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三十年代,壽寧這個年輕人為革命送信的故事

2021-01-08 落筆如有神

崢嶸歲月競風流

----追憶我的祖父李烈泮

李森

1

1986年初春,壽寧山區低海拔區域的修竹村,雖已枝頭吐嫩綠,但仍然春寒料峭,寒氣逼人。那天,天空中愁雲密布,陰風颯颯。

入夜,一位86歲的老人,躺在一張老式木床上,雖蓋著厚厚的棉被,依然佝僂著身體,好像有點冷的樣子。他動了動嘴唇,示意我靠近,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我往前挪了挪,身體前傾,靠近他。他對著我的耳朵,有氣無力地說:「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只有……汝……才……能……幫……我……找到……證……據……以……證……明……我……的……身份……」我含著熱淚堅定地點點頭。

這位老人,就是我的祖父李烈泮。

圍在床邊的,還有我的眾多叔伯兄弟們,他們皆不知我祖父話中的深意,只有我心知肚明。祖父吃力地睜著眼,最後一次望了望我,似乎還有話要說,但終究沒說出來,安然地閉上了眼睛。我的祖父,一個慈祥而善良的老人,帶著一絲遺憾,永遠地離開了他生活一輩子的故土,離開他朝夕呵護的兒孫們。

一聲嘆息後,房中的叔伯兄弟們都深情地說,「多好的一位老人啊!「「難得的善人啊!」「他的一世過得好艱難啊!」……

2

祖父生於遜清庚子年(1900)。祖父、祖母一生育有三個親生兒子,老大李瑤華(我的先父)早他十年離世,老么李大也早早先他而去,年僅四十五歲。老二雖仍在人世,卻也沒能在他身邊為他送終。他雖然子孫滿堂,可給他送終的,卻只有我和我老婆。

他的一生充滿傳奇、曲折和悲苦。早在1933年,革命的火種就播種在壽寧南路的修竹這片土地上。那年,由陶鑄、葉飛、範式人等人在壽寧創立的「紅帶會」迅速發展,他成為「紅帶會」南路的一名地下交通員。由於他當時的住地頭崗下可通石井、斜灘,左可通岱陽、南陽,右可通平溪、政和、周寧。所以,黨組織在「頭崗」設立「修竹站」,繞開當時的南路「五虎」中的李墩(時為反動鄉長)、劉文儀(時為坪坑民團,團總),利用隱蔽身份與活躍在壽寧各地的「紅帶會」組織一起,開展壽寧的革命鬥爭,為福建的早期革命奉獻青春和熱血。

▲上世紀三十年代播下革命火種的頭崗「山樓」舊址

他本是一名淳樸、勤勞的農民,與世無爭,終日與黃土為伴,年少時跟隨父親離開修竹主村遷往離村兩裡多地的「頭崗」住「山樓」。曾祖父之所以帶領一家老小棄主村去住山樓,是有苦衷的。一方面為了避開當年李墩的橫徵暴斂,一方面是為了耕作方便,延長勞作時間。據祖父說,當時國民黨統治最黑暗的時候,兵匪橫行,人民生活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曾祖父看到李墩的狗腿子在村中橫行霸道,看著都討厭,說又不能說。惹不起,我們還躲不起?

曾祖父在修竹村口碑好、威望高,是村中的「當事人」。不管村中大事小事,公事私事,人們遇到了困難,都會向祖父請教,請他出主意。這既是村民的信任,卻也是煩惱事。世間是非,有是就有非,幫了此人就難免得罪彼人。人心隔肚皮,人有君子就有小人。世間事,又豈非一個是非、對錯就能判個一清二楚?曾祖父一家躲到頭崗,也還有躲避「口舌」是非之事這層考慮。現在想起來,若當年曾祖父沒有遷居頭崗,或許就沒有後來祖父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了。世間因緣際會,一切皆於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在一個漆黑的夜裡,「山樓」迎來幾位頭頂笠帽、手提大刀、腰纏紅帶的青年。他們為避雨而來。進屋後,環視四周,見厝中沒有他人,便在「山樓」中借宿住下。祖父忙著為他們安排過夜的被褥,祖母踮著「三寸金蓮」為他們燒湯煮飯。飯後,他們在房中促膝談心,祖父也參與其中。由於年齡相仿,有共同語言,所以談得很投機。其內容多為抨擊當時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統治,怎樣改變現狀,怎樣讓廣大人民的生活好起來,零零碎碎,不一而足。

