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居民樓的地下室裡可以清晰見到旱廁改衝水式廁所的痕跡。
一個廢棄的乾式馬桶。曾作為生態小區最大標誌的乾式馬桶在掙扎3年後被徹底逐出了小區居民的生活。全世界大概有500萬人在用瑞典斯德哥爾摩環境研究所(SEI)的生態旱廁,鄂爾多斯大興生態小區是其350個不同的項目中,規模和投資最大的一個城市社區。
然而,這個全球最大的生態旱廁小區在運行3年後悄然消失。
「大興生態小區」正門外的巨幅牌匾已撤換為「文明城市」的廣告牌,小區超市旁的「中國-瑞典生態衛生城鎮項目」展示大廳也被新修的木柵欄遮擋了視線,玻璃大門緊鎖,裡面空空如也。小廣場旁的糞便收集設備間的玻璃盡毀,標識也被塗鴉覆蓋。所有和生態小區相關的記憶似乎都被趕到了鐵絲網圈圍起來的角落裡去了。
除了一個守大門的老頭,小區的西頭變成了一片無人區。跨過鐵絲網就是一片白色的乾式馬桶的海洋,它們以各種姿態傾覆著,像一個巨大的裝置作品。馬桶海洋簇擁著曾經是管理小區的中樞生態站辦公的二層小樓,更加顯得它孤零零地。旁邊的固體垃圾管理站、有機垃圾堆肥間、汙水處理站都已經關閉,它們環繞著的一小片菜地,也因為種植它們的老人得了肺癌而荒疏了。一大片景觀池的一側,堆滿了藍色的糞桶和垃圾分類桶。
自2009年生態小區拆除了尿糞分離的馬桶,換回水衝式馬桶,並改裝了整個糞便和汙水處理的系統後,鐵絲網就隔開了兩個世界。作為生態小區最大標誌的乾式馬桶被逐出了小區居民的生活,徹底敗北。
瘋狂的馬桶臭味瀰漫,婦科病擔憂,爬出的蛆蟲……它所製造的麻煩一個接一個
閆建平是個律師,也是大興生態小區現任業委會主任。2006年到2009年與乾式馬桶相伴的日子,回憶起來沒有一絲北歐式生活的美好,一家人反倒像是被這個馬桶綁架了,內心是無盡的痛苦。
2006年,嫌市區房子太貴的拆遷戶閆建平聽說了大興生態小區,2003年以低於市場價800元/平米開盤的樓盤,這一年售價已經翻了一倍,「緊俏得很」。那時小區裡的生態站已經建成了,閆建平繞著小區轉了一圈,覺得小區的綠化、道路、公攤面積都十分理想,價格又便宜,生態環保的概念還讓他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時尚感,「反正人家瑞典人搞的東西不會錯」。
2006年3月8日,閆建平付出143800元買下一套兩居室,當年7月1日入住。隨後圍繞著馬桶的瘋狂生活就開始了。
閆建平的記憶裡,衛生間的白熾燈讓純白的新式馬桶反射出螢光,揭開馬桶蓋子的一剎那,他常常有走進實驗室的錯覺。眼前這個陌生的怪東西讓他每一次如廁都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尷尬,一點點消磨掉他對這個新房子帶來的美好生活的自信心。
這個生態馬桶由瑞典斯德哥爾摩環境研究所設計,由中國潮州的一個廠家生產,造價每個七八百元。它和普通馬桶的區別在於設計了小便鬥和大便鬥,小便時要對準馬桶前部的小便鬥,尿液通過單獨的管道進入地下儲尿池;大便時一坐下,倒扣的便鬥碗就會翻轉過來,再拉一下馬桶右側的伸縮杆,碗裡就會鋪上一層細細的鋸末,大便完之後一起身,便鬥碗就自動把大便和鋸末通過糞管翻轉直落入地下室的儲糞桶,一個月會有工人來傾倒糞桶兩到三次。
