個客戶,被稱為大健康領域的阿里巴巴,面對這麼一個陌生的內容,我根本不做功課。但是我相信他來見我,我只要洗耳恭聽半小時,對方把所作所為跟我一講,我就能迅速地把它全部消化,消化下去以後我就像春蠶吃盡桑葉一樣吐出絲來。
我們成熟的團隊都具備這樣的能力,久而久之,你就會變成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而找我們的人都是企業或者項目燒到了 99 度,還差最後臨門一腳,他就必須要來找智綱智庫,這是一個時代給我們的眷顧。
小王:但是這裡面其實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他說完之後,您跟他在複述的時候,他覺得您真的懂了。第二步才是給出一個方案。
老王:對,甚至是三步,第一步是他給我信息,我吃完聽完最後消化它。第二步,我把這些信息吃完了以後,把它用我的邏輯編製成一種更加傳神,更加形象和易於把握的東西,然後他說就是它。第三步,我再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從根本上去幫他解決這個問題。
現在回到你的第一個話題上來,你主要說是秦朔跟我對談的《最後的江流》(秦朔,原《南風窗》主編,秦朔朋友圈創始人)。
2003年王志綱與吳曉波、秦朔於深圳東方玫瑰園討論書稿
我為什麼那個時候心態很悲傷呢?因為我要主動自我放逐了,都說人是被環境逼出來的,但我是被精神上的煎熬逼出來的,我當時說我是把新聞當成事業,而不是當成職業。這個話跟天下人都講,如果是個謀生的職業的話,我可以選擇的太多了,我沒有必要待在那個地方。
第二句話判斷中國的新聞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已經經歷了金戈鐵馬的時代,我何必在裡面浪費生命呢?
最後第三個,我又不想當官,又不想經商,我不知道我往哪兒走,但是我只能選擇第三種生存。既不依附官,也不依附商,怎麼走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走。
今天我們 25 年後坐著談,其實已經走通了。
2011年,王志綱與吳曉波、秦朔於上海討論書稿
我為什麼非常喜歡混沌和模糊哲學?其實在紅和黑兩極之間,有 99% 的模糊區,模糊區就看你的拿捏能力。這就是我們整體上的一個最大學問,有很多人為什麼容易走極端呢?要麼就紅,要麼就黑,要麼就好,要麼就壞,其實在這兩者之間,就是任正非講的灰度理論,當他不具備能力的時候就妥協,四海之內皆兄弟。當他具備相當大能力的時候,他也是以人為先,但如果你逼我,我還擁抱你們一塊發財,這就是非常了不起的。
任正非的哲學跟我體悟到的基本是一致的,但是我跟他性格不一樣,他能隱忍,我做不到隱忍。後來當時秦朔他說你下海以後有風險,我說我給你算筆帳,非常簡單,中國要走向市場經濟,走向繁榮富強,離不開知識和知識分子,我是中國知識分子中最優秀的一員之一,連我自己下海都死了,那說明市場經濟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死了也就無所謂了。所以一個人在人生關鍵抉擇上一定要算大帳,要敢賭。
最後還有一句話,就是我這個人一輩子做事,都是聽從內心的召喚,這個東西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