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奶奶的雞毛撣子
奶奶是奶奶,更是禪者。
奶奶生活在穆莊。是穆莊人,大都屋裡擺放著花瓶,花瓶有大有小,無論大小,裡面普遍插著奶奶扎的雞毛撣子。
雞毛撣子可以裝飾,可以除塵,有雄性公雞毛的撣子,可以闢邪。還因為瓶與「平」同音,雞與「吉」同音,撣子插在瓶裡的寓意是平安吉祥。
奶奶開始不知道這些,奶奶是從奶奶的奶奶那兒知道的,穆莊人也不知道這些,是從奶奶當了奶奶後扎了第一個雞毛撣子才知道的。先是村東頭的豁嘴嬸嬸買了花瓶,後是村尾的猴子大娘兜來雞毛,紮好的撣子竟被南街的老黑奶奶搶去了,豁嘴嬸嬸猴子大娘說是去討要,被奶奶壓下,奶奶說不急不急,歲月長著呢,想要都有份。
奶奶一身灰灰黑黑,這是她的四季顏色,一件斜襟大褂,遮住大半個腰身,每走一步,大襟便被膝蓋頂起一角,然後放回去。奶奶小腳,卻走著寬闊的路,且每一步都走的那麼好。
奶奶完全是奶奶的樣子,白髮飄飄,胡楊飛雪一般,但她眼光銳利,可以繡花,繡出的花可以和十八歲小姑娘相媲美、比細膩。因為奶奶有純潔的心境,只有這樣眼神配有這樣心境,才能扎出栩栩如生的雞毛撣子。
奶奶眼裡每天都是好世界,好世界是好心情生出來的,屋裡總有人走動,空手,或者兜著雞毛來,她們是來看奶奶怎麼扎雞毛撣子的,其實這些人裡面不凡心靈手巧的人,她們不做,就喜歡看奶奶做的樣子,這時的奶奶在雞毛撣子之內,也在雞毛撣子之外。
扎撣子不是很複雜,農村雞多,母雞下蛋,公雞食肉。先是挑選最好毛色豔麗的公雞,殺雞拔毛。再剪一截足夠長的兩公分左右寬的布條,再買能粘合的膠水一類的東西,然後就差手柄了。
雞毛撣子手柄最好用藤條,可惜這方圓沒有,只能用紅荊條代替,雖不比藤條有韌性,但也結實,耐用,彈力也不錯。紅荊條離人間煙火很近,溝沿、河畔多的是。
奶奶扎撣子一絲不苟。選毛很講究,按長短分開,先是在荊條一端粘上一圈短絨毛,為的是把荊條的頂端裹住,保持美觀,然後選公雞翎五根蘸上膠水,用布條綁緊。接下去,用公雞身上各種美麗羽毛搭配,自上往下,逐漸由長變短,一圈一圈按順時針蘸上膠水纏繞,其中分揀也細心,雞毛彎曲方向必須一致,直扎到滿意的長度,最後結紮。
奶奶每次先是用紮好後的雞毛撣子,輕輕拂去桌上零散雞毛,動作優雅沉靜,如果手腕抖一抖,撣子猶如注入靈氣一樣,上面繽紛公雞羽毛有了些炫耀味道,放入花瓶,會讓簡樸生活從容很多。
奶奶知足,她愛笑,她的燦然一笑,會照亮世間所有,如果這種笑說是寧靜,那只能用聖潔來形容,可惜這笑讓她如水的生活中打了個小折扣。
那是夏天,天爺不開面,大雨傾盆,房頂上發出噗噗聲響,房簷下譁譁水流,院裡滿是大大小小水泡飄蕩。雨水裡站著二丫,二丫身邊站著忙乎嬸,忙乎嬸嘎嘎笑著,像半夜野梟,她揮舞著淌著水的雞毛撣子,用力抽打著二丫,二丫背上道道紅痕,蚯蚓一樣亂爬。原因是二丫生了三個女孩,今天在兩個滾雷之間,第四個女孩又降斯於雨天。
忙乎嬸手裡的雞毛撣子,也是奶奶扎的雞毛撣子。
二丫錯了嗎?奶奶在某種角度上覺得慚愧,認為是雞毛撣子罪過了。
本不是問題,但在奶奶這裡已經是問題,奶奶的心弄亂了方寸。那段時間,再偶有人來找奶奶扎撣子,做事雖然細緻,雖然肖似,但很難做到不可挑剔。
終於有一天,忙乎嬸愧疚疚抱著四孫女來到奶奶屋裡,紅著臉說,她真渾,被豬油塗蒙心了,怎麼可以那樣對待二丫呢?但雞毛撣子四個字,忙乎嬸沒提,奶奶也沒提。
這是思維後得出的結論,由此生大歡喜。這也是覺悟,覺悟了自己,便是天堂本身。
歲月何其美,流年綻芬芳。如今奶奶仙逝二十餘年了,但那些世事,仍在穆莊僅留的花瓶裡存活。
□郭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