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歲月競風流
----追憶我的祖父李烈泮
李森
1
1986年初春,壽寧山區低海拔區域的修竹村,雖已枝頭吐嫩綠,但仍然春寒料峭,寒氣逼人。那天,天空中愁雲密布,陰風颯颯。
入夜,一位86歲的老人,躺在一張老式木床上,雖蓋著厚厚的棉被,依然佝僂著身體,好像有點冷的樣子。他動了動嘴唇,示意我靠近,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我往前挪了挪,身體前傾,靠近他。他對著我的耳朵,有氣無力地說:「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只有……汝……才……能……幫……我……找到……證……據……以……證……明……我……的……身份……」我含著熱淚堅定地點點頭。
這位老人,就是我的祖父李烈泮。
圍在床邊的,還有我的眾多叔伯兄弟們,他們皆不知我祖父話中的深意,只有我心知肚明。祖父吃力地睜著眼,最後一次望了望我,似乎還有話要說,但終究沒說出來,安然地閉上了眼睛。我的祖父,一個慈祥而善良的老人,帶著一絲遺憾,永遠地離開了他生活一輩子的故土,離開他朝夕呵護的兒孫們。
一聲嘆息後,房中的叔伯兄弟們都深情地說,「多好的一位老人啊!「「難得的善人啊!」「他的一世過得好艱難啊!」……
2
祖父生於遜清庚子年(1900)。祖父、祖母一生育有三個親生兒子,老大李瑤華(我的先父)早他十年離世,老么李大也早早先他而去,年僅四十五歲。老二雖仍在人世,卻也沒能在他身邊為他送終。他雖然子孫滿堂,可給他送終的,卻只有我和我老婆。
他的一生充滿傳奇、曲折和悲苦。早在1933年,革命的火種就播種在壽寧南路的修竹這片土地上。那年,由陶鑄、葉飛、範式人等人在壽寧創立的「紅帶會」迅速發展,他成為「紅帶會」南路的一名地下交通員。由於他當時的住地頭崗下可通石井、斜灘,左可通岱陽、南陽,右可通平溪、政和、周寧。所以,黨組織在「頭崗」設立「修竹站」,繞開當時的南路「五虎」中的李墩(時為反動鄉長)、劉文儀(時為坪坑民團,團總),利用隱蔽身份與活躍在壽寧各地的「紅帶會」組織一起,開展壽寧的革命鬥爭,為福建的早期革命奉獻青春和熱血。
▲上世紀三十年代播下革命火種的頭崗「山樓」舊址
他本是一名淳樸、勤勞的農民,與世無爭,終日與黃土為伴,年少時跟隨父親離開修竹主村遷往離村兩裡多地的「頭崗」住「山樓」。曾祖父之所以帶領一家老小棄主村去住山樓,是有苦衷的。一方面為了避開當年李墩的橫徵暴斂,一方面是為了耕作方便,延長勞作時間。據祖父說,當時國民黨統治最黑暗的時候,兵匪橫行,人民生活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曾祖父看到李墩的狗腿子在村中橫行霸道,看著都討厭,說又不能說。惹不起,我們還躲不起?
曾祖父在修竹村口碑好、威望高,是村中的「當事人」。不管村中大事小事,公事私事,人們遇到了困難,都會向祖父請教,請他出主意。這既是村民的信任,卻也是煩惱事。世間是非,有是就有非,幫了此人就難免得罪彼人。人心隔肚皮,人有君子就有小人。世間事,又豈非一個是非、對錯就能判個一清二楚?曾祖父一家躲到頭崗,也還有躲避「口舌」是非之事這層考慮。現在想起來,若當年曾祖父沒有遷居頭崗,或許就沒有後來祖父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了。世間因緣際會,一切皆於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在一個漆黑的夜裡,「山樓」迎來幾位頭頂笠帽、手提大刀、腰纏紅帶的青年。他們為避雨而來。進屋後,環視四周,見厝中沒有他人,便在「山樓」中借宿住下。祖父忙著為他們安排過夜的被褥,祖母踮著「三寸金蓮」為他們燒湯煮飯。飯後,他們在房中促膝談心,祖父也參與其中。由於年齡相仿,有共同語言,所以談得很投機。其內容多為抨擊當時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統治,怎樣改變現狀,怎樣讓廣大人民的生活好起來,零零碎碎,不一而足。