據祖父回憶,當時的談話內容,有的很深奧,許多地方似懂非懂,可大概意思還是明白的。祖父告訴他們,當時的「南路五虎」之一的李墩橫行鄉裡,危害人民,劣跡斑斑。祖父少年時期曾上過幾年私塾,是一個聞名鄉裡的「小秀才」。由於話語投機,當晚談到夜深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這些年輕人並沒有急著離開「頭崗」的意思。當年,國民黨對地下黨搜查很嚴,祖父怕李墩在當地的眼線(狗腿)較多引發懷疑,為免生不必要的麻煩,就把他們先安排到厝下的果園中。園中有狗看護,同時也便於轉移。到了中午飯時間,直接送往果園中的灰寮裡。到了晚上,再把他們接回房中。

經過幾天的考察,他們認為祖父誠實可靠,便讓他給他們送信,收集糧食。並決定在「頭崗」設立地下交通站,叫他屯集糧食,以供急需之用。同時任命祖父為「交通員」。從此,祖父走上革命的道路,為活躍在壽寧山區的「紅帶會」送信、籌糧。

3

當上交通員不久的一天,祖父接到一個神秘的任務,前往斜灘取一封信,並把信送到鰲陽一戶李姓的人家中(因為同姓,便於掩護)。

斜灘是壽寧的重鎮,被喻為「小上海」。斜灘是壽寧境內水路與陸路的交匯點,通過水路往下通福安重鎮賽岐(出海口),稱下路或南路;往上通過陸路連接我省的政和、松溪和浙江省的慶元、龍泉等地,稱上路。周邊各縣的茶葉、香菇、木材等物資都要匯集到這裡,由斜灘運往賽岐,而賽岐的海產、食鹽也用「斜灘槽」水運到斜灘,再由斜灘運往閩北、浙南各地。所以,當時斜灘的客店特多,從街頭到街尾,食店連綿數裡,到處都有「擔擔客」來往,絡繹不絕。日夜從不間斷,因此有「小上海」之譽。尤其是「斜灘醋」「扁肉」「溼面」「斜灘醬油」「斜灘豆醬」等,至今仍為人所稱道。

我祖母郭氏,斜灘人,祖父去斜灘「走親戚」,自然不會引起人懷疑。祖父這次為「送信」有幸再次目睹斜灘的繁華,但他有任務在身,無心留戀,取到信後,決定連夜趕往鰲陽。彼時,壽寧境內還沒有一條公路,斜灘到鰲陽,走的是「車嶺車到天」的天塹車嶺,長7公裡,沿途山高路陡,峰高觸雲,故有「去天五尺」之稱。一路上,要經過著名的「一線天」「車嶺頭」等艱難險阻處。他這次必須連夜經過這些地方,心裡有些害怕。可是由於事情緊急,即使是虎口也要往裡面鑽。

這時,祖父的內弟告訴他:「姐夫沒關係,趕夜路的人多著呢!」他半信半疑,後來一路上的見聞果然如他內弟所言。整條路上的人流一點也不亞於白天。因為時值盛夏,趕夜路涼快;還有斜灘旅店早已經人滿為患,無處歇息,只好乘著夜色匆匆趕往下一個宿點----暘頭。暘頭離斜灘十五華裡,這對常人來說不算什麼,只要一個多小時就可以趕到。可是對這些肩挑一百多斤的「擔擔人」來說卻不是一件易事。因為這段路不在近遠,而是在於它的陡峭。這十五華裡沒有平路,全都是一級又一級臺階,抬頭仰望嶺頭與天空連接,故有「車到天」之稱。更有甚者,整條嶺是順山脊而建,從下往上一目了然,自古有「爬壁」之喻。

