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詩選自【波蘭】辛波斯卡詩集《萬物靜默如謎》
譯者:陳黎、張芬齡
紅色為全詩原文
一種單向的關係在你們和我之間
進展得還算順利
一首好詩,經得起解釋和分析:每一句,每一個字。
詩人寫的時候,曾殫精竭思,字斟句酌。
幾乎不需要證明:人類是高級動物,其他是低級動物,植物則沒有意識。
辛波斯卡問:「你怎麼知道動物和植物沒有思想和意識?」
人答:「因為我說話,表達思想和感情,它們沒有反應。」
辛波斯卡又會問:「你怎麼知道它們沒有反應呢?」
人答:「我看到它們說話,我猜它們肯定沒有意識。」
辛波斯卡刺破這種虛假的自以為是,提出:
所謂人是萬物之靈,所謂的對植物了如指掌,只不過是一種「單向的關係」,說白了就是人的一廂情願。
人說,我就是比那棵燈心草、青蛙高級;我會思想,有感情,而燈心草和青蛙沒有。
但我們忘了,這只不過是「單向的關係」。你這麼認為,只是你的認為。
這種關係存在於「你們和我之間」,「你們」二字表明這是一首寫給植物的詩,就好像我們寫信給某人:
「你和我之間的關係,已經到結婚的階段。」
可是這本身就是寫信人自己這麼覺得,它帶著寫信人強烈的主觀臆斷,那個讀信人也許壓根就覺得和你沒關係,也也可能對方直接扔進了垃圾箱根本沒讀。
這種單向的關係「進展得還算順利」。感受這句詩的勉強口氣,對人的自以為含著微妙而精確的諷刺。
為什麼進展得順利?
我知道葉子、花瓣、核仁、球果和莖幹為何物,
也知道你們在四月和十二月會發生什麼事。
原來是因為我知道一些植物學的知識。
要知道葉子、花瓣、核仁、球果和莖幹,百度一搜即可;也很容易知道每個月植物會發生什麼,比如銀杏葉在十二月初變成金黃,月底掉光;還知道樹齡、類屬綱。
詩人總是說「你們」、「你們」,拉攏和植物的關係,好像很親密,到後面會打臉的。
雖然我的好奇未獲回報
我仍樂於為你們其中一些彎腰屈身
為另外一些伸長脖子
「我的好奇未獲回報」,第一次打臉!
我(傻乎乎的人類)總是很好奇,想去探究你們,但到達了探究的極限。
這樣的極限容易找到。隨便撿起地上的一片香樟樹葉,你了解它在想什麼嗎?完全不能!
不過我依然「樂於」想進一步了解你們。
辛波斯卡的語言非常微妙,必須凝神靜氣,才能在縫隙中感受到若有若無的諷刺和暗喻。
在這個段落裡,有一種「我」屈尊降貴向植物俯身的高貴感,同時又隱含對植物的親暱和善意;
體現出對人越挫越勇的讚嘆。語言形象,富有畫面感。
然而可惜的是,以上這些全建立在深深的反諷之上——對人類自以為是的尷尬處境的反諷。
反諷從哪裡來?請看這三句詩,主語都是「我」,都是我單方面在發出動作,也就是後面所說的「一切只是獨白」。
這樣的獨白,給人穿上皇帝的新裝,人繼續著裸體的遊行。
人說:「請繼續看我華麗麗的光屁股表演!」
我這裡有你們的名字:
楓樹,牛蒡,地錢,
石楠,杜松,槲寄生,勿忘我;
而你們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驕傲地說:「不但知道植物部位的名字、生長的時間,還知道每一個的名字。」
而且還給每個名字賦予特殊的含義。
可惜詩人寫的是「我這裡有」,就好像名字寫在紙上,開始點名:
楓樹——到!
牛蒡——到!
槲寄生——有!
勿忘我——有!
不過這是人的自問自答而已。
明天路過十字路口,我叫:迷迭香。他們沒有消失。我看到它們,聞到它們,這就是它們的「到!」。我認為是就是,與它們無關!
而你們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這一句辛波斯卡的反轉,厲害得不得了。
前面不停地給人蓋上層層遮羞布,到這裡刷的一下全部揭開。
這一句出來得輕鬆平淡。辛波斯卡就是這樣,從不故作驚人語,卻含雷霆萬鈞之勢。
我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就算知道每一顆植物的名字,但是對方卻從來不知道我的名字。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抽離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新角度
辛波斯卡一下子把我們從慣常世界帶到陌生的黑暗世界的邊緣。望著前方茫茫黑暗,我們只能身處邊緣之外。
這是一種怎樣的想像?簡直無法想像!
這是一種這樣的諷刺?抓住本質,一劍封喉!
尤為精彩的是,連這句「而你們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也只是我的猜測,由我發出,是一種「單向的關係」。
重中之重是:「你們」。「你們」是誰?
我們知道你們,但你們完全不知道我們,那麼我們所謂的知道你們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尖銳的問題,尷尬的局面!
