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感動的是,爸媽不敢總待在屋子裡,怕我反感;又不敢離得遠,怕我自殺。就一直站在院子雪地裡,隔著窗戶偷偷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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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7日,北京市利康教育矯治所,一名所管人員講述自己吸毒、感染愛滋病病毒及來到「愛之家」家園的經過。
穿過層層關卡的大門,灰色小樓上,「愛之家」三個紅色大字醒目。到了午飯時間,民警打開標著病區的大門,給收治的所管人員發放午飯前,先挨個給需要的愛滋病患者發放藥物。
他們的手指甲多有感染,指甲蓋有黃白色斑點。因為免疫力較低,他們很容易生病,常常感冒發燒或是口腔潰瘍,幾個月下來也不見好。
這裡是北京市利康教育矯治所,北京最大的愛滋病患者集中治療區域。收治的所管人員,或吸毒成癮,或被判短刑。初次進入時,他們會進行一次篩查,確認感染後會集中收治在「愛之家」病區內。
「這兩年隨著新型毒品的發展,因注射感染的人員比例在減少。」利康教育矯治所副所長張海濤介紹,目前矯治所內因同性性行為感染愛滋病佔到60%。
同性性行為和吸食毒品行為經常裹挾在一起。感染者中,很多既是同性戀者,也是吸毒人員。在短刑服刑人員中,也有80%是因為販毒、持有毒品等涉毒犯罪而被判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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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能活多久?」
「兒子,是不是去了大城市上學,嫌媽媽做的飯不好吃了?」李力(化名)的母親問。
他沒有回答。
寒假在家一個月,他每天躺到家人吃過早飯才起床,午飯和晚飯都謊稱同學約飯,然後去公園啃麵包。每次用完洗手間都要消半天毒,家人還以為是「潔癖」。
以往每次出遠門,爸媽會親吻他的臉頰。這次,他慌亂地躲開,卻在回北京的列車上哭了一路。
李力在北京一所高校讀書,學業繁忙,他堅持一節課不落;生活中,他盡力和同學保持距離,避免一起吃飯,水杯、剃鬚刀都不讓同學碰;「大家只是覺得我有潔癖而已,沒有人發現。」
「發現」,指的是確診愛滋病這件事。當時,19歲的李力讀大二,同居七個多月的同校留學生,卻不知所蹤。
「我還能活多久?」他不斷問自己。他形容自己「像受驚的鴕鳥,把頭埋進沙堆」,為了逃避現實,他讓自己忙碌起來,從網上查找信息。傳染病、骯髒、恐怖、羞恥、絕症、是他對這個病的最初認知。
他獨自面對疾病,不敢告訴任何人。「如果可能,我希望能一輩子瞞著他們。」
與李力不同,28歲的劉飛(化名)在父母陪同下前往醫院。
那是2012年秋,由於免疫力低,肺部感染髮展成肺結核,他被確診為愛滋感染,住院治療。
劉飛把自己關在病房裡,拒絕見任何人,每次父母探望,他就發脾氣,「當時特別害怕,想找棟高樓縱身一躍,或用刀割結束生命」。
春節前,劉飛病情有所好轉,可以回老家。他記得,那一年山東特別冷,下著大雪,農村家中沒有暖氣,臥室裡只有一個炭火爐子。每隔一小時,父母就會進屋給他換一次炭火。
「我最感動的是,爸媽不敢總待在屋子裡,怕我反感;又不敢離得遠,怕我自殺。就一直站在院子雪地裡,隔著窗戶偷偷看我。」劉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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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
確診愛滋後,劉飛告訴妻子真相,並堅持離了婚。
「父母不知道我是同性戀,當時一直催我結婚。」劉飛回憶,自己迫於無奈,同意和見了五次面的同村女孩結婚。
婚禮很簡單,連親朋好友都沒有通知。婚後,劉飛在公司住,妻子在外租房,兩人不曾有過性生活。好友家人勸說下,正當他試圖和妻子好好生活時,卻被確診為愛滋感染者。
父母希望他隱瞞妻子,劉飛卻很堅定,「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好起來,不能耽誤她。」他說,自己慶幸,「還好沒有把病傳染給她。」
24歲的夜店舞者張坤確診後,再也沒有談戀愛。
2013年,他在五棵松一家夜店跳舞。當時醫院定期來宣傳愛滋的相關知識,並進行唾液試紙篩查。第一次參與時,他只當湊個熱鬧,第三次時,他被查出感染愛滋。
此前,張坤已反覆出現低燒症狀。「但我對這病一無所知,總覺得離自己很遠。」
他請了兩周假,在北京一處隔斷的出租屋裡,將自己與外界隔絕,每天從網上搜索愛滋的信息,然後消沉,偷偷吸食毒品。
直到一無所有,他才走出房間。第一件事就是和男友分手,「我只是說不合適,不知道是不是他傳染給我的,因此也建議他去檢測。」
張坤再也沒有談過戀愛。他說,不是沒有遇上合適的人,也知道做好保護措施可以避免傳染,但心中還是會有害怕和憂慮,「我總覺得喜歡一個人,就是在害一個人。」
▲所管人員在籤名板上簽字,承諾「愛滋病感染到我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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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正常人該是一樣的」