祖父輕腳輕手越過一個個「擔擔客」,站在嶺頭往嶺尾一看,只見三三兩兩的「擔擔客」艱難地往上爬行。他們一個個邊走邊高聲地談東講西,以解途中的寂寞。雖然口音不同,他們是那樣的融洽,那樣的親切,根本分不清楚是「舊客」還是初次見面的「生客」。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地----暘頭,都想到那裡找一個床鋪早點歇息,養足精神,再趕往下一個住宿地……可是當他們到達暘頭時,卻大失所望。因為這裡的旅店也早已住滿,還好旅店中的飯菜卻是二十四小時常備的。他們只好草草地填飽肚子,有的繼續前往,有的實在走不動了只好在路邊找一塊淨地勉強住一晚上。祖父草草吃了夜宵,繼續趕往鰲陽。

第三天,祖父帶著從鰲陽取回的信,匆匆趕回「頭崗」,回程並沒有走原路,而是改道走日洋鋪—九嶺—芹洋—頭崗。九嶺是壽寧境內與車嶺齊名的另一條名嶺,是壽寧通往政和、建陽、建甌的官路,是明清時期壽寧前往建寧府的著名古嶺,比斜灘到鰲陽的車嶺要略顯平整、寬闊些,可容兩頂官轎交互通過,沿途設有驛站,每個驛站都有驛卒,接待過往的官差,提供食宿服務。在壽寧境內就有五裡亭、日洋鋪、九嶺頭、官路洋、九嶺茶亭、外店、尤溪鋪、平溪鋪、南溪鋪等鋪遞。九嶺一樣以嶺長而峻峭聞名,素有「九嶺爬九年」之稱,讓人聞之卻步。

時近中午,暖洋洋的陽光照在身上,好不愜意。返程途中的祖父,突然聽到從鰲陽方向傳來一陣呼呼的聲響,祖父原以為是誰在放「雙響」鞭炮,駐步細聽,知道不是「雙響」的聲音,而是槍聲。當時匪患猖獗,幾許槍聲也不足為怪,所以祖父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當晚,他借宿在「外店」的親戚家中。由於幾天來太勞累了,第二天起床時已日上三竿。他匆匆吃過早飯,徒步回家,這裡離家尚有15華裡,途中順便借道去芹洋探望遠房的姑姑。剛進芹洋,只見幾個李墩所養的團兵,倒背著槍狼狽地匆忙返回阜莽。後來得知,那是前一天傍晚,他們從斜灘取道鰲陽返回的路上遭到「紅帶會」的伏擊,被擊斃好幾人,還被抓走了幾個,只剩這幾個漏網之魚。

祖父從芹洋姑姑家出來,過修竹溪後,又繞到修竹棲林庵去探問他的「師兄」-庵中主持「烏明長老」,當晚就住宿在庵中。次日天還沒亮,他就懷揣書信回到了頭崗。

4

據《福建壽寧地方革命史》記載:

南區遊擊隊在隊長葉茂遷的率領下,從1933年9月開始至次年1月的短短的5個月時間裡,先後12次或單獨行動或同東、西區遊擊隊和第七支隊聯手,攻打了下庫洋、半坑、暘尾、後冬岔、斜灘、武曲、風陽、烏石嶺等鄉村的反動民團和反動「奶娘會」、「婦女團」、「黃竹仔」。並伏擊了偽教導團。此時,除斜灘、武曲、託溪、平溪等幾個大村鎮外,基本肅清了南區境內反動勢力。有力地促進了壽寧各區、福安北區、周寧上北區的革命鬥爭,使南區迅速成為壽寧蘇區的一大部分。

在南區的闊丘一帶,範振輝、吳阿五採取靈活機動的方式,抓土豪、打民團。1933年夏初,反動派向南區闊丘一帶革命力量反撲。坪坑民團團總劉文懷、劉文儀,後洋民團團總葉明茂,聯合出動全部團兵,並請來了國民黨漸江駐軍兩個連240多人,氣勢洶洶地撲向闊丘。範振輝、吳阿五組織紅帶會員和南區遊擊隊的一個分隊給予有力的還擊,消滅了一部分敵人。

