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截至目前最受觀眾熱議的、商業上最成功的恐怖片,毫無疑問是由喬丹·皮爾執導、露皮塔·尼永奧主演的《我們》。
恐怖片導演的創作巔峰期通常是非常短暫而不穩定的,即便是在美國類型片工業已經相當成熟的當下,即便由優秀的恐怖片創作者參與拍攝,要連續製作出多部商業成績和大眾口碑矚目的恐怖片,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長片處女作《逃出絕命鎮》的強大光環下,喬丹·皮爾的第二部作品註定要面臨被整個電影市場和觀眾嚴格檢控的壓力。如果說《逃出絕命鎮》的優異成績仍然被一部分觀眾所質疑,甚至將這種成績歸結為與導演本人無關的一次偶然,那麼這部新作《我們》便是以喜劇演員身份成名的喬丹·皮爾證明自己恐怖片創作能力的最好機會。
今人刮目相看的是,影片《我們》開畫首周末便錄得了超7100萬美元的票房,超越《寂靜之地》成為美國R級原創恐怖片首周末票房的新紀錄,這個成績在恐怖片史上僅次於新版《小丑回魂》和新版《月光光心慌慌》兩部擁有強大IP號召力和檔期優勢的同類型電影。
口碑方面,該片最終獲得了MTC81的媒體高分、爛番茄94%的新鮮度、IMDb7.2的觀眾打分,豆瓣目前也穩居在7分左右。對於一部通俗類的恐怖類型片來講,這樣的表現還是相當不俗的。儘管國內觀眾的評價比較兩極分化,但我個人的觀感還是非常不錯的。
影片《我們》講述了一個黑人四口之家在度假期間的一場荒誕恐怖的遭遇,而這一場遭遇與女主角阿德萊德童年時的一段可怕的經歷息息相關。(提示:下文有輕微劇透)
1986年,在美國加州的聖克魯斯鎮上,一對黑人夫婦帶著他們的女兒到當地的海濱遊樂場慶祝生日,而這個女孩便是電影中的女主人公,阿德萊德。
在逛遊樂場的途中,由於父母雙方的疏忽大意,阿德萊德與她的父母走散,誤打誤撞地進入了一間光線黑暗的鏡子屋。在這裡,她發現與自己相貌完全相同的另一個女孩的存在,並且受到了巨大的驚嚇。
等到父母找到阿德萊德的時候,她已經因心理創傷而情緒不定,甚至不再開口說話。這種情況在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疏導治療之下才有所好轉。而隨著漫長時間的推移,阿德萊德才最終走出了這場心結。
多年之後,阿德萊德早已長大成人,成為育有兩個孩子的母親。後來,阿德萊德一家四口回到聖克魯斯度假。儘管阿德萊德已經走出童年陰影,但她仍然對這裡、對那片海灘感到恐懼和不適。在家人的幾番勸說下,她才最終同意一同去海灘。
當晚,正當一家人回到住宅準備休息時,發現門口不遠處站著四個彼此手牽手、穿著紅色連體衣的人,這四個紅衣人身形像極了阿德萊德一家。察覺到事態不太對勁,阿德萊德的丈夫決定出門查看情況,卻因此遭到紅衣人的反攻,神秘人順勢便挾持了阿德萊德一家。
原來,這些紅衣人是政府地下實驗的失敗品,他們是地上對應的人類的影子,但卻過著不由自主的、痛苦不堪的生活。阿德萊德的影子是這個影子家庭中唯一能開口說話的人,而她正是阿德萊德當初在鏡子屋裡遇到的那個女孩。
整個故事正是從阿德萊德一家與他們的影子相遇,才真正意義上拉開了序幕。這時我們也才反應過來,這個故事的主要架構便是人類與他們的複製品之間展開的一場生存鬥爭。
長期以來,恐怖片都被視為內核最膚淺廉價的電影類型,是類型片工業中最不登大雅之堂的低俗領域。即便是在業界舉足輕重的溫子仁的作品,也免不了陷入「為恐怖而恐怖」的膚淺創作動機中來,很少有真正引人深省的電影表達。
和溫子仁那些純粹靈異題材的恐怖片不同的是,喬丹·皮爾的恐怖片並不過度依賴jump scare這種俗套、直接但有效的手法來製造恐怖。
無論是《逃出絕命鎮》,還是新作《我們》,喬丹·皮爾的作品始終朝著對社會的反映、反思的方向而創作,向著更為現實主義的質感而靠攏。他的作品中,既沒有神鬼之力,也沒有裝神弄鬼的那套唬人把戲,它們的恐懼更多來源於人類社會中那些稀鬆平常的情境。
舞文弄墨、玩弄「隱喻」和「諷刺」,是真正優秀的喜劇工作者必備的職業素質。曾經擁有多年喜劇表演及創作經驗的喬丹·皮爾,對「隱喻」和「諷刺」的技巧性運用早已爐火純青,這在他的前作《逃出絕命鎮》中便已得到印證。
