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像隔欄望月,又像霧裡看花之花,經歷了怎樣繁複巧妙的工序,最終達到這般意境空靈的效果!畫,筆墨橫姿,妙手丹青,隔簾望月,霧裡看花。織,經緯分明,巧奪天工,紗前看人,如雨如煙,源自桃園深處,生在幽深古宅。可細膩精美,也可盛大宏偉。紙質畫,就像一張用生命編織的網,網住了一個藝人一生,也網住了一個老人和他的一家。2018年的夏日,對81歲的周文虎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日子。這一天他製作的百米巨製將再次展示給世界。長卷緩緩打開,這是他五年來第一次重見天日。這幅作品承載了周文虎一生的心願。
這幅寬兩米,長138米的畫卷,是由5萬多條僅三毫米寬的細紙條編織而成,畫作內容包含38項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項目,當百米長卷全部展開!猶如一條白龍橫跨江面,逶迤而來,靜觀畫面,成千上萬的細密白條與濃墨重彩的繪畫交錯編織在一起,形成一層白紗般的濾鏡,既像輕霧籠罩的山水繪畫,又像水墨暈染的織錦,這種獨特的藝術作品就是福建省永春縣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紙織畫!紙織畫,顧名思義就是用紙來編制的畫,是一種將編織工藝和繪畫藝術融為一體的傳統工藝畫,由國畫發展而來,有1400餘年的歷史,製作紙織畫時先要將化作裁剪,再於等寬的白色宣紙一起進行編織加工。編織後的畫面紙痕交織經緯明顯,色彩被細密的劃分成點!近視及不類物象,遠視則景物粲然,最終使得畫面呈現出如隔簾賞月,霧中無人花的藝術效果,這些紙質畫的作者就是周文虎老先生!

已經82歲高齡的周文虎打算再創作一幅新的作品《虎震五嶽》!紙織畫是一種二次創作的藝術品,畫作的質量是最重要的前提,繪畫時創作題材與傳統寫意畫一脈相承,山水花鳥,人物百獸,民間故事皆可入畫,畫法也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就是設色,雖然相似,卻別有文章。周文虎的師傅就是著名的永春紙織畫大師黃永源。和師傅一樣,幾十年來,周老所有的作品大多是自己所畫,原因就在於紙織畫對畫的要求和普通寫意畫有所不同,細看老先生的每一筆都是濃墨重彩,輪廓鮮明,這是為後期的編織留下餘地,傳統水墨丹青筆觸細膩,色調淡雅,反而不適宜製作紙織畫。繪畫用紙採用生宣,生宣多墨趣,吸水性強,也容易沁水,能產生豐富的墨韻變化,但需要落筆即定,對作畫者要求很高。作為創作的第一部畫作的質量也直接決定了作品的水準!