祖父就是在紅帶會襲擊坪坑民團這一背景下為紅帶會秘密送信的。這次經歷後,祖父更堅定了革命信念,向組織表達了要求參加「紅帶會」的意願。由於頭崗經常有三五成群的外地人來糴谷,有時多達十幾人,這引起了李墩在修竹的「狗腿」的懷疑,於是招來了李墩的注意,他多次藉故派「團兵」或扮成「土匪」對頭崗進行不間斷的監視和搜查,但都沒發現什麼。據祖父說,有一次團兵假裝前來糴谷,如果不是我祖父機靈,就糟了。後來為了躲避敵人的注意,把交通站移到了修竹村溪源底的「村樓」。那裡緊靠修竹村邊,又在「嶺頭坂」的山腳下,即隱蔽又方便躲避,一有情況隨時可以躲進小樹林,由小樹林跑到村外。「村樓」原是村中的神地,除每年正月「遊祖」,有村中的「神頭」(主持「遊神」事項的人)在討論公事外,平時沒人敢到裡面去。因為我祖父在村中德高望重,每年他都會被推為「大頭」。他頻繁進出是不可能引起懷疑的。他帶幾個陌生人進出「村樓」也不會引起懷疑。

反動頭子李墩雖然找不到證據,但他依然沒有消除對祖父的懷疑。終於有一天,他獲知祖父的新厝只有前門,而沒有後門,便召集十幾個團兵,自稱是「何營」的土匪,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斧頭砍開大門。情急之下,我祖母身穿破衣,用一條髒的發黑的圍裙背起她的小兒子李大(年僅兩歲)手提泔水桶,稱是幫工的,硬著頭皮從「匪」群中逃出。祖父仗著年輕欲從後面的谷坪跳往上厝,不幸落空摔到大路上,幸被上厝的蔡阿婆救起,逃過一劫,可是卻不幸摔斷手臂,再加上得不到及時治療,落下終生殘廢,喪失勞動能力。大兒子(即我父親)年少體輕,從前面的曬穀坪跳入對面的菜園的草園中,躲過一劫。14歲的二兒子(李式龍)被抓往阜莽李墩厝中,李墩企圖從孩子的口中套出點什麼,最後還是親友和眾多鄉鄰請求才以罰款告終。經過這次驚嚇,我祖母因兒子還未滿兩周歲,導致大出血,從此落下病根,再也沒有生育。她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年僅36歲)。

從此,我祖父無奈之下,只好僱工幹農活。他自己開館教書,以舌耕度日。李墩知道祖父在村中有一定的威望,想為他所用,便要他做保長。祖父不為所動,委婉拒絕,故意讓曾祖母在公共場合大罵:「如果誰選我兒子當保長,誰就會斷子絕孫。」這樣村裡沒一個人敢選我祖父,李墩無計可施只好作罷。但因為此計不成,李墩惱羞成怒,找藉口在一個月之內連抓祖父三次,最後以「不識好歹」的罪名他抓往平溪區公所,關了好幾天。

5

祖父一生坎坷,他雖有三個兒子,可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在我的心目中,他是那樣的慈祥,那樣的高大。他不但是我的長輩,更是我成長的引路人,還是我思想的啟蒙老師。從我懂事起,陪我時間最多的,除了姐姐,就是祖父。祖父教育我一定要聽黨的話,學會本事,給我講「嶽飛傳」「戚繼光傳」「鄭成功傳」……尤其是父親逝世後,祖父生命的最後十年,簡直是和我形影不離。在這段時間裡,他告訴我一生的經歷,我才得以曉得這些充滿傳奇和悲情色彩的故事。

他出生的年代,是世界格局發生大動蕩的年代,也是中華民族蒙受恥辱的年代。他告訴我,他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之痛,而是與組織失去聯繫。可是他又告訴我,不管別人怎麼看,別人怎麼說,重要的是自己認為對就去說、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路,就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毫不猶豫,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

「修竹站」的創立給壽寧南區的「紅帶會」開展活動提供了方便。祖父走上革命道路以後,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中,積極努力地為組織傳送信件,遵照組織的要求,利用「山樓」作掩護,積極籌糧、置地,為「紅帶會」提供住宿、糧食、資金的方便。為了能多支持「紅帶會」的物資,祖父一家常年放著滿倉的糧食,除重要假日外,一家人終年吃地瓜飯,一年難得買魚肉。桌子上的菜幾乎全是園中自種,油全部自給自足。自己親自養雞、鴨、豬、羊、牛,解決全家的油鹽。為了增加營養,在自家門前屋後種植各種水果,在自家的田裡養殖魚、泥鰍、田螺之類待客。三個兒子在外讀書,都是自帶地瓜作主糧,祖母親手做好鹹菜、豆腐乳等,送到學校。