太沉重。不如,我先來告訴你什麼是相互的關係——以人與人為例,也許「你們」可以學著點。
我們有共同的旅程。
在旅行時互相交談,
交換,譬如,關於天氣的意見,
或者關於一閃而過的車站
為什麼要寫旅行?陌生人在陌生的地點尚且如此熟稔,何況熟人呢?
真的是這樣嗎?當然不是。
辛波斯卡寫到人,總含著無可名狀的諷刺,若有若無,卻絲絲入扣,一下子就揭露本質。請看下一句。
當讀到「一閃而過的車站」,我一開始誤以為「一閃而過的想法」,後來才發現是車站。
這純粹是浮於表面的聊天,聊以滋潤無聊而單調的旅程而已。
因為關係密切,我們不乏話題。
同一顆星球讓我們近在咫尺。
我們依同樣的定律投落影子。
我們都試著以自己的方式了解一些東西,
即便我們不了解處,也有幾分相似。
上一段描述人在特定的場景下的親密行為,這一段深入一步:談談我們親密的理由。
理由之一:我們是互相而親密的關係,所以話題很多——人際關係角度的解釋。
詩人接著搬出物理學。
因為生活在同一星球(注意是星球,不是人所命名的「地球」),所以我們近在咫尺。
詩人再進一步。影子的落下,都是依據同樣的定律。
我們細細閱讀第2-3句,品味完人的自豪感後,馬上可以感受對人自以為是的嘲諷撲面而來:
我們住在同一個星球,不是人自由的選擇,而是不得不在這裡:我們根本逃不出這個星球。
我們被困在地球,宇宙那麼大,我們哪也去不了。
我們投下的影子,是依照某種定律發生的自然現象;太陽在上面照,影子必然投在地上,或正或斜。這壓根不是我們的選擇,而不是自然的規律。
但是我們卻將這一切的功勞據為己有,以為地球是我們的,投下影子也是我們的功勞,既然如此,我們何妨更進一步呢:
我們開始試著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世界,這即是開始所說,「單向的關係」進展還算順利。
那麼,遇到我們不了解的,怎麼辦呢?
很簡單,我們總可以找到跟它相似的物體,把他們歸於某一類。
路徑已經設定好,我們善意地提醒植物:
你們有什麼不懂的,現在可以發問了。
儘管問吧,我會儘可能說明:
我的眼睛看到了什麼?
我的心為什麼會跳動?
我的身體怎麼沒有生根?
人讓植物發問,發現沒有問題提出來,人幫植物草擬三個問題:
1、我的眼睛看到了什麼?(植物沒有眼睛,它們應該會問這個問題。)
2、我的心為什麼會跳動?(植物沒有心,它們對我們跳動的心肯定感興趣。)
3、我的身體怎麼沒有生根?(植物都有根,我們居然沒有根,植物一定會問這個問題。)
請注意,如果真是植物的發問,應當以「你」字開頭,但這裡卻以「我」開頭,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在自問,植物壓根沒有開口——這不過是人類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而已。
下一段詩人馬上自己戳穿這場鬧劇。
但要如何回答沒有提出的問題,
尤其當答問者對你們而言
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你再淵博,再高深,你是耶穌、佛陀、孔子,可以回答世界上的一切問題,但是,假如根本沒有問題提出,你如何回答呢?
沒有靶子,你如何中的呢?沒有目的地,你如何到達呢?
尤其是,當提問者壓根都沒有注意你,你坐擁那麼多答案,有什麼意義呢?
下面一段繼續推進,揭露赤裸裸的真相:
矮樹林,灌木叢,草地,燈心草......
我對你們說的一切只是獨白,
你們都沒有聽見。
詩人不再例舉那些有著美麗名字的植物:楓樹、牛蒡、槲寄生、勿忘我,而是選四種普通不過的植物,矮樹林、灌木叢、草地、燈心草,說明真相:
我們只不過在獨白,植物們都沒有聽到。
包括這首《植物的沉默》,包括所有讚美植物、動物、自然界的作品,包括王國維的「一切景語皆情語」,王陽明的「萬物一體」,只不過是人的獨白,人的一廂情願和自以為是。
而且,反過來一想,就算是「你們都沒有聽見」的想法,也不過是人類的想法——自以為是而已。
跟植物無關。
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由此,悲嘆產生。
和你們的交談雖然必要卻不可能。
如此急切,在我倉卒的人生,
卻被永遠擱置。
我們多麼渴望了解周遭的世界,事無巨細,從宇宙到量子,從星空到心靈。
第一步了解,第二步交談。對人來說,如此必要,卻不可能發生。植物是拒絕的。
「如此急切」,因為一生匆匆而過,只不過是曇花一現。
但這種交談的渴望、好奇心,卻被永遠擱置。
我們發一條救命的微信給朋友,卻不知道那個微信號早被他註銷,那個他早已死去,他的死無人知曉。
在靜默的植物面前,我們何其渺小,卻將被永遠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