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矮黑人傳說———是文學還是歷史?
從人口普查登記的意義看,今天居住在臺灣島上的兩千多萬人中,並沒有所謂「矮黑人」族群的跡象。也沒有多少人敢說他(她)在現實中親眼見到過矮黑人。可是。如果要從臺灣本土原汁原味的神話傳說中尋找撰寫臺灣史的起點或原點,矮黑人卻是揮之不去的第一種人類族群的面影。
從臺灣原住民源流和原住民史官制度,可以看出編撰臺灣史的重要口碑材料,完全是在漢人移民來島之前就已經傳承很久的。原住民族的口碑傳說,今天的學院派主流一般當作民間文學來研究。人類學家的視角與文學系師生們有很大的不同,他們希望從口傳神話傳說中找出真實的歷史脈絡和文化傳承之線索。種種跡象表明,矮黑人很可能是這些脈絡和線索中最古老、最神秘的一條古根。據賽夏族口傳敘事:矮黑人是最早生活在這個島上的「先住民」。賽夏人不但從矮黑人那裡學習種植小米的技術,還在祭祀和歌舞等方面得到他們的教誨。
在1895年日本臺灣變為殖民地之前,無文字的臺灣原住民社會並不大為外界所知。明清兩代以來的漢人文獻,大體上毫無例外地將原住民視為野人,早期的稱謂不是「夷」,就是「番」、「蕃」。清代文獻中常用的稱謂是「生番」、「土番」、「野番」、「熟番」等。而各原住民族世世代代口耳相傳的神話傳說,只在本族群內部流行。本族以外的人對此語焉不詳,甚至一無所知。19世紀末,隨著日本殖民者而登上臺灣島的早期日本人類學家,在西方人類學家尚未進入中國版圖境內作正式的實地調查以前,就發出了關於臺灣原住民族的多種調查報告。其中有一部分是他們採集的原住民各族的口傳神話,矮黑人傳說及矮靈祭的儀式活動,從那時起便真正開始走出臺灣的高山叢林,成為世界口傳文化遺產中極為寶貴的一部分。
據1915年日本人類學家小島由道、安原信三調查後編輯的《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第三卷賽夏族之記述,賽夏族所傳矮人故事如下:
現在本族每二年舉行一次叫 Pas-ta』ai(又漢譯為「巴斯達隘」)的大祭,是為了要安慰叫做 ta』ay(即宮本延人所稱之「岱」)的矮人亡魂而舉行。聽說其由來是這樣的:
ta』ay 是從前棲息於……半山腰巖洞內的一群矮人,他們身長僅有三尺左右,但是臂力強而擅長於妖術,本族很害怕他們。不過 ta』ay 能歌善舞,所以本族每年稻子收穫舉行祭祀時,都會邀請他們的男女一起來唱歌跳舞……此外,相傳 ta』ay 人本性淫蕩,和本族一起歌舞時經常玷汙本族婦女,而他們又善於隱身之術,人們因此不易追查到現場,唯有他們祭畢回去後,本族婦女突然腹部脹大,才知道被他們玷汙了。本族雖然因此非常厭惡他們,但是 ta』ay 力強且又長於妖術,不容易敵對,只好無奈地忍耐著。直到有一年的祭祀,ta』ay 的男女照例一起來到 rarawayan,和本族的男女會合舉行歌舞。有一個本族人恰巧看到自己的妻子正被 ta』ay 玷辱,他憤恨不已,想要殺死 ta』ay,除去其患。他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出計策。他帶二、三個壯丁在 ta』ay 回去之前,先到達 singaw 溪之岸邊 ay Loha』之處等待他們。岸邊有一棵巨大的山枇杷樹,樹幹向溪邊傾斜,樹枝伸展橫跨在深淵上(番人稱此地為 kamlalazem)。Ta』ay 每次往來本族時都爬上該樹休息,本族壯丁們知道此事,所以用刀斧砍去樹根的內側(下面)一半左右,又為了不要讓人發覺而把外側(上面)半部留著原狀。Ta』ay 一行人祭祀完畢回來,……突然噼啪一聲樹枝折斷了,ta』ay 一行人也就掉進深淵淹死了。
