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晴不定的8月某晚，高溫橙色預警之後，成都空氣的悶溼異於往日。雨水和閃電正在醞釀。次日，下貓下狗。暴雨橙色預警拉響。
科華南路的車流倒是一如既往地規律。晚高峰到來，車緩慢挪動。暗橘色的路燈亮起，車流逐漸平和。
剛過桂溪立交橋的一家24小時寵物醫院，醫生李健民將在晚上9點接班，屬於他的急診晚班一直持續到次日早上8點。
等待他的，是一針簡單的疫苗，是準備剖腹產的狗子，或者是遭遇車禍的流浪貓。又或者更甚，是一場人與寵物的生離死別？
一切皆有可能在深夜的寵物醫院急診室發生。「人和狗狗的一些感情，和貓貓的一些感情，有時候，真的沒有任何詞語去可以形容，無以言表。」
釘子
夜晚臨近10點，一位著白襯衫穿洞洞鞋的男青年牽著一隻金毛進入寵物醫院。青年坐在候診區，金毛來回攢動。
他平靜、略帶無奈地招呼著金毛，適時對金毛的聽話表示肯定，「Good Boy」，「Good Boy」。精神不錯？金毛弟弟其實不太Good。
下午3點，一顆長2.3釐米，寬0.5釐米的釘子意外地混合進食物。此刻，釘子正在金毛的腸胃之中。從另一家寵物醫院轉院至此。儘快由醫生取出，這是最為穩妥的方式。
一同前來的還有青年的父親。詢診之後，「那趕快做內窺鏡把釘子取出來，再等一下，萬一釘子跑到幽門就惱火了」。青年的父親是位從業多年的外科醫生。經驗和知識帶來溝通便捷的同時，也帶來一定程度的焦慮。
值夜班的寵物醫生李健民說，「你看，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忙起來了」。由於可能的食物對內窺鏡視野阻擋的問題，如果不能以此方式找到釘子，將考慮實施胃部切開術。
可能的結果和後續處理的方式被告知後，家長依舊著急，「那還是得先內窺鏡試試，哪有一上來就打開的」。李健民安撫，「那當然」。
重新拍正位片，確認釘子的最新位置，查血之後，是半小時左右的等待結果時間。青年焦躁，「怎麼還沒好」。麻藥在注射後，金毛即陷入沉睡。
手術門即將關上。父親，「麻煩了，醫生」。青年，「麻煩了，醫生」。金毛被抱往內窺鏡前。在呼吸麻藥的作用下，它將沉睡更久。
「插，插」，「退，退」。醫生的指令聲中，助理操作內窺鏡在金毛的腸胃尋覓。醫生助理都緊盯屏幕，並無釘子的痕跡。「如同大海撈針」。在為金毛翻身過後，同樣的動作再次進行。「要是能用磁鐵就好了」。
再翻，再看；再翻，再看。
其間，醫生晃動肚子，希望抖散金毛胃中的食物，以求可以看見釘子，依舊無果。途中，見助理出來取管子，家屬焦急，「（釘子）取出來了哇」。「還沒有」。
尋求用管子吸掉金毛腸胃中的影響視線的積液，「不行，管子被堵住了」。等再一次出來通知情況，建議上手術。家屬中的父親走入手術室，注視著屏幕，希望再次插入內窺鏡尋找蹤跡。
從麻醉到建議上手術，內窺鏡尋找釘子無果的一個小時，時間不能再久。得到許可，刮毛，開肚，醫生的手觸摸到高硬度的釘子，取出，縫合……緊張和有序的半小時，隱患被解決，已是凌晨1點。
墜樓
和人類醫院急診室、尤其是兒科急診室相比，寵物醫院夜間急診的壓抑，焦躁相對而言要少很多。等候，問診，問題的處理，大多時候都安靜。
患有心臟病、癲癇的；誤食老鼠藥，急性中毒的。或者急性外傷，被車撞，自己跳樓，狗被狗咬……是寵物醫生在夜間急診遇到的常態。一名醫生和一名助力的配合，通常足夠應對。
