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先師王瑗仲諱蘧常教授集宋梅聖俞詩句為聯「不求一時譽,當期千載知」,書贈遼寧省博物館,後又調一下平仄,改為「安求一時譽,當期千載知」,可譽為老師對自己畢生追求學術與書學研究的最好自評。其學術研究與書學研究可謂是達到「陽春白雪」、「高處不勝寒」之境界,在我們送別老師之追悼會後,就將事先印就的此聯單片,贈送諸位追思者,留作永久紀念。
我於老師之側足足十年,尤其師母獨往後,師與我可謂朝夕相處。其讀書撰文、筆耕紙田,授業解惑、人來客往,無不給我留下深刻記憶,時間長了,瞭解之事相對也多,且多為學術性,不為世人所知,不知不覺有著述先師學業行藏之想法,先引一些材料以廣視角。
王蘧常,攝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先師《抗兵集》吳丕績先生序云:
吾師嘉興王瑗仲教授,文章道德,照耀儒林。東寇之亂,抗節不屈,隱然支柱東南正氣,尤為士子所歸向。明歲正五十,無錫王亢元先生擬校刊其詩文集,用饗多士;然以所積太多,讎梓不易,爰屬丕績,擇其有關寇亂者,得若干篇,詩文各一卷,請於師。師取老子語,命曰抗兵集。蓋吾師涕淚民物之志,觕具於是。且所作語無苟設,歸於必信,表揚氣節忠義,尤不絕於篇章,可以觀世變,可以作民氣,即為抗戰史,亦無不可也。後附同門斐爾君所作名人論。孟子曰:「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為欲知吾師者,或有助爾。先師王蘧常,字瑗仲,號明兩、滌如,別號端六、阿龍、更生,晚號欣欣老人,有室曰:窈窕軒、雙如軒、四照堂、歲寒閣、繼明軒、靖濤閣、珠朗樓、仰韶樓、鵬天鵾海之樓。一九〇〇年六月二日歲次清光緒二十六年庚子端六,生於天津;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五日歲次己巳九月廿六,嬰疾於上海,春秋九十。海上嘉興人。著作等身。
王蘧常書法對聯,「不求一時譽,當期千載知」老師之籍貫頗有知識性,據《王氏譜牒》:
望出琅琊,相傳為晉右軍將軍王羲之次子凝之的後代。……籍貫如為琅琊,則在山東,東晉南渡,羲之父曠,即遷會稽,則在浙江。不知何時,又遷於安徽休寧縣。明末大亂,又由休寧,遷於浙江嘉興,遂為嘉興人。先師《自傳》(以下簡稱自傳)有先大父部畇公言:後定居東郭外甪裡街(天案:嘉興)。然猶不忘故鄉(天案:安徽休寧),設布莊於安徽屯溪(天案:布莊曰「泰豐堂」),營運布業於浙皖間。
一九八三年老師說到他的籍貫:
後來吾父佐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裕祿幕府,就離家鄉,僑居天津,我即生於此地。庚子遭亂,復還嘉興,自此以後,吾父遊宦粵西,遂不常厥居,辛亥始歸林下,賃屋於西埏橋畔及報忠埭東。我則為飢所驅,廿七歲後,輕去其鄉,淹滯海上,於今五十有七年,嘉興已成原籍了。國內外報刊雜誌關於吾師名字號時有搞錯,師在自傳中這樣描述:
如日本出版的《支那紳士圖鑑》,誤作王邃常;國內刊物,或作王遽常,或作王蘧,或作王璦仲,或作王仲瑗,皆誤。日本橋川時雄的《中國文化界人名總鑑》,把王蘧常、王瑗仲,分為二人,尤為大錯了。一九五八年是戊戌變法六十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先期邀請老師撰《梁啓超詩文選注》,時師患心臟症高血壓已十多年,不能工作而休養,但有礙梁師之恩,合理安排作息與藥用時間,終于于五八年年底交稿,等到是書出版問世,已近三十年(一九八七年十月),幸老師還健在,書名是老師題寫,當然不會錯,但扉頁書名下居然排宋體字「王遽常 選注」,真哭笑不得,老師卻一笑了之;二〇一八年五月十四日休休堂編 「謝稚柳顧廷龍王遽常書法示範珍貴視頻」之「蘧」又作「遽」,且上海書協在其微信公眾號轉發,令人啼笑皆非。如此之事,舉不勝舉。又「蘧」《許說》:蘧麥也,從艸遽聲,彊魚切。《段說》亦如此。《辭源》《辭海》解字義與字音與許說、段說一致,拼音qu,發音為第二聲。但遇到許多熱心朋友,講起老師,大多讀作ju,去聲,似「遽」,也有人讀作sui,似「邃」。如下弈,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又如一音不準,全劇皆遜。