這是眾多關於矮黑人傳說的一種重要版本,其敘事脈絡圍繞著解說賽夏族矮靈祭祀儀式的由來。民俗學家可以將其歸入「起源神話」一類。矮靈祭(Pas-ta』ai)可以分為娛靈、迎靈、送靈三階段,共持續六天。除娛靈這一段可供外人觀看外,迎靈、送靈則不容許外人參加和觀看。祭儀在農作收成後的月圓前後舉行(約農曆十月中旬),每兩年一小祭,每十年一大祭(在日本殖民統治時代因政府干涉,被迫改為每兩年一次)。大祭的主要標誌是有祭旗(Sinatun)的製作。祭旗是賽夏族的迎靈高幡,幡是一種旗幟,在賽夏族人心目中地位至高無上,嚴禁外人觸碰,在儀式典禮進行中必須從頭至尾保持高直豎立,否則族人以為將有災禍出現。迎靈之際,族中三大姓氏各派一名年輕勇士合力撐拿祭旗繞場三圈。族人認為這樣即可消災去厄帶來好運。按照臺灣中研院專家李壬癸的看法,融音樂、舞蹈和儀式於一體賽夏族矮人祭,是臺灣島原住民最古老的文化傳承,特別是保留著關於小黑人由來及其最終覆滅絕種的傳說。賽夏族矮靈祭典上的歌詞,經過林衡立(1956)、李壬癸(1993)和胡臺麗(1998)等幾代人類學家的反覆調研、記錄、整理,如今已經能夠將十五首歌詞大意翻譯呈現出來。
這些採集自儀式口傳的歌詞,作為第三重證據,表明賽夏族文化記憶中矮黑人早期生存在臺灣及被滅絕的敘事。如果是孤證,可以不加考慮,或僅僅當作民間文學的想像去看待。但是事實表明這不是賽夏族人的獨自記憶,而是臺灣島上眾多原住民族的共同記憶。如果是憑藉想像發明出來的虛構故事,那麼大家為什麼會不約而同地想像出同一個小黑人種族呢?排灣族的敘事將矮人稱為 Ngedrel,其體貌特徵是極端矮小,只相當於成年人的一半高。其中一個版本的敘事出自 kuavar 社,其中講出了矮人生活的具體位置:
Ngedrel 是來自東方的 tjaljagaduan,在 kuavar 社的下方居住了二年左右,後離去降到西方平地。他們身材頗短,出獵時捕獲羌仔,以肩頂住而歸,獸背便拖在地上。據說因此回到家時,獵物背部的毛皆磨禿。
排灣族人對矮人的記述逼真程度具體到生活細節上,完全像是目擊證人的證詞,而不像虛構的故事。按照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的經驗判斷,排灣人確實曾經與矮人生活在同一生態空間中。
更有甚者,祖國的大陸一方關於東海之外的族群記憶中,自古就流傳所謂倭人和倭國之說,一般認為是指日本列島而言的。倭字和矮字,從字形上看就都能指高矮的矮。古代傳說中的醜女,也叫「倭傀」,其相貌特色是矮小和醜陋,對應著臺灣的烏鬼番傳說。《文選·王褒〈四子講德論〉》:「嫫姆、倭傀,善譽者不能掩其醜。」學富五車的唐代大學者李善為此句做注,也說不清楚倭傀的具體出處:「倭傀,醜女,未詳所見。」祝廉先《文選六臣注訂訛》:
「『倭』,音於內切,『傀』,音古回切,疑即仳倠……《淮南子·修務訓》:『雖粉白黛,弗能為美者,嫫姆、仳倠也。』」從《淮南子》「雖粉白黛」卻不能遮住其醜的說法看,倭傀或仳倠的膚色顯然是深色的,這也和矮黑人的特徵相吻合。仳倠的「倠」字從隹,這是古代造字者用來指代東夷人的符號,所以東夷又稱鳥夷、淮夷、島夷。現在還沒有證據說古書中的倭傀或仳倠就是矮黑人,但是這種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大陸人對東海之外的印象和記憶,為什麼一貫突出倭人矮小的特徵呢?古代日本人的平均身高低於大陸人,可是日本人的文化記憶中還有比他們更矮的小矮人存在。有的說法認為是矮黑人,也有的說法只知道是矮人,沒有強調其膚色特徵。如出生在臺灣的日本作家、民俗學家茂呂美耶的《傳說日本》一書,就介紹了北海道阿伊努人傳說中的矮人族,稱為 Koropokkuru。這個詞的日語意思是「款冬葉下的小人族」。相傳很久很久以前,阿伊努人來到北海道時,就有一小人族,喜歡在款冬葉下避雨。起初小人族與阿伊努人和平相處,後來發生戰爭,小人族戰敗後向北遷移。關於 Koropokkuru 小人族的傳說很豐富,突出兩個要點:一是他們喜歡惡作劇,二是他們神出鬼沒地在饑荒時幫助阿伊努人獲取食物。例如連續幾天都是暴風雨,村人無法到山中狩獵,正擔憂明天開始會食糧短缺時,就會有隻小手悄悄打開窗戶,送進魚肉或果核。
關於矮人族兼有善與惡兩重性的敘述母題,和臺灣的相關傳說如出一轍。一位原住民學者田哲益,在臺中出版了多卷本的原住民神話資料集成,其中的賽夏族卷寫道:日本史前史提到日本有一種矮黑土著的原始住民,日本歷史上稱之為「土蜘蛛」,即矮黑人。有人說,可能因為他們喜歡住穴屋(洞穴),猶如黑蜘蛛從洞裡出入一般,是日本的原始住民,身體黝黑,與臺灣小黑人一模一樣。印尼至今仍有住在地下窖洞的矮黑族。菲律賓的小黑人更活躍,在菲律賓小黑人則稱呼為「Negritos」、「Ifugao」。臺灣原住民指稱的矮黑人名稱雖然不同,但都指出矮黑人的共通點,即身材矮小、行動敏捷、膚色暗黑、毛髮捲縮、善於使用弓箭、還會巫術、身上有彩紋、住在山巖石洞,是穀物的原有者。田哲益所編的書題為「神話與傳說」,他在此處所要說明的卻是比較文化史的問題。
2009 年,臺灣原住民的第一位文學博士浦忠成推出《臺灣原住民族文學史綱》一書,其中也是將矮人傳說當作無法證明的文學故事來看待的,並同原住民神話中的巨人族、食人族和地下人等形象並列為一章,題為「奇異的人與世界」。書中寫道:「儘管考古學、語言學的調查研究都無法證實臺灣矮人曾經存在,但是幾乎所有的原住民族群部落都流傳著有關於矮人的種種行事作為的口碑。依據相關口傳故事提及的矮人形象,他們似乎不是同屬於南島民族的一支;也許他們是比南島民族更早居住臺灣的人種。這些在臺灣土地上沒有留下任何遺存的人種,後來究竟有什麼樣的遭遇?他們有沒有後裔?難道如許廣大的時空終究沒有他們繼續延續生命的地方?或者他們真是遷移到海外的世界?這些種種疑問,激起我們無邊的想像。」想像可以無邊,關於傳說的真假,卻頂多只有兩種可能的答案。
對於臺灣小黑人的問題,由於多數歷史學家不去過問和深究,或者根本不屑於去過問;而文學家出於專業習慣不得不去一再過問,久而久之,在文學家和專業文學研究者眾聲喧譁的大合唱中,小黑人或矮黑人,終於從原住民族口碑記憶中活生生的人群,演變成為文學想像的形象塑造了!不是嗎?一旦將矮黑人同《山海經》神話怪異形象及民間文學中的巨人族等相提並論,還怎麼能夠指望從中發掘什麼真實可信的歷史信息呢?