因為生病,劉飛的父母和哥哥辭了職,並四處借錢為他治病。母親還把醫學典籍上相關知識記錄下來,每天根據醫囑給他擦身,每周騎電動車帶他去醫院檢查。「我是外婆帶大的,父母長期在外打工,小時候一直覺得自己被忽視。」劉飛說,經歷一場病,卻得到更多的愛,像是重生,「開始理解父母的不易,想要重新生活。」
經歷了半年的肺結核治療,天氣回暖時,劉飛的身體恢復一些,他回到北京繼續工作。「我告訴自己,要振作,要給父母回報。」他參加了成人高考,升職為公司的經理。
2012年12月1日,劉飛參加紅絲帶之家組織的活動,成為志願者。「我覺得應該讓更多人走出恐艾陰影,所以利用休息時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並用自身經歷去勸慰剛感染的患者,讓他們振作起來。」
他想起志願工作時,一個17歲的孩子確診愛滋感染,在醫院走廊裡,直接撕掉確診報告,孩子母親靠在牆邊哭——只有拿著確診報告,才能領到免費的抗病毒藥物。
「你還年輕,還有父母。不要認為自己生命就此結束了,你看我,已經好幾年了,這個病按時服藥是可控的。」在劉飛勸說下,對方最後接受治療。
李力也在北京佑安醫院做志願者,普及愛滋知識做好防護,同時勸說感染者正常服用藥物。有時他會遇上在校大學生感染愛滋後,休學或者被學校勸退。在勸說安慰的同時,會利用組織力量,找到學校,幫他們爭取回到學校。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一輩子堅持服藥。」李力說,「我告訴他們,首先要正視,這個病是可控的,同時要相信,自己和正常人應該是一樣的。」
▲北京市利康教育矯治所「愛之家」家園,所管人員的宿舍裡養著各種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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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上毒癮
大學畢業後,李力前往國外讀雙碩士學位,他開始吸食大麻;劉飛則是在同性朋友家中,「吸完後才知道是冰毒。」
2016年初,劉飛第一次接觸毒品時,保持了一定的警覺性。吸完停了一段時間,他覺得沒有成癮,才放鬆警惕,直到後來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甚至辭掉工作。
直到因為買賣毒品被關進看守所,劉飛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以前還覺得自己是對社會有用的人,為了片刻的歡愉,我失去的太多了。」
30歲的李德曾是北京一家公司的總經理助理,因為一次同性感情的失敗,沉迷夜生活出入各種夜場,染上毒癮。
李德說,自己工作態度變得懈怠,惰性越來越強,記憶力下降。「每天只沉溺在毒品和淫亂的生活狀態中,後來感染了愛滋。」
2014年6月末,公司老闆發現他吸毒後,將其辭退。2016年10月25日,李德再次因吸毒被抓,於同年11月8日開始執行兩年的強戒處罰。
剛開始,李德總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倒黴」。轉到利康教育矯治所後,他的心態有了變化。「自從染上毒癮,我幾乎一切成空,積蓄光了,沒了友情,也拖累了家人。父親因為我被強戒的事引發腦血栓,但家人並未埋怨我,也沒有放棄我。」他開始學習戒毒方法,「這次,我有了信心,一定要徹底跟毒品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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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療與新生
因為愛滋和毒品,李力、劉飛和張坤,都在利康教育矯治所被集中收治。
每天早上8點和晚上8點,民警集中發放抗病毒藥物。除定期檢測身體狀況外,他們可以學習太極拳、八段錦等,也可以根據愛好參加繪畫、棋藝、運動類的興趣小組,天氣允許也會集體在所內的院子裡跑步鍛鍊。
▲北京利康教育矯治所「愛之家」家園舉辦宣傳教育活動,所管人員表演太極拳。
「他們現在都處於無症狀感染期。」負責所內治療的醫生戴晶平介紹,愛滋病第一個時期為急性感染期,會出現感冒症狀;第二個時期是無症狀感染期,一般持續5到10年,服用抗病毒藥物可延長,不會很快發展到第三階段——愛滋病期,使人體喪失免疫功能。
「這裡就像個封閉管理的學校,除了沒有自由」。2016年7月21日被收治的張坤說。「民警和我們相處,不會戴口罩或手套,有什麼家裡的事,我也會跟他們說。有次我發燒,隊長就用手摸我的腦袋,問燙不燙。我的心會一驚,雖然知道這樣不會傳染,但還是會擔心。」
再過兩個月,劉飛就要結束服刑回家。他說,出去後第一件事,「就是帶父母出去旅遊,多陪陪家人。」
關於治療,他充滿信心,「前幾天我在報紙上看到,科學家已研製出蛋白酶抑制劑,只要控制住蛋白酶,它就會完全停止複製。也許明天就實現了。」
劉飛想起自己剛得病,母親病急亂投醫,甚至求神拜佛,說在院裡種棵果樹,果實長出來後他的病就會好起來。母親真的在院裡種了一棵,有次鄰居打地基不小心碰到了樹,她甚至要和對方拼命。
他笑了笑,「我當然不信,不過這棵樹已經長滿了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