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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那年的高考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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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龍德瑛
1977年的冬天,是570萬中國年輕人永生難忘的一個冬天!
在這個被諸多評論家稱之為「一個國家和時代的拐點」的時刻,數以千萬計曾經以為這一輩子生活就是農田和工廠的年輕人,因為高考恢復,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來,殘存的理想之火,重新燃起熊熊火焰……
1997年的冬天,帶給我的是振奮,還有振奮之後的失落和痛苦!從未熄滅的大學夢,一直在內心掙扎,等待,好不容易等來了這一天,卻因為剛剛生了孩子,與之失之交臂!眼睜睜看著兩個哥哥複習功課,我在內心千萬次問自己,命耶?運耶?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插曲《拉茲之歌》,在我心中低徊——命運啊,我的命運,為什麼,這樣殘酷折磨我?
多年來,不論是停課鬧革命,還是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還是招工進廠,我一直對大學很關注。
1971年,各大學開始通過推薦選拔,招收工農兵學員。可是那種推薦選拔,與我無緣。我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一句「出身不由自己,道路可以選擇」,一頂「可教育好子女」的帽子,早就註定了進大學讀書,對於我只是一個永久的渴望,一個久久不能實現的期盼。
1973年,鄧小平復出。當年,國務院批轉了《關於高等學校1973年招生工作的意見》,對兩年前開始實行的採取推薦和選拔工農兵上大學的規定進行了修訂,增加了「文化考試」的內容,試圖恢復用知識選拔人才的制度。
這一年,高等學校招生除需經過評議推薦及審查、複查外,還要進行語文、數學、理化三科的書面文化考查,由地、市命題,縣(市)主持,採取開卷形式。
儘管這次招生對象還只限於「知青」、「青年農民」、「解放軍」等在「三大革命運動」中有兩年以上實踐經驗的「工農兵」,但這已是個天大的喜訊了,畢竟選拔推薦讀大學的標準不一樣了。
這線玫瑰色的曙光,讓我是怎樣地歡欣鼓舞啊!終於,可以憑藉知識上大學了!終於,再也不會因為家庭出身或政治表現等問題,連報名資格都沒有了!我當即跑到鹽市口一家專賣教科書的書店,買了《因式分解》,《一元二次方程》等書籍,興衝衝地開始準備功課。
我家子女眾多,我和上面兩個哥哥,是家裡最小的三兄妹,分屬於高66,高68,初68。我們三兄妹在15瓦的電燈泡下攤開書本,躊躇滿志,自以為大學已經在向我們招手了,我們不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而笑著調侃「聞到煙了,火還會遠嗎?」
我們三兄妹的大學夢,很快就被一名叫張鐵生的「白卷英雄」給擊得粉碎。這個在考場上做不起數學幾何題的人,把原因歸咎於他一心務農,沒有時間複習功課所致。聲稱,「對於那些多年來,不務正業,逍遙法外的浪蕩書呆子們我是不服氣的,而有著極大的反感,考試被他們這群大學迷給壟斷了。他們的自由生活和為個人的努力,等於了我的為人民熱忱忘我的勞苦工作和誠懇的心。」
當時的報紙,雜誌,廣播電臺,紛紛刊發播送了這封寫在考卷背後的信。一時間,張鐵生的打胡亂說滿眼滿耳都是,我們三兄妹,真的進入了「把俺貧下中農肺都氣炸了」的境界——當時衡量評判是非的唯一標準和表達憤怒的最高級別,卻敢怒而不敢言。
其實,那次考試,我們三兄妹因為沒有獲得推薦,連入場考試的資格都沒有取得。但「白卷英雄」事件的發生和後果,卻叫人不能不萬念俱灰——高分者無學校敢錄取,進大學的,都是一些成績平平甚至下者。長此以往,國家的希望何在?民族的希望何在?遑論個人的前途和出路!
絕望之餘,我把《因式分解》等書,塞進灶膛裡,當引火柴一把燒了。我想,這輩子不讀大學也罷,安心圓自己的文學夢算了。高爾基沒有讀過大學,不是照樣成為大文豪嗎?