可是由於當時形勢的變化(國民黨的五次「圍剿」,紅軍主力北上抗日),祖父與組織失去聯繫,直至全國解放依然沒有與組織取得聯繫。

在失去組織聯繫的最初一段時間,祖父以為是他們(指前所說的年輕人)工作忙,沒時間聯絡他。可是,一年又一年,祖父感到不對,又不敢主動去尋找組織,也不知道去什麼地方找(因為當初有約定,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否則按紀律嚴處)。處理村中事,他胸有成竹。早年讀過幾年私塾,也曾跟隨他嶽父(斜灘船戶)去賽岐做點小生意,在斜灘開過幾年店鋪。見識比其他人會多一點。受他嶽父的影響,懂得怎樣去同情別人,怎樣去識別一個人。更重要的是斜灘乃聯結福建上下四府的交通紐帶,也是黨開展活動的絕佳之地。

當然,祖父的「尋親之路」也是從斜灘開始的。不僅他的妻子來自斜灘郭家,他的妹妹也遠嫁斜灘。當年交通不便,從修竹爬山涉嶺到斜灘要走一天山路,不但嶺陡路滑,還經常要受到一些散匪的騷擾,被劫之事時有發生。他原以為在斜灘可以找到組織,殊不知由於黨組織的隱蔽性,一介山民想找到「幾個人」,豈不是大海撈針?在斜灘呆了幾天,一無所獲的祖父只好掃興而歸。數年之間,祖父幾乎走遍了整個壽寧,用他的話說:「我走遍壽寧的四個坑底(言走的地方遠而多)。」

解放時,由於屯集的糧食無法轉移,更無法證明這些糧食的用途,故而被評為「地主」。在那被戴上「地主」帽子的歲月裡,當他被戴上高帽被批評時,也不忘初心,對「鋪天蓋地的批判」充耳不聞,心中默默地喊著「共產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多少次我親眼看見,批判會都結束了,人們都走了,他還「捨不得」離開場地。每次都是我去叫他回去的。平時,他對投來的「白眼」和「流言蜚語」都能泰然處之。他常對我說:「人家用口水吐我們,不能顯出不樂意,反而要高興地接受,更不能當著人們的面擦掉。不然,人家會說我嫌棄他的口水臭。」他還說:「自己被人欺負,不是壞事。但自己千萬不要去欺負別人,尤其是比我們弱小的人。」

也因此,很多時候,他的「批鬥會」被稱為是最安靜的批鬥會,有時甚至有始無終。他也因此被稱為最老實的「地主」。他如果被強制去幹些「公益事」,如修路、鋤草,他總是走在前面,他總是挑重活、幹髒活。知道祖父為人的村民,仍然尊重他,一些輩分比祖父高的村民,只要是年齡比他小,都尊他為「烈泮哥」(我家在村中,輩分是最低的)。這是善良的村民打心底尊重他。

我曾經以為,祖父對此打擊仍能「不當回事」。後來,我理解了,祖父是人不是神,也食人間煙火,也有七情六慾,為了革命他喪失愛妻,他不是沒有感覺,只不過沒顯山露水而已。他對我說,這是黨對他的又一次「考驗」。直至今天,我才真正理解「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的真正含義。

雖然遭受批鬥和打擊,生活變得異常艱難,但祖父始終相信黨,相信知識改變命運。在極為困難的生活條件下,三個兒子均培養成材,老大李瑤華,解放前畢業於建甌師範學校;老二李式龍,1953年於福安師範畢業;老么李大,1956年畢業於福安師範。三個兒子全部培養成材,這在當時的修竹村,乃至整個芹洋,也是少有的。

6

我曾經發誓,要為祖父找到組織。然而,我一個處處受人鄙視的「地主仔」要找到「證據」談何容易。一個「地主仔」,人們避之唯恐不及,有誰會幫助我?所以,我只能一面認真工作,一面積極地靠攏組織,向黨遞交了我的「入黨申請」。最終由於我的努力,終於成了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

