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天地為靈堂的一篇祭文
我們當年念書是這樣教育出來的,尤其到了下午六點鐘,喉嚨最辛苦,說穿了是老師最辛苦,老師坐在上面聽念,我們念不好,他的眼睛張開看一下,這樣念叫背書,背了以後,不用思想的。像我們現在拿筆寫東西寫得出來,就是當年那麼搖進去的;現在只要一搖就出來了,這是功夫。現代人講書也沒有辦法這樣背,譬如:唐太宗,年號貞觀……,怎麼背嘛?一點意思都沒有,韻文就有這個好處。我經常鼓勵大家,要研究佛經,中國文學先搞好,你會寫這種文筆,然後看佛經,看他翻譯得好不好、講得好不好?我們呢?對不住,像這樣的文章就寫得出來,這個功夫在二十歲以前早就完成了;現在你們要到大學、博士班研究佛學,慢慢去念吧?博士班還在打圈圈的階段。
提醒大家千萬注意這一段,我不想講了!因為每一句文章包含的意義都很多,每個句子都很美,美到什麼程度?我們再看它最好的、能使我們感動的句子;
「塵網千重,密密而常籠意地;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系情田」,這種句子所用的字,平仄去入皆有其規律,像音樂指揮,此音節高起,彼音節低下去,韻文這個字高起,那個字低下去,平仄一定要和,否則一念,某個字翹起來就念不下去、就不對。我們當年學這種古文時,老師教得沒那麼科學,不過一學會就懂了,自己寫文章時,頭也搖,筆也寫了,嘴裡還在哼。哼下來這個句子不對,念不下去要換字,在音韻上,也就是調門上的音波起伏要能諧調。這些句子看起來平常,每一個句子都敲過、打過,它的結構有那麼嚴密,而且每句都是相對的。「塵網千重」對「愛繩萬結」;「密密而常籠意地」對「條條而盡系情田」。你要注意!單獨抽出就是一副對子。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宅;來鴻對去雁;楊柳對梧桐,都對好的,老婆對老翁,要對準。又如「聳高阜於慢山」對「洶長波於貪海」,高山要對大海,如果山對山,老師一看打××,然後叫過去敲一下,「狗屁!」就給你一句,你就吃不消。
「若蟻聚蜂攢,攀緣役役;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蟻聚對鼠偷;蜂攢對狗竊,而其本身就是對子。
可是光教文學的技巧還不行,你要把哲學和科學的道理透出來,難就難在這裡!所以古人的文章寫出來幾千年不能動搖,他下了苦功夫的,「十年寒窗無人問」,統統在搞這個玩意啊!現在是十年窗下計工時。當然現代發明東西也要下功夫,沒有一點創見學了都白學。
「攀緣役役」對「結構營營」,都是佛學,佛學與科學書一樣,有人會覺得枯燥!把它變成文學就不一樣了。
「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恆沒」這一篇拿到濱儀館靈堂當祭文念,眼淚非掉不可,所有人的一生都是這樣過來。有時人家叫我寫祭文,我說何必寫!這篇隨便哪裡抄一段,男女老幼統統合適,個個如此,這就是一篇好祭文。當然,罵人的部分要去掉,「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不能用。不過「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恆沒」這兩句可以偷來用的。千古文章一大偷,男女老少都相應。但是在點紅蠟燭、貼雙喜的日子千萬不能念這個。
「輪迴生滅,苦惱縈纏」又是一對。
這一段好文章,我們的本子都是密密麻麻的紅圈點,每個字都用得好,這就是文藝,藝術表達到了最高處,這就是中國文化、中國佛學的特色,與印度不問。馬鳴菩薩的《大乘起信論》,梁啓超看了已經讚嘆得不得了,說翻譯得好!我看差不多。翻譯得好的還是《楞嚴經》,它就是用這種文章結構譯寫的,結果那麼高深的哲理,那麼高深的科學修持方法,用這種文學技巧表達,在全部的佛經中,真是只有一部《楞嚴經》,高明極了!
其次,拿中國佛教文學來講,除了《楞嚴經》以外,就是鳩摩羅什翻譯的《金剛經》,準確、有力,翻譯得非常好!這都是中國佛學、中國文化特有的。有人要寫中國哲學史,我都替他捏一把冷汗。連這一部影響宋代的《宗鏡錄》的古文文章都不會寫,而想寫哲學史,那變成死哲學了!中國哲學之難寫,本身要具有何等的才學!中國文化方面的文學造詣要高,然而光是文學造詣高還不夠,本身要會作詩、會填詞、作曲,詩詞歌賦、琴棋詩畫樣樣都會,佛學會、道家會、易經會、陰陽八卦會,然後才可以寫哲學史,否則沒有資格寫的。大家現在只看到這些,還有更好的東西呢!這本書的價值有如此重要!我們不要被文字騙過去了。
迴轉來講本課題,接下來還有一句話:「皆是不能自安心耳。」禪宗二祖神光向達摩祖師求安心法門,就是因為此心不安。沒有悟道以前,人生統統被永明壽禪師這篇「祭文」包括了,沒有一個是真安心的! (待續)
摘自南懷瑾全集《宗鏡錄略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