據祖父回憶,當時的談話內容,有的很深奧,許多地方似懂非懂,可大概意思還是明白的。祖父告訴他們,當時的「南路五虎」之一的李墩橫行鄉裡,危害人民,劣跡斑斑。祖父少年時期曾上過幾年私塾,是一個聞名鄉裡的「小秀才」。由於話語投機,當晚談到夜深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這些年輕人並沒有急著離開「頭崗」的意思。當年,國民黨對地下黨搜查很嚴,祖父怕李墩在當地的眼線(狗腿)較多引發懷疑,為免生不必要的麻煩,就把他們先安排到厝下的果園中。園中有狗看護,同時也便於轉移。到了中午飯時間,直接送往果園中的灰寮裡。到了晚上,再把他們接回房中。
經過幾天的考察,他們認為祖父誠實可靠,便讓他給他們送信,收集糧食。並決定在「頭崗」設立地下交通站,叫他屯集糧食,以供急需之用。同時任命祖父為「交通員」。從此,祖父走上革命的道路,為活躍在壽寧山區的「紅帶會」送信、籌糧。
3
當上交通員不久的一天,祖父接到一個神秘的任務,前往斜灘取一封信,並把信送到鰲陽一戶李姓的人家中(因為同姓,便於掩護)。
斜灘是壽寧的重鎮,被喻為「小上海」。斜灘是壽寧境內水路與陸路的交匯點,通過水路往下通福安重鎮賽岐(出海口),稱下路或南路;往上通過陸路連接我省的政和、松溪和浙江省的慶元、龍泉等地,稱上路。周邊各縣的茶葉、香菇、木材等物資都要匯集到這裡,由斜灘運往賽岐,而賽岐的海產、食鹽也用「斜灘槽」水運到斜灘,再由斜灘運往閩北、浙南各地。所以,當時斜灘的客店特多,從街頭到街尾,食店連綿數裡,到處都有「擔擔客」來往,絡繹不絕。日夜從不間斷,因此有「小上海」之譽。尤其是「斜灘醋」「扁肉」「溼面」「斜灘醬油」「斜灘豆醬」等,至今仍為人所稱道。
我祖母郭氏,斜灘人,祖父去斜灘「走親戚」,自然不會引起人懷疑。祖父這次為「送信」有幸再次目睹斜灘的繁華,但他有任務在身,無心留戀,取到信後,決定連夜趕往鰲陽。彼時,壽寧境內還沒有一條公路,斜灘到鰲陽,走的是「車嶺車到天」的天塹車嶺,長7公裡,沿途山高路陡,峰高觸雲,故有「去天五尺」之稱。一路上,要經過著名的「一線天」「車嶺頭」等艱難險阻處。他這次必須連夜經過這些地方,心裡有些害怕。可是由於事情緊急,即使是虎口也要往裡面鑽。
這時,祖父的內弟告訴他:「姐夫沒關係,趕夜路的人多著呢!」他半信半疑,後來一路上的見聞果然如他內弟所言。整條路上的人流一點也不亞於白天。因為時值盛夏,趕夜路涼快;還有斜灘旅店早已經人滿為患,無處歇息,只好乘著夜色匆匆趕往下一個宿點----暘頭。暘頭離斜灘十五華裡,這對常人來說不算什麼,只要一個多小時就可以趕到。可是對這些肩挑一百多斤的「擔擔人」來說卻不是一件易事。因為這段路不在近遠,而是在於它的陡峭。這十五華裡沒有平路,全都是一級又一級臺階,抬頭仰望嶺頭與天空連接,故有「車到天」之稱。更有甚者,整條嶺是順山脊而建,從下往上一目了然,自古有「爬壁」之喻。
祖父輕腳輕手越過一個個「擔擔客」,站在嶺頭往嶺尾一看,只見三三兩兩的「擔擔客」艱難地往上爬行。他們一個個邊走邊高聲地談東講西,以解途中的寂寞。雖然口音不同,他們是那樣的融洽,那樣的親切,根本分不清楚是「舊客」還是初次見面的「生客」。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地----暘頭,都想到那裡找一個床鋪早點歇息,養足精神,再趕往下一個住宿地……可是當他們到達暘頭時,卻大失所望。因為這裡的旅店也早已住滿,還好旅店中的飯菜卻是二十四小時常備的。他們只好草草地填飽肚子,有的繼續前往,有的實在走不動了只好在路邊找一塊淨地勉強住一晚上。祖父草草吃了夜宵,繼續趕往鰲陽。
第三天,祖父帶著從鰲陽取回的信,匆匆趕回「頭崗」,回程並沒有走原路,而是改道走日洋鋪—九嶺—芹洋—頭崗。九嶺是壽寧境內與車嶺齊名的另一條名嶺,是壽寧通往政和、建陽、建甌的官路,是明清時期壽寧前往建寧府的著名古嶺,比斜灘到鰲陽的車嶺要略顯平整、寬闊些,可容兩頂官轎交互通過,沿途設有驛站,每個驛站都有驛卒,接待過往的官差,提供食宿服務。在壽寧境內就有五裡亭、日洋鋪、九嶺頭、官路洋、九嶺茶亭、外店、尤溪鋪、平溪鋪、南溪鋪等鋪遞。九嶺一樣以嶺長而峻峭聞名,素有「九嶺爬九年」之稱,讓人聞之卻步。