這一次,喬丹·皮爾同樣繼續將新片《我們》設置為一種敘事的機關,劇情反轉、歷史隱喻、政治諷刺……隨處可見的細節都有可能暗藏玄機。
片名取作「Us」便有一語雙關的意味。它一方面指的是人類眼中的另一個自己,即與自己共享靈魂的那些實驗失敗品,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影子;另一方面,US正是美國(UnitedStates)的簡寫。某種意義上,片名正是影片的第一重線索。
而「11:11」也在影片中出現多次。第一次是年幼的阿德萊德與父母走失途中,流浪漢朝她亮出的一塊寫有「JEREMIAH 11:11」的紙板;第二次是已為人母的阿德萊德與家人駕車去往海灘,路邊的救護車正在搬運受害者的屍體,這位受害者便是當年那位流浪漢,他身旁仍然是那張寫著「JEREMIAH 11:11」的破舊不堪的紙板;第三次則是阿德萊德哄兒子睡覺時,鬧鐘恰好停在11:11。
影片中的「JEREMIAH 11:11」或「11:11」指的正是聖經舊約《耶利米書》的第11章第11節,上帝在這一節說道:「我必使災禍臨到他們,是他們不能逃脫的。他們必向我哀求,我卻不聽。」
同樣富有隱喻意味的,還有手牽手的設定。影片開始時,電視機裡播放的內容正是上世紀80年代的一則宣傳手牽手共同扶貧的公益廣告;四個紅衣人來到阿德萊德一家的住所時也是手牽手;而影片進入後半段時,整個遊樂場被紅衣人們手牽手包圍;在電影結束時的俯瞰鏡頭裡,整個美國似乎都被紅衣人手牽手地包圍起來。
作為地下實驗的失敗品,紅衣人被放置在地下生活。地下的複製人與地上的人類儘管共享靈魂,卻有著截然相反的命運。
地上的人類無憂無慮,生活富足,他們可以有享之不盡的娛樂活動,可以得到來自父母的愛,可以去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地下的複製人,卻只是冰冷麻木而痛苦地活著。地上的人類有多幸福,他們便有多痛苦,就像影片裡時常出現的那些兔子那樣,似乎註定被關進牢籠,任人擺布。
地上的人類和地下的複製人代表的實際是兩種不同的階級狀態。地上的人類創造了地下的複製人,卻看不到地下複製人的悲慘與痛苦。這裡的人類特指的是那些對階級場域外的現狀熟視無睹的有產階級,他們以剝削底層人民為生。而地下的複製人顯然代表了被剝削奴隸的底層階級。
那則在80年代大力向中產階級宣傳的「手牽手扶貧」廣告,並沒有使美國的貧困階級過上富足生活。而電影裡的地下複製人卻決然反叛,與自己被規定在地下生活的悲劇命運叫板。
影片是不是通過與現實形成對比的情節來諷刺美國中產階級的麻木,或是告誡處於被剝削狀態的底層階級主動去創造自我幸福的機會,這一點喬丹·皮爾本人也未曾主動回答過。
但不管是從人類與複製人的階級分化這個角度看,還是從人性有著黑白兩面的角度看,影片《我們》顯然都擁有著極其強大的解讀空間;甚至它的可讀性似乎已經遠遠超越了喬丹·皮爾所賦予的部分。
表演方面,影片中的幾位主演均需要一人分飾兩角。因此,區別化和細節化的表演需求會大幅度增加,導演本人對演員的調教能力也會決定著角色的完成度。
露皮塔本人的詮釋難度顯然是最高的,她既需要表現出美國中產階層已婚已育女性的真實狀態,也需要完成阿德萊德影子這個現實生活中無法取道經驗的虛構角色。
影子這個角色,無論是表情細節、人物發聲方式、情緒流露都與正常人不同,需要從體驗派和方法派兩個表演角度突破。露皮塔在本片中精湛的演技,無愧於其當年憑《為奴十二年》拿下的奧斯卡殊榮。
無疑,《我們》不僅是一部延續《逃出絕命鎮》劇作思維的現實寓言性的作品,它同時還在《逃出絕命鎮》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強化了整個視聽語言。相比劇本和攝影、剪輯的電視劇質感較重的《逃出絕命鎮》,《我們》在視聽上的表現力已足夠出彩。
在接連兩部小成本恐怖片大獲成功的助推下,喬丹·皮爾顯然已晉升為美國新一代恐怖類型片導演中最受期待和追捧的那位。有了《逃出絕命鎮》和《我們》奠定的紮實基礎,接下來喬丹·皮爾還將帶來怎樣驚喜的作品,我們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