我原以為入黨後,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有關部門查找證據。可是由於家庭的變故,父親李瑤華在「文革」中受到衝擊被評為「漏劃地主」被強制離職,甚至連我也被遣送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直到1975年胡耀邦主持工作時,父親才得以平反,被落實政策召回教師隊伍。然而,父親的身心已經遭受嚴重創傷,參加工作才一年多,就於1976年八月含恨離開人世,年僅五十五歲。

數十年來,我曾多番尋找,但沒有任何證據。一晃,我退休了。我下決心,再難,也不放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當作百分之百去突破。如果我這一代不能完成祖父的遺願,時過境遷,希望將越來越渺茫。

▲1987年11月出版的《壽寧黨史資料》第二期記載,李烈泮於1933年7月至1934年9月擔任「修竹站」交通站負責人

一晃,又是十年。直到2018年,我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於《壽寧黨史資料》中找到有力證據,證實祖父的「地下交通員」身份。《壽寧黨史資料》1987年11月第二期第73頁的《福建省壽寧縣「二戰時期地下交通站分布統計表」》,祖父的姓名赫然在列。作者分別為林希順和李晶明,林希順現供職於省教育廳,李晶明仍健在。這是迄今為止能證明祖父「地下交通員」身份的最有力的證據。

這本書面世的前一年,祖父去世。而由於信息閉塞,這本書出現在苦苦尋覓它的主人眼前,卻已足足過去30多年了。我感慨萬千,卻萬般無奈。除了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什麼也做不了。我也老了。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清明節,我帶著全家前往祖父的墓地,以寄託我的哀思。我告訴祖父,我這個不孝孫子,為他找到了「組織」。雖然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任何補償,但我會告訴家族中的每一個人,告訴我的子孫,讓他(她)們永遠記住,您是我黨的一名「地下交通員」。我想,九泉下的您,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高興的。