從1973到1977,整整五年的時間,我馬上就要把讀大學的理想完全掐死的時候,忽然平地一聲春雷,恢復高考了!那是我積聚了太久的希望,那是我渴望了太久的夢想,現在,它翩翩來到我的面前,卻又轉身翩翩離去!
懷抱六個月的嬰兒,我只有毫無指望地看著我的希望,我的夢想,就這樣從手指間悄無聲息地滑落!怪誰呢?誰讓你這個時候生孩子呢?可我是一個母親啊,怎能不承擔起母親的責任?我對自己說,你就一小學文化的底子,即便沒有這個孩子,倉促上陣,未必能夠考得起!好在千千萬萬的同齡人抓住了這個機遇,他們的命運,將由此發生根本的改變。
唉,這就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啊。且吟誦一首杜工部的詩,安慰一下自己吧——嗚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況且,鬼魅喜人過,文章憎命達,不是想搞文學嗎,人生不坎坷一點,怎麼寫得出好的文章來呢?
心安定下來,也就安心撫育兒子,心平氣和地看兩個哥哥備考參考了。
1997、1978的高考,對於全體老三屆來說,是枯木逢春,起死回生。參加考試的老三屆們,背負著自己一生的前程和整個家族的期待,那腳步有多沉重有多艱辛啊!
高66屆的璐哥,原本是成都七中的高材生。七中高66屆的莘莘學子們,可能都還記得當時的校長解子光(如果音同字不同,先致歉了!)在開學典禮上的講話吧——你們考進了七中,相當於一隻腳跨進了大學的門檻!璐哥回到家裡,談起七中,談起解子光校長,談起學時淵博,講課風格各異的老師們,是多麼地激情滿懷啊,讓還是小學生的我,也禁不住心潮澎湃,恨不得快點長大,考進七中,坐進那牆壁爬滿青藤的教室裡去!
對於七中66屆的高中畢業生來講,本來一隻腳的的確確已經跨入了大學的門檻,璐哥連大學志願都已經填了,一個眾所周知的原因,忽然間高考叫停,高校招收新生叫停。璐哥被這一耽擱,一晃就是十一年!在這被耽誤的十一年裡,璐哥經常感慨,要是大一歲就好了,要是小時候家裡早一年把他送去讀書就好了……高校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後,璐哥經常往華西壩跑,去川醫蹭課旁聽,筆記記得比那些正兒八經的工農兵學員還規整詳細。
高考恢復的第一年,璐哥毫無懸念地考取了大學。
璐哥從來的理想就是當一名外科醫生。他是七中桌球隊的,除學習好外,體育和耐力特好,有一個當外科醫生必備的好身體。但是在填報志願時,他卻不敢填報心儀已久的川醫,現在的華西醫科大學!因為當時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考生填報志願,選擇專業,須和本行業本工種掛鈎。璐哥怕填了川醫,單位領導就不要他去讀書了。作為交通廳下屬一個區級單位的鉗工,璐哥只得按照領導的意見,填報了西安公路學院。
璐哥畢業後,成長為一名作優秀的高級工程師。從區級單位的鉗工,到省級單位的高工,高考給了他不同的人生,但直到退休,璐哥都念念不忘他的外科醫生夢:你看我這身體!唉,當時要是膽子大一點填川醫就好了!
高68的璨哥,是高考第二年的1978年考進大學的。1978年,是高考恢復後首次進行統一命題的考試,許多條件也放寬了,所以璨哥沒有受到他翻砂工工種的限制,按照自己的意願,考取了西南財經大學,畢業後,在高校教書,成為一名教授。
在高考恢復的1977、78兩個年度裡,我的三個侄子輩,也分別考取了川醫等三所大學。叔侄一同上陣,參加高考,一個家族,一舉出了五個大學生,一時在左鄰右舍,親朋好友中傳為美談。
1981年,在兒子3歲多的時候,我終於迎來了自己人生的春天,走進了大學的校園,之後由工廠而報社,完成了後半生的人生轉折。
回顧中國高考制度起起落落、風風雨雨中走過的幾十年,它總在扮演著決定個人和時代命運的角色。我至今都感激高考,它是我們那代人人生中最具變革意義的挑戰。
曾經灰暗的人生軌跡,因為高考開始變得精彩,而這個國家的前途,也被重新照亮——那真是一個時代的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