時近中午,暖洋洋的陽光照在身上,好不愜意。返程途中的祖父,突然聽到從鰲陽方向傳來一陣呼呼的聲響,祖父原以為是誰在放「雙響」鞭炮,駐步細聽,知道不是「雙響」的聲音,而是槍聲。當時匪患猖獗,幾許槍聲也不足為怪,所以祖父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當晚,他借宿在「外店」的親戚家中。由於幾天來太勞累了,第二天起床時已日上三竿。他匆匆吃過早飯,徒步回家,這裡離家尚有15華裡,途中順便借道去芹洋探望遠房的姑姑。剛進芹洋,只見幾個李墩所養的團兵,倒背著槍狼狽地匆忙返回阜莽。後來得知,那是前一天傍晚,他們從斜灘取道鰲陽返回的路上遭到「紅帶會」的伏擊,被擊斃好幾人,還被抓走了幾個,只剩這幾個漏網之魚。
祖父從芹洋姑姑家出來,過修竹溪後,又繞到修竹棲林庵去探問他的「師兄」-庵中主持「烏明長老」,當晚就住宿在庵中。次日天還沒亮,他就懷揣書信回到了頭崗。
4
據《福建壽寧地方革命史》記載:
南區遊擊隊在隊長葉茂遷的率領下,從1933年9月開始至次年1月的短短的5個月時間裡,先後12次或單獨行動或同東、西區遊擊隊和第七支隊聯手,攻打了下庫洋、半坑、暘尾、後冬岔、斜灘、武曲、風陽、烏石嶺等鄉村的反動民團和反動「奶娘會」、「婦女團」、「黃竹仔」。並伏擊了偽教導團。此時,除斜灘、武曲、託溪、平溪等幾個大村鎮外,基本肅清了南區境內反動勢力。有力地促進了壽寧各區、福安北區、周寧上北區的革命鬥爭,使南區迅速成為壽寧蘇區的一大部分。
在南區的闊丘一帶,範振輝、吳阿五採取靈活機動的方式,抓土豪、打民團。1933年夏初,反動派向南區闊丘一帶革命力量反撲。坪坑民團團總劉文懷、劉文儀,後洋民團團總葉明茂,聯合出動全部團兵,並請來了國民黨漸江駐軍兩個連240多人,氣勢洶洶地撲向闊丘。範振輝、吳阿五組織紅帶會員和南區遊擊隊的一個分隊給予有力的還擊,消滅了一部分敵人。
祖父就是在紅帶會襲擊坪坑民團這一背景下為紅帶會秘密送信的。這次經歷後,祖父更堅定了革命信念,向組織表達了要求參加「紅帶會」的意願。由於頭崗經常有三五成群的外地人來糴谷,有時多達十幾人,這引起了李墩在修竹的「狗腿」的懷疑,於是招來了李墩的注意,他多次藉故派「團兵」或扮成「土匪」對頭崗進行不間斷的監視和搜查,但都沒發現什麼。據祖父說,有一次團兵假裝前來糴谷,如果不是我祖父機靈,就糟了。後來為了躲避敵人的注意,把交通站移到了修竹村溪源底的「村樓」。那裡緊靠修竹村邊,又在「嶺頭坂」的山腳下,即隱蔽又方便躲避,一有情況隨時可以躲進小樹林,由小樹林跑到村外。「村樓」原是村中的神地,除每年正月「遊祖」,有村中的「神頭」(主持「遊神」事項的人)在討論公事外,平時沒人敢到裡面去。因為我祖父在村中德高望重,每年他都會被推為「大頭」。他頻繁進出是不可能引起懷疑的。他帶幾個陌生人進出「村樓」也不會引起懷疑。
反動頭子李墩雖然找不到證據,但他依然沒有消除對祖父的懷疑。終於有一天,他獲知祖父的新厝只有前門,而沒有後門,便召集十幾個團兵,自稱是「何營」的土匪,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斧頭砍開大門。情急之下,我祖母身穿破衣,用一條髒的發黑的圍裙背起她的小兒子李大(年僅兩歲)手提泔水桶,稱是幫工的,硬著頭皮從「匪」群中逃出。祖父仗著年輕欲從後面的谷坪跳往上厝,不幸落空摔到大路上,幸被上厝的蔡阿婆救起,逃過一劫,可是卻不幸摔斷手臂,再加上得不到及時治療,落下終生殘廢,喪失勞動能力。大兒子(即我父親)年少體輕,從前面的曬穀坪跳入對面的菜園的草園中,躲過一劫。14歲的二兒子(李式龍)被抓往阜莽李墩厝中,李墩企圖從孩子的口中套出點什麼,最後還是親友和眾多鄉鄰請求才以罰款告終。經過這次驚嚇,我祖母因兒子還未滿兩周歲,導致大出血,從此落下病根,再也沒有生育。她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年僅36歲)。
從此,我祖父無奈之下,只好僱工幹農活。他自己開館教書,以舌耕度日。李墩知道祖父在村中有一定的威望,想為他所用,便要他做保長。祖父不為所動,委婉拒絕,故意讓曾祖母在公共場合大罵:「如果誰選我兒子當保長,誰就會斷子絕孫。」這樣村裡沒一個人敢選我祖父,李墩無計可施只好作罷。但因為此計不成,李墩惱羞成怒,找藉口在一個月之內連抓祖父三次,最後以「不識好歹」的罪名他抓往平溪區公所,關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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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一生坎坷,他雖有三個兒子,可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在我的心目中,他是那樣的慈祥,那樣的高大。他不但是我的長輩,更是我成長的引路人,還是我思想的啟蒙老師。從我懂事起,陪我時間最多的,除了姐姐,就是祖父。祖父教育我一定要聽黨的話,學會本事,給我講「嶽飛傳」「戚繼光傳」「鄭成功傳」……尤其是父親逝世後,祖父生命的最後十年,簡直是和我形影不離。在這段時間裡,他告訴我一生的經歷,我才得以曉得這些充滿傳奇和悲情色彩的故事。
