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最終沒能把自己剝離出鄉村。當新世紀初不堪文壇紛亂後,他遁離西安,來到了西蔣村老家,他自己的白鹿原,2016年4月29日,《白鹿原》的作者和事實上的主人公走了,只不過,這次遠行沒有三天三夜的大火、漫天飛雪和晶瑩剔透的白鹿出現。
白鹿原
1985年,陳忠實開啟了50萬言的文學冒險。彼時他43歲。 那是一場文學競爭中溢出的靈感。另一個賭徒是陝北人路遙。一年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面世。陳忠實設想的,是一部「死時墊棺作枕」的巨製。此後,縣誌中的烈女,遠古神話和老人口述的村莊往事成了他的源泉。未寫出「枕頭」的焦慮感長期折磨著他。在《白鹿原》動筆三年前的一次座談會上,他發言稱,自己迄今為止所有作品「頂多只算是不太高明的連環畫。」
1988年4月1日,陳忠實寫下了《白鹿原》第一行字後,感覺「已經進入我的父輩爺爺輩老爺爺輩生活過的這座古原的沉重的歷史煙雲之中了。」
狂熱的想像撕碎了關中麥地的寧靜。文本中,豔麗的罌粟點綴著散發出乳香味道的麥子。死亡隨處可見,恐怖感籠罩著全書。屠殺,活埋,殺害蕩婦,還有活躍在原野上的吸血鬼般恐怖的白狼。直到最後,眾人圍觀黑娃被建國初鎮壓反革命中處決。甚至十幾座峁梁,在他筆下也「如同一具剝撕了皮肉的人體骨骼」。
小說開頭,白嘉軒的眾多妻子死亡。以至於他的生理被傳成「長著一個狗的傢伙」。
這絕不是他當時的村莊。多年後,陳忠實在西安給大學生們講述往事時,提到了改革開放初期村莊的保守。當時,在西蔣村村頭,一些穿著鮮豔衣服的青年在村頭溜達,被保守的村民斥道,「啥貨!」
四年後的1992年,長途跋涉結束。陳忠實後來告訴《陳忠實傳》作者、陝西省作協文學創作研究室主任邢小利,寫完全書的他「頓時陷入一種無知覺狀態」。這與路遙寫完《平凡的世界》場景類似。後者在亢奮中將一支使用許久的原子筆擲出窗外。
中央黨校在讀博士郝重慶大學期間曾邀請過陳忠實給全校作報告。他回憶,當時西北大學禮堂設備簡陋,以至於話筒很長時間不能正常使用。他演講開場第一句話,「西大話筒出聲音和我創作一樣艱難。」 這種艱難體驗以及由此帶到的激動,可以從陳忠實的反應得到驗證。寫完《白鹿原》,當他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來信後,「從沙發上躍了起來,噢唷大叫一聲,又跌趴在沙發上。」 1993年6月,那個「枕頭」出現。初版《白鹿原》的封面是一個老農拄著拐杖站立。
同年,賈平凹的《廢都》也面世。此後,陝西民間流傳一種針對兩人的說法,「陳谷陳糠陳忠實假煙假酒賈平凹」。賈平凹說,「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對《白鹿原》和《廢都》指責非議時,民間一種戲謔詞。」
陳忠實、賈平凹和路遙構成陝西文壇影響最大的「三巨頭」,被當時的媒體稱為「陝軍東徵」。
參照物
小七歲的路遙是陳忠實在文壇上主要的參照系。1982年,陳忠實看完路遙的《人生》後,坐在椅子上,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一位熟悉兩人的文藝界人士說,「他們有文學的交流,但平時很少說話。那時候陳忠實似乎有希望,但又很迷茫。陳忠實人更寬厚,很隨和。路遙除了陝北圈子,平時和其他人交流很少,碰到他看不起的人連話都不說。他有時會罵一些人『那個慫樣』。」
「陳忠實最大的遺憾是沒有一部關於《白鹿原》的轟動的電影出來。」西安電影製片廠導演何志銘說。路遙小說改編的電影《人生》大獲成功,他當時成為全國性的人物。何志銘回憶,當時在陝西作協院子內,一段時間每天能收到一麻袋給路遙的觀眾來信,「陳忠實當時不是一般的震動」。 《白鹿原》剛出來,影視界就有改編拍電影的想法。電影《白鹿原》最終在2012年上映。著名編劇蘆葦告訴探針,對此前的電影,陳忠實「看過兩次,苦笑,但他厚道,公開場合併未反對。」此前蘆葦想寫《白鹿原》劇本,陳忠實非常通達,說「我不懂電影,你按照電影規律放開寫就行了。」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陳忠實與路遙均不合主流。在各種現代文學流派盛行時,兩人卻回歸現實主義這個顯得陳舊的道路上。《白鹿原》扉頁所引「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即是現實主義作家巴爾扎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