《部畇府君年譜》所述祖上行狀先師曾大父補樓先生有《玉樹堂詩集》,張叔未推為逼似大蘇,尊人部畇公諱甲榮,清光緒十五年己丑恩科舉人,以詩人為循吏,所著《二欣室詩集》卓然名家,彩雲一曲尤負時名,論者謂非樊山所及,寐叟稱其詩品在梅村上。嘉興王家與嘉興沈氏家族有累世姻戚,其尊人又與進士、清末倡導碑學中堅領袖、碑草大家沈寐叟曾植同年出生,故先師之兄長邁常先生學詩得力於四公沈先生,先師學詩學書則入沈師之門。同榜舉人有梁啓超、張元濟、蔡元培等,故先師日後由其尊人介紹從梁學史,稱梁為「年丈」;其稱張、蔡為「年伯大人」。
自傳云:
我三歲,吾母教以方字,並辨四聲。四歲,從伯父步青公讀文字蒙求等啟蒙書。五歲以後,始讀四書與毛詩。七歲,父親部畇公官廣西富川縣知縣,舉家前往。是年,畢讀四書與毛詩,然後及禮記、尚書、左傳等。當讀毛詩時,竊為四言詩,伯父大笑以為妄,公則曰任之。嘗授之,至是乃竊讀唐賢韓柳諸家。一日,在灕江舟中,用韓愈「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句意,作句曰:「江帶山簪」伯父見而大賞之,不復禁。年終得十餘篇。吾父為題曰:鷇音集,謂如鳥雛離殼初鳴,其音微弱,不能成韻也。王蘧常口述 柳曾符整理《回憶趨庭三十年》:
關於讀書,我小時候在家中,我父親課讀就很嚴,他教我讀《史記精華錄》,也要我背誦。我父親喜歡喝酒,他喝酒的時候就叫我站在旁邊。他在書中任意提一句,我就得接著背下去。這可不是容易對付的,那時我才十歲。所以我每逢他老人家喝酒,我總是戰戰兢兢。自傳云:
我少時趨庭,吾父喜言項王事。及救趙,士無不一以當十,呼聲動天地云云,為之色動氣湧;至垓下之敗,又為之嗚咽流涕。問出何書?乃授以《史記菁華錄》,讀之,如厭饑渴。此為讀史之始,大半能成誦。久之,請教,又以綱鑑易知錄授之,曰:此非善本,然便初學,如益以陳鶴明紀,則貫徹始終矣。閱時應注意書眉標題,如《箕子嘆象箸》《甘棠之詩》《曹劌論戰》等。父每夜必飲周公百歲酒,我傍侍,即舉標題問之,或五六,或九十,能盡舉其辭則喜。不獨明史事且富典,法至善也。不一年而畢,此我鳥瞰全史之造端也。言學我出外就師,則受業於太倉唐文治先生。一九一九年唐先生在無錫辦國學館(天案:劉桂秋《無錫國專編年事輯》作一九二〇年),也是在上海招考。……以後深蒙唐先生教誨,並時有獎譽。又有同學唐蘭、吳其昌等一起切磋,頗為得益。記得那時我喜歡研究古史,而唐蘭專攻古文字,同住在一個宿舍裡。一早還睡在床上,唐蘭就要大家一起背誦《說文》部首,把那五百四十部背得滾瓜爛熟。後來我還用小篆寫過六年日記,這也是書法的基本功呢。言讀文:學者讀文,務以精熟背誦,不差一字為主。其要法,每讀一文,先以三十徧為度。前十徧,求其線索之所在,畫分段落,最為重要;次十徧,求其命意之所在,有虛意,有實意,有旁意,有正意,有言中之意,有言外之意;再十徧,考其聲音,以求其神氣,細玩其長短疾徐抑揚頓挫之致。三十徧後,自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老師讀文之法得力於唐老夫子,讀詩詞則得力於其尊人部畇公,九十年代我寫此段時正聆聽老師於八十多高齡時朗讀秦誓、論語、漢賦、散文、詩詞之錄音,聲如洪鐘,回音縱遠,感慨萬分,又為己之不才,未能承老師學問於萬一,而無地自容。
《自傳》云:
自此唐先生親授經學與理學,朱陳二先生授子史及文學。唐先生督教嚴,經文必以能背誦為度,常面試,一差誤,則續續試不已,必無誤乃已。經義不拘漢宋,唯其是。理學重朱子,兼及陽明,謂雖相反,亦相成。考核尤重月試,不限經、史、子,亦重文學。等第分超、上、中,每發表,唐先生中坐,秘書在左唱名,遂起立致敬聽評語。評有眉評與總評,如解牛,無不中肯,聽著忘倦。尤喜獎假,我嘗作《觀浙潮賦》,拾古人江海賦之辭採,以蛟螭黿鱉喻軍閥之內戰,翻江倒海,民不聊生。唐先生書其後曰:極揮霍離奇之能事,物無遁形,木玄虛、郭景純應避其出一頭地。又曰:寫此題,不能再好矣。一堂皆驚。言勤學先師《抗兵集·畢君貞甫傳》:
畢君諱壽頤,字貞甫;籍太倉,秋帆尚書五世孫也。自其曾大父居吳縣,遂為吳縣人。少孤,育於大父,蚤慧有深思。年十二,遍五經,通毛詩小學。民國九年,吾師唐尚書創國學館於無錫,餘與君同試;首經義,時士不說學,經訓尤荒落,與試者凡餘千人,多瞠目腐豪莫能下,君獨纚纚若不可窮,同坐者皆驚視。……餘初謁,稱之不容口,一見遂如平生歡。自後月試歲試,餘與君相角逐為後先。餘鄉人唐立廠蘭,文怪麗似龔璱人,隱然成鼎峙,同捨生指目號三傑焉。三人者,食息行動必俱,俱必上下其議論。君荘諧間作,有匡鼎之風,聞者忘倦,往往漏盡不止。餘與立廠治學,言經喜先秦二十一博士之說,小學則旁及甲骨鼎彝石室墜簡之文,務奇以譁眾;君則一本鄦鄭,硜硜守先儒故訓,不敢失星黍。嘗私語餘曰:學不必奇,惟其是。餘大韙之,自是交益密。一夕乘月循西溪,登九龍山,坐危石,望太湖,餘誦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君和之,聲激楚振林莽,宿鳥皆驚飛。……八十年代初,予曾問老師,這「王奇唐怪」究竟什麼含意,師笑而答之:此為國學館同學纂改明末清初歸(莊)奇顧(炎武)怪之說,不足道。我檢閱一九三七年四月五日《申報·春秋欄·王奇唐怪》一文,作者士,不知何許人也。文曰:
我在南國讀了木木君我所知道的王瑗仲一篇,使我想起了十年前王奇唐怪的一句話。唐就是王氏的好友唐景蘭(天案:唐蘭又名景蘭),現任北京大學的教授,他們都是嘉興人,從小在一起,少年時非常淘氣,現在居然大家是大學的名教授了。尤其是唐氏,很有龔定庵的風味,幾個月不洗臉,幾個年頭不洗澡,鬍子養得長長的,後來不曉得怎樣,頭面都蒙住了黑氣,一塊一塊的怪難看,他卻依然如故,有人勸他洗刷,他說天生黑與予,洗刷其如予何。平時喜穿馬褂,大熱天亦是如此,有一天逢著大雨,黑色全褪在白衫上,染成一件天然馬褂,他索性把馬褂脫掉,依然長揖公卿,行所無事。他援學問,無所不通,就是醫下星相,奇門遁甲,也能夠談談,真是怪極了。王氏常常笑他是異端,王氏喜歡著西裝,談陽明學,唐氏笑他是洋八股。他們同在無錫讀書的時候,常常登山臨水,有一天雅興大發,在熱鬧的街市上,公然大唱杜工部的詩歌,路人多疑心他們是瘋子,同行的人多溜走了,但是他們還是旁若無人。他們都喜歡寫古字,往來的信札,都是寫龜甲文或鐘鼎文,有人笑他們不通,他們亦滿不在乎。王氏白天裡,常常合著眼,跟不相干不合意的人談話,總是呼呼的睡去,只有跟唐氏談天說地,可以好多夜不睡,他們舉動離奇到如此,無怪他們的鄉人說他們是王奇唐怪了。我曾經流寓過他們的故鄉,而且跟唐氏有半面之緣,作此一篇,讀者讀君,或者可以當江湖奇人作罷。《蘧草法帖》卷一,刊先師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致姚仲誥繼虺《聖學帖》,有「連日整理書籍,加以校勘《聖學考略》卒卒無須臾之間。」之語,便可證其於理學研究之勤奮。
《聖學帖》(帖名為《蘧草法帖》編者所擬)子學先師評近代子學先驅、江浙兩省通志局編纂、東吳大學、大夏大學、交通大學教授、江蘇元和(蘇州)人孫德謙先生「先生於學,諸子最為專家,造述獨富」。而孫於先師《諸子學派要詮》序曰:
予治子部學幾三十年,論述亦幾十數萬言。憶國變以後,海上寓公,極人文之盛,而嘉興沈寐叟尤博聞強記。海內翕然宗之,而叟與予獨善,常上下其議論。徹日夜不休。予有所作,必以示叟,論子部為尤多,每舉一議,叟未嘗不稱善。吾友王靜安、張孟劬,亦常在叟坐。一時文酒之樂,謂百年已分,可常共相保者也。不圖十數年間,叟與靜安皆逝。而孟劬又北去,予亦老病頹唐,文字幾廢。近乃識叟鄉人王瑗仲,瑗仲叟弟子也,與靜安亦交稔。與予同授課於大夏大學,朝夕相見,論學為尤頻。今年始見瑗仲此書,為大喜。大體與予《諸子通考》不謀而合。惟瑗仲多及訓故名物。予則舉大義。其書蓋有三善,以子證子,以本子證本子,不涉己見,而源流短長畢具。一也。折衷諸家之說,而必於至慎,蘄於至當。二也。輯諸子行事曆履為小傳,足補太史公書之闕。三也。瑗仲近有《先秦諸子新傳》之作,此其發端與。後附《諸子書目答問》,尤便學者。而擇辭典雅,尤其餘事。莊子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而況昆弟親戚謦欬其側者乎。餘之不聞寐叟諸公之謦欬也久矣。觀瑗仲之所為,又豈直足音而已哉,惜不得起寐叟而論定之。瑗仲其亦有所感且憾乎。甲戌冬元和孫德謙序。孫序評「
