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慄比雞好吃。
故事比板慄韻味。
我時常會想起劉漢雲門前的那片板慄林。
劉漢雲是我的小學同學。
他現在或許早已做了爺爺。
劉漢雲比我大10歲。
剛上學那陣,他個子高我們一頭,一年四季不管冷暖,永遠穿著軍綠色卡其布的外套,藍褲子,解放鞋。更過分的是,他還會戴一頂藍布鴨舌工人帽,顯得格外……格外老,以致於很多不認識劉漢雲的,常把他誤認為老師。
但這一點都不影響同學們對劉漢雲的好感。他因為個高,常常一下課就幫值日生擦黑板,不用搬凳子,踮起腳就夠到黑板上沿了。勞動大掃除時,哪裡需要幹髒活重活,哪裡就會出現劉漢雲。他一點都不嫌棄,總是一臉樂呵呵的樣子。
我是後來才知道,為什麼大我10歲的劉漢雲,會成為我的同班同學。
那個年代,每次開學報名時,都會要求填一張入學表,其中有一項內容是:家庭成份。
每回我寫好貧下中農這四個字時,都會有一種不明所以不知所謂的自豪感,儘管身為貧農後代過的確實是窮苦窮苦的日子,甚至窮得有幾次連學費都要寫欠條打賒帳。這種自豪感仿佛能讓人陡增作為無產階級接班人的堅定與力量。
有一回不記得要填個什麼表格了,劉漢雲問我籍貫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他之後,順便瞅了一眼,他的家庭成份一欄填的竟然是:地主。
地主,沒錯,我沒看錯。
我從來都只是在課本上看到過黃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劉文彩這四大地主,卻從未真正見識過生活中的地主是什麼樣子。我大吃一兩驚,喊了出來:劉漢雲,你家是地主。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劉漢雲臉漲得通紅,聲音也變得結巴起來:別……別,你小聲點。
在我的一再要求之下,劉漢雲答應帶我去他這個地主之家看看。
我仍然記得,那是一個初秋的周末,劉漢雲帶著我,走了幾裡山路,來到一個半山坡上,滿山都是板慄樹,板慄林前,是一橫一豎兩間木屋。
這就是我家了。劉漢雲說。
我傻了眼,這是地主家麼。
正屋門口滿地泥濘,門板已經破爛不堪了,屋背有一半是空的,沒有瓦。
側屋靠外是廚房,正冒著做飯的煙。這裡是豬欄,有豬在裡面不斷嗷嗷叫。
你家,真是地主嗎。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他們說是,就是吧。劉漢雲憨笑一下,告訴了我是怎麼回事。
劉漢雲的祖上,世世代代住在這一帶,到他爺爺這輩,除了種田,也種了幾畝板慄樹。有一年板慄結多了,劉漢雲的爺爺便僱了幾個壯年挑了幾擔梨子到城裡換了幾個錢。因為這事,到了後來土改鬥地主時,劉漢雲的爺爺便被劃成了剝削勞動力的地主。
其實,我屋裡一直過得很窮。劉漢雲說完他爺爺這些的時候,不忘補充一句。
我本來都不打算上學的,因為沒錢。
我兄弟姊妹也多,我是老大,下面還有幾個弟弟妹妹。
我在屋裡幹了幾年農活,是有一回,村幹部來我屋裡,跟我爹說,這樣下去不行,不讀書字都不認得一個。我爹想了許久,才讓我來上學的。
其實,我不想上學。我屋裡還有很多農活要做。
其實,我覺得上學,挺好的。
劉漢雲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覺得我都要哭了。後來他從屋裡端出一碗柴火裡烤熟的板慄,我吃著吃著又笑了。
後來,劉漢雲還是沒有上完小學。大概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劉漢雲跟我說,他訂了親,他很快就要結婚了,他不上學了,他要成家繼續幹農活了。
第二天以後,劉漢雲便再也沒來過學校。
我也好幾年沒也見過他。只是上高中的某一年,我在去學校的路上,碰到了劉漢雲,劉漢雲讓他身邊的一個小女孩叫我叔叔,我才明白,作為地主階級出身的劉漢雲,已經不是我的同學了。
很多年過去了,我都沒見過劉漢雲,我逐漸忘記了劉漢雲具體的長相。也許某年某月某天,我在回老家呆那麼幾天的街上,曾與劉漢雲相遇過,可我們彼此早已不再認識。我們就是茫茫人海中的兩個陌生人,生命中的交集僅僅是擦肩而過。
我仍然記得很多同學的名字:李德華、陳國輝、楊樹林、唐文武、胡小花……我們同學時,曾經多麼熟悉與要好,可當我們分別多年又偶然相遇的時候,卻常常變得如此客套僅僅是寒暄幾句之後又各自天涯。我們只是在回想往事的時候,才會偶然想起那些似是而非一閃而過的片段。
原來,我們終究是老了。
那個劉漢雲,你應該,做爺爺了吧。
作者:長沙王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