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潤芳
在古詩詞中,「南山」一詞出現的頻律極高。《詩經》中有它,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有它,祝福語「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中有它……
悠悠千載,它已經演變為一個文化的符號,一種詩意悠遠、美好幸福的象徵。
我的家鄉,面南山、臨伊水而居,世世代代以農耕的方式生存。家鄉的南山,是不是從詩詞、祝福語中走出來的南山,我沒有考證過,但我明白它不是一個虛指的概念,而是實實在在地綿延在家鄉的南面,並允許我時不時地走進去、然後再走出來。
南山的母族,是綿延八百餘裡的伏牛山。南山的學名,叫萬安山。萬安山東接嵩嶽,西達伊闕。倘若說洛陽是來自遠古的一隻鳳凰,那麼萬安山與邙山就是鳳凰飛翔的雙翼。
其實,南山在本地百姓的口中,還有很多更具體的小名,比如龍門的人把貼近他們的一段,喊做龍門山;郜莊的人把貼近他們的一段,喊做郜莊山。倘若自西北往東南認親的話,有裴村山、韓村山、劉井山、諸葛山、道湛山、李村山……
這些溫暖的名字,都帶著人間煙火的印記,都包裹著一簇簇血脈相連的人家,與他們生生不息的故事。一個個村落順著南山的走勢,擁抱在南山的腳下。土地大多都是一半山地,一半灘地。
我的家鄉叫司馬村,它和司馬光有關。千餘年前,北宋宰相司馬光辭別朝堂,退隱洛陽,就是在我的家鄉修建了20餘畝大小的庭園一一「獨樂園」。他在「獨樂園」居住了19年之久。在這裡,他的身心得以安放、得以舒展。他靜心研修學問、著書立說,留下一部光照千古的歷史宏篇《資治通鑑》。
我的家鄉,自南山腳下向北,退卻三五裡地,和南山之間的距離不遠不近,恰到好處。家鄉人看南山,不只看個局部,視野可以舒展開去。比如割麥子或種豆子的時候,或者放學奔跑在田野的時候,家鄉人一抬頭,正好和臥在南天邊的南山,打個照面。家鄉就是這樣面南山而臨伊水,鍾靈毓秀,人傑地靈。耕種的土地,以平曠而肥沃的灘地為主。
我和南山的關係,不僅僅停留在遠望的層面,還時常走進它的內心。
南山深處住著我的老姑奶、老姨奶和老姨呢。小時候走親戚,挎著紅長籃,穿著粗布鞋,拿腳丫子去一步一步地縮小親情的距離,摸清了山裡每一條羊腸小道的脾氣,熟悉了那些樹上結的、地裡攀爬的果子的酸甜苦辣。柿子、酸棗,我和弟弟去摘過;紅薯葉子,我和母親去掐過。
那時候的南山對我來說,印在夢境深處的,大約就是一座望也望不到邊際的、綿延起伏的一座紅薯山。我吃的紅薯、紅薯粉條、甘粉都來自那裡。它是一座小時候沒有讓我想空過的山,它就在我眼前或者腳下,是一座流著汗水、蒸騰著人間煙火的山。
外婆每年都要到南山的祖師廟,去磕頭,去燒香。一群挽著油旋頭、穿著老黑藍大襟襖的老太太,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勁頭,瓜子似的小腳一擰一擰地,竟能登上荊棘叢生、怪石嶙峋的南山,竟能摸著廟門,見著供奉在山頂的祖師們。
外公每年都要到南山的「採石岡」,去挑選石頭。那裡的青石,是遠近有名的上等石材。外公鍛刻的門墩、門匾額、石獅,所用的石材都是從那裡運回的。小塊的,用肩膀挑;大塊的,趁人家的牛車拉。
青石鍛刻好以後,外公就要過伊河,過洛河,再過瀍河的「大石橋」,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售賣。倘若在這個集市日沒有賣完,就把餘貨寄放在那裡的客棧,下一個集市日再去賣。那時,外公曾說過,在集市上,如果有人問這是哪裡的石材,只要回答是「南山採石岡」的,大多的人就會欣然買下。
外公外婆的一代,在他們和南山的來來往往之中老去了,而今的南山也已不是那時的南山了。
南山的大名一一萬安山,越叫越響。它的容貌也越來越美,越來越像是從詩詞和祝福語中走出來的模樣。
隨著寬敞道路的盤旋而上,隨著綠植的蓬勃茂盛,隨著彩色峽谷的飛流直下,沉睡百千年的文化,也逐漸被喚醒。魏帝與萬安山有關,武則天與萬安山有關,道教佛教與萬安山有關,白居易與萬安山有關,範仲淹、歐陽修、司馬光與萬安山有關……
以前的萬安山,我以為它只是一座生活的山;而今的萬安山,我方明白,它也是一座文化的山、詩意的山。它的前世供養我們,很實誠;它的今世滋潤我們,很貼心。
古時的愚公,苦於面山而居住,他為此移了一輩子的山,還讓「無窮匱」的子子孫孫,不停地移山,最終感動了天地。今天的我們,樂於面山而居住,我們為此而開發山、保養山,也讓我們的子子孫孫,不停地做下去,我想,最終也會感動天地的。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種豆南山下」「悠然見南山",面山而居、詩意地勞作,不是陶淵明一個人的夢,它將成為南山上下的、所有居住者的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