以子證子。以本子證本子。」尤為確也,先師開創了研究諸子學新方法之先河。
先師於是書自序,言成書經過:
民國十六年春,蘧常始究諸子書,走書請業於梁任公年丈,丈方作莊子天下、尸子、廣澤、荀子、非十二子、韓子、顯學諸篇,釋義以清華上庠油印本見賜,勗以辨別流派,遂發憤,廣丈指乃有此篇之作,明年為滬西大夏上庠高師科諸生論先秦學術,即將草稿次弟講授。閱六旬有六日而寫定,即以清本呈丈,乞繩削,復書牟莫,為定名曰《諸子學派要詮》,不數月而丈已遽謝賓客矣。今年復為光華諸生論諸子,重理舊帙,小有增益,復授抄胥寫之。計去梁丈之逝,忽忽五載,於茲矣噫。民國二十一年除夕記於海上赫德路春平坊雙如軒。先師撰《秦史》,孫德謙老先生有序曰:
予既序王瑗仲教授《諸子學派要詮》之明年,瑗仲復以所纂《秦史》殘稿見示。謂年二十三出學,未得業,乃發憤為《三代史》,頗驚其長老。獨府君孝廉公以為三代史體大,非汝才所勝;無已,其《秦史》乎?秦結三代之局,其史乃自古無專著。汝能為之,明二千年建制所由,補十七史斷代之闕,亦盛業也。遂欣然受命而有此書之作。然中更喪亂,稿未成而再毀,此劫灰之餘也。予受而大喜,曰:噫嘻!君為三代史,已聞王靜安言之,且戲稱為「王三代「,而不知復有《秦史》之纂。《秦史》斷代,二千年來無作手,一若留以待君者。艱難困戹,庸玉汝於成。胡身之注《通鑑》,不亦遭亂屢毀而終成之乎?書表雖有闕失或未成,而紀傳補苴已近大全。洛誦讚嘆,蓋有八善:其一,驅遺故言,殆同部勒;其二,無徵不信,言必有據;其三,申理秦君臣枉屈,而能功過不相掩;其四,採擇諸家銓正,不問新舊;其五,多取地下材料;其六,《人表》據故創新,使時代顜然,事賅文省;其七,舊史積習,掃地刮絕,隱然欲立史家新範;其八,文章爾雅,於《后妃傳》尤見矜慎。為史家開山,為祖龍吐氣,洵為不朽之作矣!《自傳》云:
此稿經東寇之亂,終得保存。不意十年動亂中,復付劫灰,竟遭寸磔;幸首卷別置得全。收拾叢殘,真如鄭珍所謂「痴如撫病子,累餘八十」者矣。四兇既殛,始復勃然有生氣。徐徐摩撫,有感於胡三省數毀終成之事,又念孫先生「國家昇平,復興文治」之言,遂舉炳燭之光,次第補苴之。雖尚未及原擬之半,然弩馬十駕,殺青終有日也。先師歷經社會動蕩、戰爭不斷,《秦史》撰而復失,失而再撰;至浩劫再遭滅頂之災,晚年雖有伏櫪之志,但終未如願,於「老病叢生」中,傾畢生之力,僅完成《秦史》十之八九,孫德謙先生所總結八項特點,盡在眼前,但畢竟因社會問題未能徹底完成,實是不幸,嗚呼哀哉!
先師於八十年代撰《秦史·始皇帝本紀》下最後一段:
論曰:始皇帝散縱而成一統,立制以儀百王,雖享國日淺,而後之稱皇稱帝者,皆陽斥而實陰祖之,莫能外也。其善者,則猶肖子肖孫;其不善者,則不肖之子若孫也,則謂其未嘗亡可也。先師撰《秦史·二世、三世皇帝本紀》最後一段:
論曰:秦之先人,數十世經營而不足,而胡亥乃一旦毀之而有餘,孽矣哀哉!不忍論已。三世仁足以逮民,智足以討賊,如及章邯未敗,關中無恙,猶足以自全。漢賈生已謂其孤立無親,危弱無輔,復責其失道不寤,寧得謂知言耶?惟當楚軍至霸上約降,不能背城借一,以一死以謝宗廟社稷,俯首就虜,終至夷滅,惜哉!惜哉!先師撰《秦史·司馬錯傳 附張若》最後一段:
論曰:蜀為天府之國,秦由此強富。錯曾三定之,其為功也何如哉!且其為惠王言,欲王者務博其德,此當時人所不能言,豈僅武功而已。張若為守三十年,其持常處變,必有足多者,今無聞焉。於子先師雖無緣去清華國學院求學,但其著《諸子學派要詮》得梁任公年丈認可,在大夏大學、光華大學作為教科書授課,直至先師晚年為復旦講課,還是本著「以子證子,以本子證本子」的科學、嚴謹的學術思想指導研究生。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王蘧常先生授課情景言文章先師以文言文、歌行體記敘戰事,憤忿、豪情、不屈、聲淚俱在,古未有之,更拓展文言之功能與疆域。先師《國恥詩話》、《抗兵集》詩文均作於戰時,刊於當時滬上主要報刊上,時形勢險惡,一方面日寇駐紮上海,另方面汪偽政府嚴管排查。在日人、漢奸眼皮底下寫作,敢於以筆代刀,在紙上抗戰,需要有多少勇氣與正氣,實令人敬佩!試問具有這樣強烈的民族正義感的知識分子,在當年有幾位,寫作量能達到結集出版專著者,更少之又少。為此抗戰勝利後,先師榮獲國民政府頒發的「抗日勝利勳章」。