寫於2019年

相關焦點

  • 所謂「革命火種」,其實是一群年輕人的故事
    革命戰爭年代,因其特殊地理位置和歷史原因,金寨縣成了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中心區,十多支紅軍部隊在鄂豫皖發源,因而又被譽為「紅軍的搖籃」。說不清究竟是「地靈」方得「人傑」,還是「人傑」襯託了「地靈」。從將軍到紅軍,從一個人到一群人,金寨縣的傳奇故事從來就不是單一的,革命的種子在這裡生根發芽,英雄的歌謠從這裡開始傳唱。
  • 「浙西南革命是我們地緣最近的紅色精神資源」
    《不朽的閩浙邊星火》發表於省委黨史研究室期刊《足跡》,首次系統介紹了閩東紅軍在浙江開展革命的豐功偉績。論文《試論土地革命與浙西南革命根據地建設的關係》曾在華東七省市黨史黨校系統紀念建黨90周年學術研討會交流,得到省內外黨史界的充分肯定。
  • 值守人員:發生在留驗站的故事|浙江|福州|村委會|壽寧|平溪鎮
    這裡是今日壽寧,感謝關注斜灘留驗站/肖林壽寧新聞網訊 柳熊杰2020年鼠年春節沒有往年的爆竹聲聲辭舊歲,也沒有大街小巷的熱鬧非凡。我在這裡雖短短數日,卻也見了人間芸芸眾生百態,留驗站裡發生的許多故事,令人難忘……2月8日,一輛懸掛浙江省諸暨市牌照的車輛,車上是一對夫妻和一個孩子,男的戶籍浙江,女的戶籍湖北武漢,孩子大約兩三歲。車輛到留驗站自然被攔住並勸返了,因為兩人的戶籍均來自疫區。兩人情緒焦躁又十分無奈。
  • 資料:70、80、90年代的偶像變遷
    「哥德巴赫猜想」這個枯燥的術語隨著陳景潤的故事成為青年人精神的巔峰,陳景潤成為七八十年代年輕人最崇敬的人物之一,「向科學進軍」也成為那個時代最鼓舞人心的口號。它所造成的影響之一,是後來的許多孩子在被問到「長大後做什麼時」都會鏗鏘有力地回答「當科學家」。
  • 回顧戀曲三十年 八九十年代我們聽什麼歌
    80年代我們唱什麼歌?音樂教父是跨不過去的坎《戀曲1980》羅大佑隨著一首《戀曲1980》,我們拉開上世紀80年代的序幕。1967年出生的竇文濤說,羅大佑就像他們那代人青春時代的一個符號。當然,說她紅了整個80年代也略顯偏頗,因為直到現在,跨越了三十多年,《甜蜜蜜》仍然是最經典的永恆金曲,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家中的父輩,在他們心中,鄧麗君之於他們,就好像山口百惠之於小丸子爺爺。不過鄧麗君的歌一般都過於纏綿,總是沉湎於小情小調中的兒女私情中不可自拔。
  • 為什麼鴿子會送信? 怎麼訓練鴿子送信?
    為什麼鴿子會送信? 怎麼訓練鴿子送信?時間:2016-11-27 14:17   來源:新華網科普頻道   責任編輯:沫朵 川北在線核心提示:原標題:為什麼鴿子會送信? 怎麼訓練鴿子送信? 你還記得動畫片《黑貓警長》裡那個小白鴿警探嗎?它能夠遠在從千裡之外給黑貓警長帶回去重要的情報信息。
  • 看看老一輩的春節,體會每個年代的年味。
    >1958年,「人民公社化」風暴驟起,全國普遍建起了以村為單位的集體食堂。六十年代,各單位也有組織文藝晚會的。大年三十的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各自拿出拿手的節目,倒也歡樂祥和。70年代:過個「革命年」70年代是「滿懷革命豪情的年代」。
  • 上世紀90年代初,為申裝電話有人凌晨兩點排隊去搶號
    上世紀80年代,北京市民每年發出的電報都有3000多萬封,電波穿越,成為那個年代最便捷、最普及的通信手段。那時,職工工資普遍只有一兩百元,發電報一個字收費一毛三分五,地址和姓名也計費,一封電報要兩元左右,這對當時的普通家庭來說算是高消費了,但也是剛需。1990年北京電報業務達到頂峰,超過了4440萬封。報務員工作時連喝口水的工夫都很難擠出來。
  • 致我們遠去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童年生活和遊戲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兒童,因為那時候的物質生活還不富裕,市面上也沒有多少兒童玩具,男孩玩具頂多就是玩具水槍和沒有裝電池不能遙控行駛或飛行的玩具汽車和玩具飛機,女孩玩具則是洋娃娃。圖:上世紀八十年代街頭的兩位少年那時候兒童的玩具很簡單,很多都是自製的,或者很簡單的玩具,像賣的簡單的玩具除了玩具水槍和玩具汽車、玩具飛機等,更多的孩子買的是玻璃彈珠;自製的玩具不少,如沙包、彈弓、跳繩、鐵圈和彈弓槍等。 圖:上世紀八十年代騎玩具車的孩子們稍大的上小學的孩子則是打桌球、看小人書,電視也有了動畫片,但是是黑白電視機播放的《大鬧天宮》、《聰明的一休》等。
  • 溫故|上世紀90年代初,為申裝電話有人凌晨兩點排隊去搶號