他出生的年代,是世界格局發生大動蕩的年代,也是中華民族蒙受恥辱的年代。他告訴我,他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之痛,而是與組織失去聯繫。可是他又告訴我,不管別人怎麼看,別人怎麼說,重要的是自己認為對就去說、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路,就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毫不猶豫,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
「修竹站」的創立給壽寧南區的「紅帶會」開展活動提供了方便。祖父走上革命道路以後,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中,積極努力地為組織傳送信件,遵照組織的要求,利用「山樓」作掩護,積極籌糧、置地,為「紅帶會」提供住宿、糧食、資金的方便。為了能多支持「紅帶會」的物資,祖父一家常年放著滿倉的糧食,除重要假日外,一家人終年吃地瓜飯,一年難得買魚肉。桌子上的菜幾乎全是園中自種,油全部自給自足。自己親自養雞、鴨、豬、羊、牛,解決全家的油鹽。為了增加營養,在自家門前屋後種植各種水果,在自家的田裡養殖魚、泥鰍、田螺之類待客。三個兒子在外讀書,都是自帶地瓜作主糧,祖母親手做好鹹菜、豆腐乳等,送到學校。
可是由於當時形勢的變化(國民黨的五次「圍剿」,紅軍主力北上抗日),祖父與組織失去聯繫,直至全國解放依然沒有與組織取得聯繫。
在失去組織聯繫的最初一段時間,祖父以為是他們(指前所說的年輕人)工作忙,沒時間聯絡他。可是,一年又一年,祖父感到不對,又不敢主動去尋找組織,也不知道去什麼地方找(因為當初有約定,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否則按紀律嚴處)。處理村中事,他胸有成竹。早年讀過幾年私塾,也曾跟隨他嶽父(斜灘船戶)去賽岐做點小生意,在斜灘開過幾年店鋪。見識比其他人會多一點。受他嶽父的影響,懂得怎樣去同情別人,怎樣去識別一個人。更重要的是斜灘乃聯結福建上下四府的交通紐帶,也是黨開展活動的絕佳之地。
當然,祖父的「尋親之路」也是從斜灘開始的。不僅他的妻子來自斜灘郭家,他的妹妹也遠嫁斜灘。當年交通不便,從修竹爬山涉嶺到斜灘要走一天山路,不但嶺陡路滑,還經常要受到一些散匪的騷擾,被劫之事時有發生。他原以為在斜灘可以找到組織,殊不知由於黨組織的隱蔽性,一介山民想找到「幾個人」,豈不是大海撈針?在斜灘呆了幾天,一無所獲的祖父只好掃興而歸。數年之間,祖父幾乎走遍了整個壽寧,用他的話說:「我走遍壽寧的四個坑底(言走的地方遠而多)。」
解放時,由於屯集的糧食無法轉移,更無法證明這些糧食的用途,故而被評為「地主」。在那被戴上「地主」帽子的歲月裡,當他被戴上高帽被批評時,也不忘初心,對「鋪天蓋地的批判」充耳不聞,心中默默地喊著「共產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多少次我親眼看見,批判會都結束了,人們都走了,他還「捨不得」離開場地。每次都是我去叫他回去的。平時,他對投來的「白眼」和「流言蜚語」都能泰然處之。他常對我說:「人家用口水吐我們,不能顯出不樂意,反而要高興地接受,更不能當著人們的面擦掉。不然,人家會說我嫌棄他的口水臭。」他還說:「自己被人欺負,不是壞事。但自己千萬不要去欺負別人,尤其是比我們弱小的人。」