民國三十三年《新聞報·茶話欗》,有署名瑞吳的,批評他的文字,比較詳細:
先生執教上庠,垂十數年,文章道德,照映士林,近閉門食貧,賣文為活,其為文辭理察密,而罄控縱送,足以窮事理之奧,極文心之變也。自來學人之筆,或質而不文,文士之作,恆華而少實,而先生之文,華實相宣,文質並茂,而尤善於化俗為雅,凡古無今有事物,靡不可融鑄以入文,而備盡雅潔。先師《六十亡名烈士傳》(見民國二十一年四月十二日申報)
嗚呼!自海上軍興以來,將士之死事者多矣,然未有如薀藻浜之役,決死者六十人赴死之烈也。六十人者,隸十九軍,多粵籍,不能詳其名氏。今歲二月,倭即屢敗不獲逞;十三日,復驅五千餘眾,誓必死,犯我薀藻浜之陣壘;勢如摧山排海,呼聲動天地;數裡之內,血肉橫飛;我軍苦戰,自辰達酉,勢已瀕危。六十人者大憤,慷概請決死,各纏巨爆彈環其體,並以火油濡上下衣,分伍潛入賊陣,突僕地搪牚,彈齊發、骨肉皆糜碎。賊出不意,當者亦糜碎,遠近相應,倉卒中,以為大軍襲至,遂大潰。我軍趁勢逐北,十餘裡而後止。後十餘日,復有四十人踵此,破江灣之賊軍數千。假文言之體寫今時戰爭之槍林彈雨,血肉橫飛之狀,步步緊扣主題,強烈之民族氣節,古未有之,開創文言當隨時代之先河。
先師《抗兵集·許心魯殉難事略》
倭寇陷無錫後之三月,始聞心魯闔門殉難之耗。既哭之,欲記其事而不能詳。去歲寇平,予至錫,遇徐君萬裡。萬裡言:寇初至,心魯先期舉家避席祁,及邑城破,或請他徙,君考曰:地迂阻,非兵家所必爭,宜若無害。寇且迫,我軍西次,令人民從行,則又曰:我儕小民,無拳勇,寇必不讎。君苦諫不可,鄉人以君考為望,亦多不行。迨寇至,勒合村男女,無少長集廣場,圍殺之,無一倖免者。君劍其幼子,與其父母昆弟及從兄弟同殉,凡八人;同村罹難者至八十餘人。時民國二十六年夏正十月二十三日日加申也。心魯年僅三十有七。明日寇焚積屍,揚其灰,嗚乎酷已!又一從弟已遠行,聞耗歸,至三十二年,復為寇所殺。於是心魯曾大父以下子胤,無一存者矣,為尤酷已!君姓許氏,諱師衡,心魯其字。與予同學國學館,時同館二十四人,能通絕國方言者,三四人而已,君其一焉。肆之尤勤,為人恂恂,與物無忤,予輩五六人者,喜高睨大譚,君旁坐,不羼一言。或問君折然不,每微笑不甚答。既出學,為西文教師於邑西梅園豁然洞讀書處,數年,同學皆年少盛意氣,多驤首信眉求一試,君顧夷然無所動,日周旋於童稚數十人中,雖嘵口瘏音,仍若有至樂者。其謹愿恬淡,無愧乎古之君之,而所遇之酷,至於此極,誠非常理之所可測矣。其鄉人言,君考習形象家言,謂大考妣塋域不祥,發而分葬,不一年而難作。以是君曾大父下無孑遺,此則求其理而不得,而強為之說歟?予疑天理之有無久矣,人之所向,天之所存,人而無理,天於何有?至於君而益信,則君之善而得禍也固宜。噫!君考諱舜選,兩弟曰中和、師文。配華。女四,先期他避,得免。民國三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記。是文三個「酷」,前二「酷」,突顯倭人之殘酷狼性;又用字不多,敘述得法,將「圍殺」與「許君曾大父以下境況」,交代得井井有條;後一「酷」,又突顯許君心魯之可貴。為文之法,都令今人難以企及。
先師《海寧吳子馨教授傳》 見民國三十三年六月十七日新聞報及三十五年七月第四十五期國文月刊 再見先師《抗兵集》四十四頁
