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口的石榴樹,我每次歸來時首先看見它,離別後又接著忘掉它。我曾在不同的月份歸來,有時石榴樹正開花,有時正結果,有時既不開花,也不結果,只剩下瘦瘦的枝幹與葉子。同一棵石榴樹,在我腦海裡留下不同的印象,仿佛家門口有無數棵石榴樹。
家門口的石榴樹,是離母親最近的一棵樹了。母親最喜歡的樹就是它了。母親出門散步,總要在樹下站一會兒,總要仰頭望一會兒,看它開的花,看它結的果,沒花沒果的時候就看葉子。母親把石榴樹當成我來看了吧?因為她和我說過:在五月出生的孩子,都是屬石榴花的,五月是石榴的花季。二十多年來,我的生日幾乎都是在外地過得。過生日時會下意識地聯想:家門口的石榴樹也開花了吧?母親說不定正在看石榴樹開花呢。
我同樣是母親的一朵花,只不過開得更遠一些,她看不見罷了。那棵石榴樹代表著我,陪伴寂寞的母親。家門口的石榴樹,被鄰近的高樓擋著,日照不很充分,每年開花的日子,都要比旁邊空地上的石榴樹晚半個月。這是母親觀察後的發現,她把這個秘密告訴過我。她真細心啊。我現在才明白,是寂寞使她發現了這個不易察覺的秘密。周圍的鄰居,沒有誰會在意石榴花早幾天開或晚幾天開的。
其實,跟那些兒女長期圍繞身邊的母親相比,母親正如家門口缺乏日照的石榴樹,有更多的時光生活在陰影裡,快樂要少一些,寂寞要多一些,恐怕連笑容都會顯得慢半拍。然而,只要我千裡迢迢回到家,她立馬就心花怒放了。這瞬間的甜,是平日裡的苦釀成的。
家門口的石榴樹,花開得雖然慢一些,可能還費勁一些,但開出的花卻一樣燦爛,紅得那麼耀眼。有幾次還鄉,恰巧花還沒謝,我特意攙扶母親在樹下多站一會兒,多看一會兒。我們都在看石榴花,可她看見的是我,我看見的是她。我想,家門口的石榴樹,也在看我們母子倆吧?也看見我們臉上的笑了吧?而今回憶,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可它為何又如此短暫?真的跟花一樣,遲早會謝掉的。
母親不在了,家門口的石榴樹還在。母親不在了,她的寂寞還在,又轉移到我身上:每次回家,我都要在石榴樹下轉悠,抬頭看老半天,不僅在看它,分明還想通過它看見媽媽。我想像著母親當年怎麼看它的,看它時又是怎麼想的。我就能夠看母親所看,想母親所想了。
母親並沒有離開這棵石榴樹,更沒有離開我。她沒準也正透過茂密的枝葉偷偷看著樹下的我呢。母親當年看石榴樹,看見的是我。我現在看石榴樹,看見的是她。家門口的石榴樹,是我和母親一輪又一輪相聚與離別的見證。
上個月回家,看見樹上正結著石榴,飽滿的果實懸掛在枝頭,有些已熟透了,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仿佛在喊疼。我的心也有些疼。母親去世已兩三年了,只要想起她,我心裡還是會很疼。甜蜜的石榴,正如美好的回憶,變得有點苦了。臨別時特意又多看了石榴樹幾眼。心想,我不在家的時候,還會有誰這麼關注它呢?石榴樹啊,你也開始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