小便、大便都不用水衝,普通馬桶儲水的水箱裡,這個生態馬桶裡儲的是滿滿的鋸末。這些鋸末是閆建平和妻子按一個月10袋的配額從生態站領回來的,它們的作用是節水、除臭和讓大便儘快變成有機肥。地下室裡的抽風機,24小時不停地從糞管裡抽風排向屋頂,用來除臭。這一切的前提是住戶們不能向便鬥碗裡倒水。
閆建平和妻子、孩子無法對這個馬桶產生好感的最主要原因,是自房子裝修開始,它就成為臭味之源。氨氣味瀰漫在家裡,有時一推開衛生間的門,臭味燻眼。「在家裡吃飯沒胃口,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是負擔。」
於是,閆建平一家大部分時間都在姐姐家吃飯,丈母娘、小舅子等親戚也不願來做客。2006年到2009年,他們家一共花了100元的水費,消耗了兩袋大米,平時喝的都是純淨水。
「胡師傅不粘鍋」。有的小區居民在家裡呆不住,出門見面就聊家裡的那個臭馬桶,他們用這句廣告語來嘲諷便鬥碗的設計,說得多了,閆建平有時覺得也是在嘲諷自己。
因為需要不停翻轉,小區裡的馬桶的便鬥碗開始大量損壞,2007年閆建平家改換了插板式的馬桶,但臭味的問題仍沒有改善。
2007年的冬天,因為小區居民反映的臭味問題,地下室的抽風機加大了功率,加上冬天門窗緊閉,閆建平每次坐在冷颼颼的馬桶上的時候,就清晰地感覺到屋裡的熱氣在被抽空。有兩次晚上睡覺,他突然感覺呼吸困難,打開窗把頭探出去,半個小時後才恢復正常。
他需要精細地保持家人心理承受力的平衡,開窗凍得不行,不開窗又臭得不行,妥協的結果是家裡點上香,再把窗戶開上一條縫。
前業委會主任高繼祥的妻子王翠蘭,奇怪地發現這個旱廁所引發的漩渦,近乎把家庭裡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變成了一個風暴眼,而她們這些家庭主婦們,則變成了伺候馬桶們的女主人。在她們用誇張的語言描述這一切的時候,自己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在2004年到2009年與生態馬桶相伴的日子裡,高繼祥一家是笑不出來的。他的兒子每天下班一踏進小區,「熟悉的臭味就像踏進了一座公共廁所」,進了家門,飯桌時不時會挪到陽臺上,在那裡才吃得下晚飯。
旱馬桶使用的鋸末,讓王翠蘭和小區裡的女人們又多了一樣心事:坐便時騰起的鋸末粉塵讓一些女人感到陰道瘙癢,她們在小區裡竊竊私語傳播著這些小道消息,商量著是否需要去採摘一些柳樹的葉子煮水來治療婦科病。
讓家庭主婦們更加難以忍受的是衛生間裡開始爬出蛆蟲。王翠蘭在拇指和食指間留下半寸的長度,「灰白的,就是小時候在茅廁見過的那種,慢慢從馬桶的糞管爬上來,甚至爬出衛生間朝餐桌的方向挺進」。家裡的蟑螂也開始多了,王翠蘭曾經一次買了300元錢的藥撒在家裡殺滅它們。
樓底像是有一隻怪獸,它所製造的麻煩一個接一個。夜晚抽風機發出的巨大聲響格外清晰,讓閆建平感覺像是這個怪物拿著大喇叭搞的一場惡作劇。於是從2007年3月開始,搬進生態小區還沒滿一年,閆建平開始賣房。
他先是在小區周邊貼了很多售房廣告,後來又在一張報紙上打了一個星期的廣告,沒有一個人跟他聯繫。「那時很多二手房賣房的信息都是大興生態小區的,沒有人敢買這裡的房子。」
早期的生態小區房頂是藍的,牆體是白的,「因為小區臭氣燻天黴運不斷,被市民傳為『紙火城』,掃墓的那種紙火」,閆建平見了熟人都不敢說自己住在這個小區,怕被別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