甲申閏四月某日,餘姚丁夢悟書來。曰:子馨死矣。餘驚慟失聲,既為位而哭,乃為之傳曰:君姓吳氏,諱其昌,子馨其字,別字正廠,浙江海寧人也。少失父母,依姊居桐鄉,自幼知刻厲。八歲日記數百言,長好辯論,卓詭出人意,然必以正;矜氣不肯下人,然能服善;遇事激昂,僵僕無所闢。十七受業太倉唐尚書師之門,與餘及唐立廠蘭善。初至,誇布衣,負巨匧,踉蹌行大雨中,直入橫舍上坐,即發讀書。與人不款曲,舍中人皆目笑,君自若也。十餘日,始狎語,博聞強識,喜為通俗文。論必稱時賢,餘與立廠大詬之。立廠刺刺舉先儒治學法,君低首不復言。自此遂治經及小學,既又好讀有宋諸子書,考其史事至勤,作程明道李延平謝顯道諸年譜、朱子著述考、兩宋學術史,各若干卷。予謂理學而尚考據,自君始,立廠笑為外道,不顧也。常以閒道自詭,與人論經,一宗朱子,不合輙上氣。予與立廠著淫詩辨,破朱子集傳之說,君終不服。嘗作朱子理學講義,累數十萬言,立廠舉班孟堅刺傅武仲語,君立刊削,一夕定。辛酉壬戌之際,邊事漸亟,君擬上當路書,纚纚數千言,不終朝而具草。尚書激賞,改杜語謂之曰:吳生拔劍斫地歌莫哀,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時君年最少,同捨生皆大驚,有林某嚄唶宿儒,恃才欲詘君,終莫能難。既卒業,予為飢驅,佐尚書講席。立廠亦某館榖,走析津,君獨至清華上庠為研究生。梁任公王靜安兩先生大器之。始為三代鼎彜及殷墟龜契之學,先後有補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文原兵器篇、殷虛書契前後篇疏證、金文歷譜、三統曆簡譜,各若干卷。西人為漢學者屢引其言,在上庠時,嘗聯太學生數千人,上書訟執政,幾得罪死。事方殷,猶作兩宋太學生幹政考一卷,其造次顛沛不忘學有如此。及教授清華,憤國事,合門絕食,自此名傾天下。旋移席武漢大學,道出海上,予訟其沽名,君立自責。後凡三至,酒酣耳熱,論國事,未嘗不嗚咽流涕。予曰:事至此,吾輩當思為鄧高密,為諸葛忠武,為劉誠意,即不然,亦當為文信國,張忠烈,奈何效謝皋羽之慟哭邪?君為收涕,又自責。及兵事起,聞君攜家溯江西上,居蜀之樂山,倉卒中猶為予策進止,其後竟無一字以達。於今蓋八年,予尚偷生窮海,幾無以自存,而君竟死矣。君與予論學,往往累十餘紙,創治學三階之說,於至賾之中,求不可易之理,以為惟考亭與亭林二賢始足全此而無憾。其所述作,皆能不誣其言,縱其力,蓋不可限其所極,而竟止於此乎?君之病,予不能知其為何疾,歿不能知其為何日,喪不知其何以歸,家不知其何以為生;君丁喪亂,於家於身,宜若無所戀,惟君夙昔之望,慷慨流涕寤寐以期者;竟亦不能少待,而遂一瞑不視乎?悲夫,悲夫!君少予四歲,弟畜之,卒年僅四十有一,配同邑何,無子,撫一女。天案:是傳記文章,段落章節分明,層層迭進,語極沉痛,盛傳於抗戰之時。今之讀之,恍然於昨,上佳之作不朽!
代十一舅舅晚清翰林沈淇泉衛撰畫家馮超然《嵩山草堂記》(刊民國三十年版《馮滌舸先生畫集》),文思開闊,能窮事理之奧,極文心之變,善於形容,善於描寫,條理清晰,沈淇泉、馮超然二先生極為滿意。文如下:
昔陸渭南居鬥室,命曰煙艇,渺然有江湖大澤之思,餘嘗讀其書而疑之。一日樓居,會大雷雨以風屋棟皆振,霤瀑潮湧如戕猋之摧颿,覺撞如驚濤之四起,駭水之迸集,負吾樓而趨也。又或春夏之際,霧晨延望,萬室濛濛,欄楯軒較之下,皆成煙海,則又儼然峨眉之雪,黃山之雲也。哲人言:即意造境意之所在,境由是生。故渭南之室,可以為艇,而吾之樓,亦可以涉海而為桴陟山而為團瓢,為草閣矣。吾友武進馮子超然,淡於仕進,嘗卻強藩之娉,工詩文,尤工繪事。籠宋元人之絕境而有之,顧欿然猶以為未足,嘗欲舉天下之奇情狀態,納之丈幅尺帙之中,意有所極,天趣隨之。所居海上嵩山路,顏曰:嵩山草堂。春秋佳會,論詩讀畫無虛日,過其門者,往往聞歌聲出天外,指目為神仙中人。超然及門甚盛,而其甥張君榖年尤傑出,榖年暱近餘,因乞為草堂之記。餘惟超然以高隱為畫師,其淡蕩綿邈之意,或有出渭南煙艇外者,則闤闠之間,又何嘗無奇情狀態,足為筆墨之助,推此意也。廣衢可以為大川,曾樓可以為山嶽,人馬可以為魚鳥,高突可以為浮圖,則謂嵩山之堂,猶之在嵩高可也,謂三十六峰,環峙於堂之左右亦可也,謂巖壑林泉,千態萬狀,齾齾然獻技於堂之前後,亦無不可也。故有高世絕俗之心,則海上爭利之藪,可容大隱,否則終南嵩山,少適為假隱自名以詭祿仕者矣。吾聞嵩高太室少室之間,仙人所居,多魁畸長生之士,超然雖不能至,而往來寤寐,其亦一相接者與,則餘昔之自擬於乘桴入海登黃山、峨眉之巔,以求大適者將於超然證之矣,今年超然政六十,餘作記即為嵩高之頌可乎!斐爾先生評先師「