從寵物身上取出的異物和結石
曾經有一隻哈士奇犬，主人回家，呼喚TA的名字，結果那貨直接從別墅的露臺飛下來迎接。在地上砸出一個坑，哈士奇的手摔斷，內出血。
而就在前一日，一隻叫多多的的1歲小貓從25樓墜下。
多多的主人是一對情侶，家中飼養有三隻貓咪。出差兩天夜晚回家，沒有發現多多，一看紗窗被刨開，便有了不詳的預感。「這個貓貓平時好奇心很重，聽見蟲鳴等誘惑就想往外跑。有很多次這種情況」。
這對情侶心裡做了最壞的打算，拿著箱子下樓尋找。幸運的是，多多還癱在草叢裡，能發出微弱的叫聲。TA在深夜11點由青白江送到李健民醫生所在的寵物醫院。
「右後肢髖關節的股骨頭摔脫位。掉下來的時候，直接打斷了一棵樹的枝丫，有很大一片淤青。肝臟輕微損傷，肺輕微出血」。檢查，輸液，麻醉，手術……忙活完也已是凌晨三四點。
同一天夜晚，附近小區的一隻金毛也出了點狀況。出來玩耍，不知道怎麼回事，有個小流浪犬盯著它，「每次出來就咬它，咬了它兩三天，昨天終於咬到」。
那一隻金毛的尾巴尖被咬破流血，包紮上了紫色的繃帶。也不管TA喜歡不喜歡了。
安心
2017年底的統計顯示，成都擁有超過200萬隻寵物。目前，在大眾點評中輸入關鍵詞「寵物醫院」，顯示的數據是成都有831家寵物醫院。
其中，能夠開展24小時服務的寵物醫院，不足100家。在能夠開展24小時服務的寵物醫院中，因設備投入的問題，也並非都有能力處理較為複雜的寵物手術等問題。
當然，大多數寵物的急診問題都沒有急到立刻威脅生命的情況。大多數年輕人，由於白天上班的緣故，只能選擇晚上帶寵物來看急診。
突然發現貓咪身上有黑色米粒大小的蟲子在動，，一對情侶於是帶著它前來驅蟲。一隻小臘腸犬，他的主人在晚上10點過帶它來打疫苗，「覺得晚上人相對少一點」。
上面由毛巾遮蓋，拎著貓籠前來的一對中年夫妻，腿還未邁進診療室便先出聲。「李醫生，來給黃黃看一下，TA像是在尿血一樣」。女主人順勢翻出手機照片給醫生瞧看，確有血液。
「這麼晚過來，就是安個心」。夫婦倆話裡滿是著急。當天早上，黃黃從衣柜上跳下來，「是不是把TA摔到了」。黃黃像是困了，只在接受檢查時，牴觸性地發出兩聲喵的聲音，企圖掙扎。
夫婦倆頓時一陣哄。「乖乖，上次給你看過的得嘛。寶貝兒，醫生叔叔給你看一下，不怕，看了就回去了哈」。「黃黃，乖乖……寶貝兒……唉……乖」。唉的聲音拖得很長，充滿寵溺和寬慰。
黃黃也叫黃兒，是這對夫婦在小區撿來收養的流浪貓。性格溫順，最近每天晚上吃完飯，喜歡出去耍。「有時候耍到第二天早上，有時候耍到一點過，就回來喊門了」。
這隻夫婦嘴裡乖得很的黃黃，享受到的愛不少。「天天回來給她洗腳，梳毛，整耳朵」。這一次的血跡，是在垃圾桶旁邊無意發現的。
在檢查和對可能原因的分析之後，李健民建議先將黃黃帶回家再觀察一兩天，如果仍有問題，再彩超檢查。這對夫婦今晚算是心安了。在「再晚我們都要來」和「謝謝」聲中離開寵物醫院。
希望
「再晚我們都要來」。某種程度上，這是所有帶寵物看急診的家長，心裡的普遍狀態。
今年6月份，一位奶茶店的老闆帶著一隻貓咪前來就診，TA有嚴重的傳染呼吸引起的顱內損傷。接收時，已在多家醫院救治過，快不行。
「TA老媽沒有放不放棄之說」。從昏迷到能吃東西，到有精神，能直立行走，奇蹟和愛眷顧了這隻貓。
前後一共花費了4萬多塊錢，對普通家庭來說相當具體。尤其今年因疫情的影響，奶茶店生意受到很大衝擊，貓的主人工資都快發不出來。「（為了救貓），她沒放棄，我也沒放棄。我們大家一起想辦法」。