作為紙織畫大師,不僅得是匠心獨具的手藝人,更得是丹青妙手的畫師。周老在作畫的時候,喜歡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誰都不許打擾,讓自己沉在作品裡揣摩思考。餓了就自己簡單下點麵條,然後又一心撲在作畫上。構圖完成後,用膠再畫的四邊粘上白條,讓作品在面積上進一步延伸,方便以後的裝裱。接著周老把畫粘在板上,上水,潤溼,水作為中介,讓過濃或過淡的地方漸漸中和,也使得顏料進一步滲透紙背被,這時再看畫好的虎頭,輪廓線更加柔和,濃淡程度也更協調適中,下一步就是上色了。周老使用的顏料是水彩和礦物質顏料的混合,使紙織畫的色彩質地更加細膩,色相豐富鮮明,且不易褪色!隨著周老自如的一提一頓,筆下的老虎躍然完成。凜凜虎威躍然紙上,或許因為名中有個虎字,老虎成為他最喜愛也最拿手的題材。這一天是周老的重孫女百天,從畫室回來的周老與一家人聚攏在飯桌,其樂融融。周老一家也都以紙質畫為營生,二兒子裁剪,三兒子裱褙。女眷負責編織,而周老就是這一大家的頂梁柱,操持著一家的生計。周老一直不願讓子女分家,希望能一直看著這個大家庭團結在一起,做著紙織畫這門手藝。福建省泉州市下屬的永春縣臨近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也是著名的拳術之鄉,詠春拳的前身白鶴拳就發源於此,除此之外,永春的制香文化瓷器文化以及紙織畫和龍水漆籃為主的編織文化也是源遠流長,共同構成了永春獨特的人文環境。

下一關裁剪,先把畫按順序進行摺疊,再用玻璃板壓實,以咫尺為軸開始裁剪,小刀迅速地一划,每一刀直上直下,在沒有度量的情況下,靠著手藝人眼測心量,使裁下的每一條寬度都精準地保持在三毫米左右,誤差極小。裁剪是紙織畫的基本功,考驗的是手藝人的細膩和耐心,每一刀都得下的平穩,迅捷。一幅一米來寬的畫,需要近300多道的裁剪才能完成!傳統的永春紙織畫裁剪寬度一般保持在兩毫米左右,但是在周老看來過於精細,反而丟失了紙質化追求的朦朧美,經過多次嘗試改良,周老最終確定為三毫米的寬度,在這樣的寬度下編織出的作品線條更加大氣舒展,又不失水中望月的飄渺和輕盈,僅僅是一毫米的差別,周老卻反覆試驗多年!
20歲出頭,周文虎就隨師傅學藝,從1957年正式拜師到現在已有60多年。師傅黃永源紙質畫工藝美術大師,從清末開始就做這隻畫這門手藝。在動蕩的歲月,紙織畫歷經兩次消亡,只剩黃永源一派殘存,傳到周文虎,一代共有四個得意門生,四個師兄弟,慢慢發展為現在的四大家族。相傳1400多年前的南北朝時期,南陳滅國後殘部以及宮廷文人宮廷百工來到永春,永春,氣候潮溼多霧,當時的永春有著永春三桃的美譽,大片的桃園總是蒙著一層薄霧,這種特別的美景給了那些宮廷文人一些靈感。工筆畫太過直觀,山水又過分寫意,怎麼才能把這種朦朧的美用畫的方式展現出來呢?從江蘇蘇州的宋錦,四川的蜀錦到海南黎族的黎錦藤編,在南方編織技藝源遠流長,清代更有江寧織造,蘇州織造等官社之法,專司絲織品的製作,也正是南方特有的編織文化,給了這些文人靈感,為何不把畫也像布一樣,用白線交叉編織起來呢?讓畫面像詠春的桃園一樣蒙上一層薄霧。永春特殊的自然風貌和人文環境,孕育了紙織畫,紙製作的藝術作品,保存時需要恆溫恆溼,條件較為苛刻!尤其是紙織畫,反覆切割重組,讓紙面留下大量的創口,這些暴露在外的創面更容易受到空氣溼度的侵蝕。這也是為什麼紙織畫雖然有著一千多年的歷史,留存於世的佳作卻寥寥無幾。這座老宅是周老的祖宅,從嘉慶年間到現在有200多個年頭了,這座幽深的老宅,看過孩提時的周文虎,看過他手轉經緯的編制,也看過他握住重孫的手!今年縣裡想出資幫周老修繕老宅,把這裡做成一個專門存放展示作品的地方。這樣一來多年來的心血也算有個地方可以安置,這也是周老一直以來的心願!