也因此,很多時候,他的「批鬥會」被稱為是最安靜的批鬥會,有時甚至有始無終。他也因此被稱為最老實的「地主」。他如果被強制去幹些「公益事」,如修路、鋤草,他總是走在前面,他總是挑重活、幹髒活。知道祖父為人的村民,仍然尊重他,一些輩分比祖父高的村民,只要是年齡比他小,都尊他為「烈泮哥」(我家在村中,輩分是最低的)。這是善良的村民打心底尊重他。
我曾經以為,祖父對此打擊仍能「不當回事」。後來,我理解了,祖父是人不是神,也食人間煙火,也有七情六慾,為了革命他喪失愛妻,他不是沒有感覺,只不過沒顯山露水而已。他對我說,這是黨對他的又一次「考驗」。直至今天,我才真正理解「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的真正含義。
雖然遭受批鬥和打擊,生活變得異常艱難,但祖父始終相信黨,相信知識改變命運。在極為困難的生活條件下,三個兒子均培養成材,老大李瑤華,解放前畢業於建甌師範學校;老二李式龍,1953年於福安師範畢業;老么李大,1956年畢業於福安師範。三個兒子全部培養成材,這在當時的修竹村,乃至整個芹洋,也是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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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發誓,要為祖父找到組織。然而,我一個處處受人鄙視的「地主仔」要找到「證據」談何容易。一個「地主仔」,人們避之唯恐不及,有誰會幫助我?所以,我只能一面認真工作,一面積極地靠攏組織,向黨遞交了我的「入黨申請」。最終由於我的努力,終於成了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
我原以為入黨後,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有關部門查找證據。可是由於家庭的變故,父親李瑤華在「文革」中受到衝擊被評為「漏劃地主」被強制離職,甚至連我也被遣送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直到1975年胡耀邦主持工作時,父親才得以平反,被落實政策召回教師隊伍。然而,父親的身心已經遭受嚴重創傷,參加工作才一年多,就於1976年八月含恨離開人世,年僅五十五歲。
數十年來,我曾多番尋找,但沒有任何證據。一晃,我退休了。我下決心,再難,也不放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當作百分之百去突破。如果我這一代不能完成祖父的遺願,時過境遷,希望將越來越渺茫。
▲1987年11月出版的《壽寧黨史資料》第二期記載,李烈泮於1933年7月至1934年9月擔任「修竹站」交通站負責人
一晃,又是十年。直到2018年,我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於《壽寧黨史資料》中找到有力證據,證實祖父的「地下交通員」身份。《壽寧黨史資料》1987年11月第二期第73頁的《福建省壽寧縣「二戰時期地下交通站分布統計表」》,祖父的姓名赫然在列。作者分別為林希順和李晶明,林希順現供職於省教育廳,李晶明仍健在。這是迄今為止能證明祖父「地下交通員」身份的最有力的證據。
這本書面世的前一年,祖父去世。而由於信息閉塞,這本書出現在苦苦尋覓它的主人眼前,卻已足足過去30多年了。我感慨萬千,卻萬般無奈。除了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什麼也做不了。我也老了。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清明節,我帶著全家前往祖父的墓地,以寄託我的哀思。我告訴祖父,我這個不孝孫子,為他找到了「組織」。雖然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任何補償,但我會告訴家族中的每一個人,告訴我的子孫,讓他(她)們永遠記住,您是我黨的一名「地下交通員」。我想,九泉下的您,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高興的。
寫於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