動物在得到救治時的眼淚汪汪，李健民受不了，「無法接受那樣純潔而無助的眼神」。從業多年，每一隻經他手救治的流浪貓狗，他都為他們取名為「希望」。
那是2016年到2017年之間，李健民剛到現在的這家寵物醫院，轉正不久，他便接到好心人甘甜姐的電話，得知她在路邊排水溝看到了一直出車禍的流浪狗。
「這個好心人，把TA裝進箱子裡面，然後帶了過來。來時眼球破裂，雙後肢內側大腿皮膚大面積皮膚缺失，皮膚軟組織裸露，後肢跗關節錯位斷開，跗骨頭裸露」。
甘甜姐焦急，又膽小，害怕，「但還是要去救。（她）看著你，雙手抓在一起放在胸前，緊張得不得了，不敢看，但又要來幫忙」。
奄奄一息的流浪狗，TA眼神充滿恐懼，「當你救TA的時候，它會看著你，淚汪汪的」。救他，這也成為李健民唯一的念頭。
這隻李健民救助的第一隻「希望」，現在在一戶川大老師退休家庭裡面，時不時還會回醫院打疫苗。包括之後救助的其他「希望」，也都還有不錯的歸宿。
第二隻「希望」，現在名字叫醜醜，通身雪白，現在在一家蛋糕店裡面生活。「過的那是相當滋潤」。而那隻現在叫123的「希望」，則住進了別墅。
另一隻被救助的流浪小貓
死生
又是一個夜晚的急診。去年，一位6旬老婆婆帶著一隻嚴重腎損傷的拉布拉多犬來到醫院。狗狗多器官衰竭，嘔吐越發嚴重。
老婆婆很擔心，便在地上墊上棉絮，「一起睡在地上」，狗狗嘔吐，老婆婆就拿一個口袋接到TA嘴巴邊，等TA嘔吐。「老婆婆不會嫌棄這些嘔吐，用手彎著腰去把它嘴角的嘔吐擦洗乾淨」。
這是這隻狗狗的最後一夜。
「還是不幸，在早上，這個狗狗狗走掉了。」老婆婆哭，淚流滿面。前往的兒子女兒，孫女，大多也哭。可以想見，那隻5歲大的拉布拉多犬，曾經一定為這個家庭帶來無以言語的歡樂。
寵物醫院救治疾病，告別死亡，也迎來新生。
去年11月的某個凌晨兩三點，一對母女帶著一隻12歲的狗狗前來就診。情況揪心，狗狗意外懷孕，腹中兩胎，其中一隻在家裡出生，不幸死掉。
「還有一個，她們很擔心，就帶過了來，一直坐在手術準備室，一直陪著狗狗。」大概40分鐘後，小奶狗露出肚子。此時，狗媽媽的產力已經不足。
提供能量的同時又要幫助狗媽媽助產，「家長媽媽在旁邊安慰她，輕輕地擠壓。女兒一直在旁邊也安慰狗狗，你要加油」。「家長和你一起去參與動物生產的過程，我會特別感受到那種愛。」
在一次夜間急診中，李健民曾一次迎來8隻貓貓狗狗的出生。剖腹產，這可能是夜間急診最麻煩的事情，也是最興奮和值得高興的。
樓上的在喊，「醫生，快來，她要生了」。樓下的也喊，「醫生，快來，她要生了」。
每晚做剖腹產，「有段時間，我覺得我就是一個婦產科醫生」。一個寵物醫生當四五個人來用，「晚上急診沒有辦法」。
醫生和助手搭檔，也和家長配合。所有的胎兒取出來，一個一個地放在床裡，「然後我叫助手趕緊出去，把所有的家長趕緊帶過來，教他們怎麼搶救胎兒，怎麼讓胎兒呼吸，怎麼擦掉羊水，怎麼綁臍帶」。
一窩胎兒出生的那一時間，外面熱鬧，裡面熱鬧。新生命的孕育和出生，家長始終都很興奮，也很開心。
其實，無論寵物出生還是患有疾病，任何一個人，當他們在做出選擇，決定帶上寵物去寵物醫院看夜間急診的那一刻，他們對待寵物的態度就一目了然。
也希望這種愛護，要堅持下去，始終如一，才不枉TA們於我們認真的陪伴。而在每次寵物醫院的疾風驟雨之後，也會像今天一樣，晴空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