他的古文,陳柱氏四十年吾國之文學略談,說他『治漢魏』,我的意見好像他用力於西漢最深,跟東漢不同,無論魏晉。」(見民國三十四年大眾雜誌第二十八號三月四月合冊斐爾《上海名人論·王蘧常》)先師在沒有進一步材料的年代裡,逆向思維,用如此簡潔明了之文字作傳,天下有幾人!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劉桂秋著《無錫國專編年事輯》四百三十五頁刊:
本年末(天案:一九四五年),唐文治為《王蘧常文集》作序,在序中表彰了王蘧常抗戰時期的「志節激昂」,並在文中揭櫫了「人生當世,氣節而已矣」的旨意。唐文治《嘉興王君瑗仲文集序》(見《茹經堂文集六編》卷四):
「人生當世,氣節而已矣。士大夫所負之責任,激勵氣節而已矣。氣節者,氣骨也。骨強則能支撐負重,而堅立於天地之間;否則骨抱體柔,遇事如煙之銷,如火之滅,輕浮飄蕩,社會隨之浮沉,國家亦因以杌隉。《論語》曰:「執德不宏,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天地間亦何貴乎有此等人哉!何以矯之?惟有氣節。嘉興王君瑗仲,於庚申年承先師沈子培先生之教,來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肄業。察其貌,溫溫然;聆其言,藹藹然;挹其度,淵淵然;知其為君子人也。丁丑之歲,日人入寇,東南一隅,不幸淪陷,王君志節激昂,不平之鳴,時露於楮墨間。顧其時日寇檢查密,王君則以詩文稿藏於地板之下。乙酉歲,日寇降。河山復故,宇宙重光,而君詩文乃顯於世。本年季冬,殷勤來請序於餘,餘喜甚。爰為之序曰:天地正大之氣,雖當昏亂之時,不容稍有泯滅。昔孟子論養浩然之氣曰:「至大至剛,塞於天地之間。」又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宋文山先生宗之,作《正氣歌》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後之人讀其歌,覺其浩氣充滿於乾坤,窮天地,亙萬世,成仁取義者,皆奉為矜式。今王君始雖險遭不測,而即值昇平,俯仰身世,亦云幸矣。然其際遇雖較古人為幸,而其責任則非較古人為輕。宋張橫渠先生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立心立命,惟主持氣節者足以任之。吾知王君自茲以往,必能以氣節倡率天下,不以皓皓之白,蒙世之溫蠖。俾頑者廉,懦者立,舉近世貪鄙庸劣、卑汙齷齪之習,一掃而空之。如撥雲霧,如滌塵埃。此實國家之慶,豈第吾門之光哉!昔姚姬傳先生《答魯絜非書》,謂「接其人,知為君子矣;讀其文,非君子不能也」,蓋文行合一,先儒所重。王君之行,清矯拔俗,懍然如不可犯,讀其文者,當知其為君子人也。餘常勉人為君子,世皆笑以為迂,而餘不顧。蓋君子教育始於周文,而大昌於孔孟。讀《論》《孟》二經,即可知其宗旨所在。今時惟有奉君子為法,提倡君子教育,吾國其有豸乎!世有同志者,讀王君之文,自當欽其為人,而勉入君子之林。《鹿鳴》之詩曰:「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卷阿》之詩曰:「豈弟君子,四方為則。」吾知王君必益勉之,而為當世君子之楷模也。此唐尚書蔚芝太老夫子為先師《王蘧常文集》所撰之序,惜《王蘧常文集》十二卷文稿,躲過日寇耳目,卻躲不過十年浩劫,盡毀之。悲乎悲乎!(參見《王蘧常自傳》後附「王蘧常主要著作目錄」)幸此序文能在唐太老夫子《茹經堂文集》中窺見。
王蘧常 書法老子:「天之道,不爭而善勝。」老師在其各項研究領域,以「不爭」自勵一生,早年雖無安穩教席,為盈得課時,身兼數校,為支撐這個家庭,烙下冠心病、高血壓、脈管炎,貧病交加,孤島時毅然決然拒絕偽政府高薪延聘,以不屈精神,堅持自我導向,文不能俗,詩不能俗,書藝更不能俗,不為五鬥米折腰。有詩為證:
聞警 辛未滿天烽火舞婆娑,換得家山一曲歌。事已難為陵化谷,棋猶不定鸛為鵝;書生慷慨空揮涕,朝士從容尚議和。太息遼東歌浪死,那堪畫地到黃河。某君書來作此代簡節婦吟有女十六餘,皎皎冰雪姿。一朝嫁夫子,夫子出不歸。三年沉消息,六年淚漣洏。鄰媼前致辭,夫歸不可期,饔飧且不繼,苦守空爾為?不如嫁富兒,富兒真光輝;居有連雲棟,衣有明月璣;食有五侯鯖,出有四牡騑。鄰媼語未畢,女已淚雙垂;自我嫁夫子,生死誓不攜。生作山頭石,死作江頭泥;泥入江頭水,猶得載夫回;悠悠生與死,區區寒與飢。富貴有時盡,此情無盡時;江山有時改,此心不可移。(命意似勝張文昌,自記。)
讀宋史好家居竟壞纎兒,半壁空存劫後棋。事去相公權作帝(金立張邦昌為楚帝,邦昌心不安,拜官皆加權字),
時來佳士善為師(高宗稱秦檜為佳士,檜主和奏,有德無常,師主善為師之語)。
賊何可父甘稱子(南宋以父禮事金),
奸不能雄只合雌;西望常山蛇勢在(張浚宣撫川陝之議未決,監登聞檢院江若海曰:天下者,常山蛇勢也。秦蜀為首,中原為脊,東南為尾。金以東南為首,安能起天下之脊哉。將圖恢復必在川陝,大悅。)
有人夢想中興時。(此詩之成,若有神助,振筆直書,不易一字,前所未有也,自記。)
聞故鄉淪陷六州鑄錯事全非,又報家山劫火飛。如鵲繞枝何處宿,似兒失乳向疇依。夢中燈火人無恙,淚底松楸望總違。二十四時腸百轉,幾回步月幾沾衣。望長江萬濤無際百靈馳,淘盡英雄總不知。天畫中央競王霸,流分上下限華夷。湘瀏南扼愁胡馬,鄢郢西開奠漢基。珍重東流一脈水,來時曾照舊旌旗。再望長江春草扁舟眼暫明,江濤還是舊時清;曾留故國山河影,似帶中原戰伐聲。直下何辭千折盡,長驅會有萬峰迎;天回地轉終填海,莫再嗚咽意不平。郝將軍歌郝軍長夢麟守晉北南懷化,殲敵甚多,於十月十七日陣亡。臨發,致其家書曰:「沙場為餘歸宿地。」能讎其所言。壯已,為揮淚賦此。民國三十一年夏正歲朝,讀東坡次韻王鞏顏復詩收句;慨然有感,用作起句。 壬午
回頭四十二年非,檢點餘生事事違。去住兩難憐母在,等閒一飯看人肥。飄蕭鏡裡頭初白,慷慨軍前願已微。西忘關山添笑意,長沙昨夜捷書飛。《明兩廬詩》有乾坤正氣、有凌轢萬象之慨,有志向、有風情、有雄辭,可匹古人。如:
諷古高人氣蟠天,視名如說屣。一世若一夢,何必為名累。然而古高人,名仍在天地。始知不求名,乃是愛名至。先師之詩用功於杜工部、韓昌黎、李義山獨深,轉益多師而能自鑄雄辭,由此可見。
王蘧常先生作書舊影姚繼虺評他的近體(引自先師《抗兵集》七十六頁):
所作陳言務去,自鑄雄辭,律句如「風餓饕帆腹,雲濃斷塔身」、「溪靜魚忘水,春和風饞花」、「夕陽制花影,水氣逗秋陰」、「月定天初大,愁空夢易長」、「雨氣欲浮山足動,日光苦熨浪頭齊」、「斜陽沒水兩相搏,峰影脫雲孤欲飛」、「寒氣結成魂一片,月光細鑄樹千身」、「熱淚與冷風,獨鑄心頭鐵」、「春聲與酒味,中我百愁圓」、「網得詩心不經意,無端瞑入夕陽邊」、「滿地鳴蛙人獨立,碧天如海一燈驕」等句,皆戛戛獨造,極搜肝鏤腎之能事,足以援奇於古人之外也。然徒言矜煉,不足以盡其長,《明兩廬詩》之可貴處,尤在胸襟之高大,浩然元氣,獨往獨來,如《出候潮門》云:「候潮門外看潮來,引劍高歌亦壯哉。百嶺截江回地力,萬濤奔海放天才。渾疑身欲凌風去,忽漫心從反照開。雲樹兩行秋一髪,隨風和雨作空哀。」《歲暮歸車過東柵》云:「北風吹盡浪花肥,撲眼凋年景漸飛。萬戶立煙春欲動,一燈飄夢客初歸。無邊日月摧蓬鬢,如此江山著布衣。入眼鄉關贏一笑,滿林煙月望中飛。」七月某日,徹夜大風雨,晨起霧重,城郭廬舍失所在,感賦云:「秋來處處斷人腸,又聽西風下八荒。一夜亂雲扶海立,萬山痴霧挾天狂。幾疑地到洪荒化,漸覺心從混沌忘。冥冥長空餘病日,猶能伴我看玄黃。」揚州道中云:「臥吹簫管到維揚,月漸分明水漸長。山過大江俱跋扈,春來北地亦蒼涼。隱然敵國誰相濟(友人三四人,好弈,十數局不休),偶爾逢場亦不祥,我早忘情成局外,年年只慣看玄黃。」《墮地》云:「無端墮地百憂謀,風雨縱橫看九州。傲骨三年成百折,狂奴雙淚亦千秋。眼前日月從頭去,身外文章與命仇。十二萬春曾一瞥,要攜春草入扁舟」。《望湖雜感》句云:「久思買夏千山頂,大澤高天定我魂。」雙十節大世界觀提燈句云:「男兒何必凌霄住,歷歷星辰在下頭。」高瞻遠矚,有凌跨萬象之概。(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