2009 年春,筆者到臺中的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任教的第一周,在舊書攤買到的第一本書,就是王家祥的小說《小矮人之謎》。當時根本說不清楚是這部歷史小說的文學性還是歷史性因素吸引著我。王家祥是熱心原住民權益和環境保護事業的文學人士,曾任《臺灣時報》副刊主編。他發表過著名的臺灣歷史小說《關於拉馬達仙仙與拉荷阿雷》,講述原住民英雄領袖英勇抗擊日本殖民者的事跡。王家祥給《小矮人之謎》寫的自序題為「飛躍臺灣人的心靈森林」。其中交代寫作初衷一段說:小矮人對我個人的嚮往而言,是另一種生活方式。我們每個人皆不得不從出生便接受文明的好與壞,又時常會厭倦不得解脫。聽聞臺灣或科幻小說,請記住,臺灣史前史的歷史時空中確實存在過小矮人,因此,我只是為小矮人找回他們在臺灣人心中的歷史地位。」看到為小矮人的真實性而打造的文學作品,再回頭審視2004年呂秀蓮說的「臺灣的祖先是矮黑人」,這個說法的由來問題就完全明晰起來了。呂的說法既然不是她的獨創觀點,怎麼還會引來原住民的憤怒及輿論界的強烈反彈呢?那是因為她並非在寫小說,而是試圖澄清一點歷史事實,卻又缺乏論證的過程和確鑿的證據。
小矮人在臺灣當代知識界的文學化命運,同時也是其非歷史化的命運。雖然原住民中的布農族和鄒族明確承認小矮人比他們更早地生活在臺灣島上。但是按照「歷史科學」的標準,民間口碑傳說畢竟無法變成合法的呈堂證供。只有充分轉向後現代新史學的立場,文學和歷史之間的截然分界才會被打破。這也就意味著,從歷史敘事的意義上,小矮人曾經在臺灣存在,這已經是無法否認的。而若是著眼於新史學家所強調的一切歷史都是「神話歷史」,則小矮人當之無愧可充任臺灣史上的「先住民」。除了臺灣本島的祭典儀式和口碑資料,環顧其周邊,小矮人在非正規史料中居然表現得無處不在。既然臺灣島以北的琉球、日本,臺灣島以南的菲律賓和印尼都有記述矮黑人的口碑,這裡面或許透露著南島語族人群的史前大遷徙的信息,既顯得神秘莫測,又有十足的學術探索空間。
綜合各方的材料,筆者產生了一個朦朧的推測,魂牽夢繞般揮之不去:小黑人或矮黑人的終極發祥地無疑是非洲。他們是在數萬年前走出非洲的史前人類中,第一批先東進後北上,輾轉抵達東南亞和東亞地區的移民人群。現今依然生活在菲律賓島嶼上的矮黑人群落,是這一場史前人類跨海大遷徙的壯麗史詩所遺留下來的極有說服力的「人證」!而在臺灣諸多原住民口碑中的矮黑人,當然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文學作品塑造的形象,而是保留著已經在臺灣被滅絕的先住民群體的異常珍貴的文化記憶。筆者在中興大學為研究生講授文學人類學課程的一個學期裡,多次在課堂上表示,希望能寫一篇《臺灣小黑人祭》,凸顯這一族人在文化傳播方面的重要意義,並能夠從後殖民主義的批判立場,像賽夏人的矮靈祭典精神那樣,表達出對已經逝去的、處在極為弱勢和極為邊緣地位的人類文化的深切緬懷。
有同學看筆者的表態,以為這位來自北京的老師因為研究神話而進入幻覺了。我知道他們心中不解的是:為什麼執意要為這些莫須有的傳說人物寫祭文呢?自幼在臺灣長大的人,誰會在意從小就耳熟能詳的民間奇異傳聞,並將其變成歷史呢?筆者的答詞很簡單:假如矮黑人真的存在過,大概不會是在本島土生土長的,他們是遙遠的史前文化傳播的攜帶者和見證人。以他們的極度邊緣化的弱勢群體地位,不可能有掌握文字和書寫權力的人為他們寫正面的「歷史」。他們跨越大洋的萬裡遷徙和適應新生態環境的高度生存智慧,將隨著他們在各個島嶼上的相繼滅絕而永遠地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