第三關編織。紙織畫的編織還會受到氣候的限制,老一輩就有春夏不開工的說法,春天霧重但逢露水下霜,紙張受潮就無法編制,夏日天氣乾燥,紙張也易乾裂,現在正值春季,室內溼氣較重,所以新作品的編織周老打算放在老宅。兩米來長的匣子整齊排列著,不同長短的木頭,經過簡單拼接敲敲打打,就組裝成一臺編織機了。裁好的畫作糾葛成一團亂麻,周文虎不急不慢,把畫一條條細心的梳理,理出分明,理出頭緒,手下浮躁,脆弱的線條就會斷裂,心平氣和才能抽絲剝繭,紙織畫是如此,做一個紙織畫手藝人更是如此,像一個時間的修行者一樣,心平氣和的理著歲月和人生。梳理整齊。畫作的兩頭,分別固定在編織機上,下一步就是編織了編織時左手扶只右手持尺,左手像彈鋼琴一樣輕壓紙條,右手讓梭尺上下起伏,讓經線一條在上一條在下依次穿過。完成後在尺的一端系上緯線,一拉一條緯線便流暢地橫穿整個畫面!這種編法,周老叫它「陰陽編織法」,一陰一陽,經緯分明,一條穿過後再重複這個動作,用梭尺把已穿入的白線輕輕擊打緊密閉合,再引進去下一條白線,如此循環反覆,層層遞進!誕生於宮廷的紙質畫,在歷朝各代都是作為藝術奢侈品而存在,大多流傳在達官貴人家文人墨士間!永春臨近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自古就有「無永不開市」的說法,紙織畫也隨著大洋作為藝術珍品,輸送至全國,甚至全世界,尤其在南洋一帶華僑聚集的地方,一幅紙織畫就代表著故鄉。這幅近兩米長的《虎震五嶽》需要穿入大概一千條的緯線,歷時一周才能完成,在這個藝術開始產業化,作品可以流水線生產的時代,來自手工的溫度和誠意更顯得彌足珍貴,繁複的工序加上季節的限制,使得紙織畫的產量非常低,收入回報也是又少又慢,紙織畫在進行編之後,自然會有朦朧的效果,但交錯的織法也會使得作品丟失一些細節,如何讓畫面細節以及輪廓依然清晰可見,作畫時濃墨重彩的重要性就體現了出來!舊時,為了不讓人物的面部在編之後看不清楚,老一輩紙織畫藝人,通常選擇在編好後再把面部描畫一遍,這一步驟行話叫開臉,也叫點神,但是周老卻從不做點神的加工,在作畫時筆觸鮮明,一次成型,讓畫面在編之後也能依然層次豐富。

編織的過程需要在三毫米寬的細紙條上反覆操作,手眼並做,周而復始,一遍遍重複,時間長了不免勞累,畢竟年事已高,長時間工作讓周老也有些體力不支,叫來了三兒子搭手。三兒子周明塔初中輟學後就跟著父親學習紙織畫。三個兒子裡要數周明塔最為心細。所以從一開始周老就安排他學習編織,編織時需要特別細心耐心,稍有差池就會將脆弱的紙條弄斷。這時候就只能用膠或白條從斷裂的地方重新進行拼接,但是織雙面通透再拼接後就會留下細小的痕跡,而且重新拼接後,在畫作細節的部位很容易產生錯位,這些細微的瑕疵就會讓紙織畫的美感大打折扣!這也是追求完美的周老最不願看到的。所以在編織這一關,周老的要求非常嚴苛,開始接觸紙織畫的時候,周明塔也並不情願,趁著年輕氣盛,曾經外出四處打拼,跑過婚慶,做過攝影,飽受奔波之苦的他最後選擇了回到父親身邊,一心一意從事紙織畫的手藝。周老的教育雖然苛刻,但是周明塔一直支持著父親,嘗過了生活的顛沛,也就理解了父親的博弈。他知道一個家族全扛在了周老的肩上。在大家眼裡,這些身懷絕技的手工藝人理應生活富足,但對周文虎一家來說,全家出動從事紙織畫製作,也只是勉強維持日常生計,如今紙織畫的銷路一直不好,周老一家的生活一度陷入窘境,但對周文虎來說,生活上可以一切從簡,即使砸鍋賣鐵也要把紙織畫繼續下去,周老並不是一個獨斷專行的家長,一家都以紙織畫為營生,賣不出話他也難免焦急,但把紙織畫發揚光大又是自己畢生的心願,說什麼也不能斷在自己的手裡,他一生勞碌,苦苦支撐著的不僅是周家的擔子,還有永春紙織畫的未來。