    上世紀80年代,北京市民每年發出的電報都有3000多萬封,電波穿越,成為那個年代最便捷、最普及的通信手段。那時,職工工資普遍只有一兩百元,發電報一個字收費一毛三分五,地址和姓名也計費,一封電報要兩元左右,這對當時的普通家庭來說算是高消費了,但也是剛需。1990年北京電報業務達到頂峰,超過了4440萬封。報務員工作時連喝口水的工夫都很難擠出來。
  • 千裡送信上油山的柴榮生 - 現代快報多媒體數字報刊平臺
    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都堪稱一部壯麗的史詩,其中的篇章,既有戰爭年代的叱吒風雲,又有和平年代的柔情大愛。  《發現》周刊聯合《鐵軍》雜誌、雨花臺功德園共同推出「紅星園·將星閃耀」系列,一一為您介紹他們的傳奇故事。  1935年1月,長徵途中,紅軍攻佔了遵義城。沒多久,傳來了中央政治局會議的消息,說是批判了王明的機會主義路線,毛主席又重新指揮紅軍了,戰士們都非常高興。
  • 兩部公路電影,一部講的旅行與革命,一部講的是六七十年代的美國
    今天給大家介紹兩部公路電影,《摩託日記》 這一部講的就是旅行與革命了,電影講述的是1951年,格瓦拉家境優渥意氣風發,當時的他還是一名學生,還沒有成為革命領袖,因為對世界的強烈好奇,他和朋友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騎著一輛老舊的摩託車,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南美大陸遊歷之旅。
  • 海清主演 革命歷史劇《啊搖籃》首曝海報官宣陣容
    海報 劇方供圖  電視劇《啊搖籃》根據真實故事改編,講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抗日戰爭時期,黨中央為了保護革命後代,在延安成立託兒所,醜子岡(海清飾)臨危受命,帶領一眾革命工作者開啟保育革命後代的傳奇一生。
  • 聽老兵爺爺講革命故事
    「革命戰場懲飛賊,保家衛國立新功;退伍數載情不墜,軍魂永駐我心中。」在寶坻區王卜莊鎮王卜莊一村有這樣一間屋子,空間不大,卻充滿了濃厚的軍人情懷,這就是王卜莊一村的退伍老兵榮譽室。
  • 這屆年輕人,愛上了90年代影視劇穿搭
    圖:泛90年代影視劇時尚美學小組討論截圖組長@大洋子寫道:泛90年代(1988-2002)的影視劇穿搭尤為時尚,隨著影視劇熱潮把這種時尚風帶到大街小巷,不論內地劇、港劇、美劇、日韓劇裡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為弄潮兒。「時尚是個輪迴」並不算新鮮話題,復古潮從來有之。
  • 上世紀八十年代,黑白電視上哪些難以忘懷的外國電視劇
    上世紀70年代末,電視臺復播,當時國內製作的電視劇匱乏,為了改變這種現狀,國內電視臺開始引進外國電視劇,因此譯製片佔據了螢屏,幾乎部部都能夠創造很高的收視率。1980年,中國引進首部美國大型科幻片《大西洋底來的人》,隨著電視劇的熱播,主人公麥克·哈裡斯的蛤蟆鏡也一度成為當時中國年輕人的流行裝飾。之後引進的《加裡森敢死隊》並列成為引進劇的頭兩部經典。
  • 從上世紀50年代起,北京人的冬泳就開始了
    從上世紀50年代起,北京人的冬泳就開始了。「鍛鍊能蹚過冰河的體格」上世紀50年代,北京就有人進行冬泳嘗試。那時候,在市體育運動委員會等單位的大力推廣和號召下,北京冬季開始興起群眾性體育鍛鍊。工前操、工間操,長跑,足、籃球比賽,越野賽,桌球表演賽,跳繩比賽,廣播體操比賽,冰上運動競賽和表演……各項冬季體育運動十分活躍,比賽熱烈展開。
  • 印度郵差日行15公裡送信 盡責30年後退休 網民要求政府為他頒獎
    為市民鞠躬盡瘁的公務員叫公僕,印度一位郵差伯伯絕對不負此名。印度一名官員在Twitter上分享一名老郵差堅守崗位30年的故事,他每日需要徙步行15公裡走入偏遠部落送信,要經過森林、河流,甚至被野生動物追趕,上周正式退休。
  • 老照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河北省承德市,大象滑梯被拆除很可惜
    圖為上世紀的礦機全貌,這是一張能給當年人們淚目的一張照片。回頭看到的都是歷史,抬頭看到永遠是未來。圖為上世紀的雙塔山鎮旅館,這座旅館建築放到現在雖然有些不起眼,但是在當時的時候非常有名,而且這裡生意在當時也非常好。如今這裡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 上世紀70年代嘉興的「開票工」,也有「屌絲」逆襲成功的典範
    文 | 水波上世紀70年代中下葉,一大波上山下鄉、支邊支疆浪潮過去了,社會上的一大群逛來逛去的待業青年被定位「留城」後,成了一個社會問題。一方面國營和集體企業沒有招工指標,而另一方面工廠企業的「抓革命、促生產」,也需要大量勞動力,因當時還沒有大批進城務工的農民兄弟,於是在那個時代出現了特殊的用工方式:開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