回想自己這一生生活的重擔似乎從小就擔在肩上,十歲不到就外出到福州打工,一個月六塊的工錢還要補貼家計,成年後做教師身兼多職,除了數學課語文課,還要教音樂課和美術課,課餘教孩子們做紙織畫,課本和考卷,都靠自己掏錢油印的,就這樣一直幹到了退休,生活的磨礪給周老帶來的卻是堅韌樂觀。一幅這樣的作品一般需要一周的時間進行編制,隨著緯線一條條地穿過,作品的編織也慢慢成形。穿過畫面的無數條文獻,像一個網網住了威武的門戶,也網住了周文虎的一生。細緻的編織,將自我情緒轉化為內在修為,梭尺青條,把一生的心血交織在經緯之間,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園裡可耕田,發源於桃源西安,若隱若現的紙織畫,對周老來說就是她親手編織的世外桃源。周文虎走不出去,也不願走出去。60餘年,周老一直在從事紙織畫,這門手藝對他來說,這門手藝幾乎佔滿了生命的全部。為了能讓紙織畫發揚光大,周老也一直在琢磨著如何創新。初次嘗試大幅作品的時候,周老帶著作品去參展,卻總是四處碰壁。一幅兩米來長的作品製作就已經很是費力,寄託了周老所有希望的那幅百米作品《世界文化遺產圖》,是周老一家用近三年的時間一起製作完成的!138米不經過拼接完整地串聯在一起,每一刀裁剪,每一次編織絲毫的誤差,都會讓畫作差之千裡,而且這樣的大型作品即便不算人工材料,成本也是一大筆支出。這些錢都是周老勒緊了腰帶擠出來的,也正是一家人的支持,才能創造出百米長卷,周老發揚紙織畫的願望,也才能繼續堅守下去。在展會上曾有人出資1000萬,希望收購他的作品《世界文化遺產圖》。這1000萬可以徹底改變一家人的生活。
周老一直有一個心願,看到這幅百米長卷,評到世界之最,一邊是富裕的生活,一邊是畢生的心願,81歲的他也許不會再有精力在製作一幅新的百米長卷了。周文虎拒絕了對方買畫的請求。在子女的幫助下,經過一周多的編織,這幅作品的製作也接近尾聲了,刷上膠展開來貼在牆上,讓編程的作品自然風乾縮水,使編入的白條和原畫緊密結合,最後三兒子周明塔完成裝裱,這部作品才終於完成。赭黃毛色,曙紅口鼻。黑色花斑的老虎,由於織進一層白紙條,使得墨色柔和,意境空靈,作畫時刻意加重的設色,在編之後濃淡相宜,不僅沒有掩蓋虎的神氣,反而讓其顯得更加立體,虎虎生威。尤其是鬍鬚部分,由於編織的層次更顯得毛根出眾清晰挺拔,千條萬縷的編織重組竟沒有絲毫錯位。永春紙織畫紙痕交織,經緯分明,色彩淡雅,畫面朦朧的藝術特質在這幅作品中淋漓盡顯。隔簾看月,霧裡看花。紙織畫近看是點遠,看成畫,人與畫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更好地欣賞。回過頭再望的時候,他又變成了腦海中一個朦朧的記憶,這正是紙織畫的魅力所在。2018年,周文虎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這是對他一生鍾情紙質化的最高加冕。現在老人還有兩個未盡的心願,一個是促成永春紙織畫博物館的建設,讓千年藝術有一個歸屬之地。另一個願望就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永春以紙織畫世界之都的身份加入世界文化遺產項目。紙織畫就像一張用畢生編織的網交織了一生的心血,也網住了周老和他的一家一個老人,一座老宅紙織畫在這裡傳承著,也從這裡走向了世界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