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叔叫啥,多大年紀,似乎沒有人知道。他的養父母直接叫他啞巴,有時不開心,「啞巴」喊得全村莊都聽得見,那聲音像拎起來似的,隨時準備摜下來砸人,可唯獨被叫的人沒有聽到。
我們小夥伴之間吵架再兇的時候,不是掐架,也不是罵,而是大喊對方父母的姓名。這是特別惡劣的事。這種行為不僅冒犯父母,更是汙辱我們小孩。至於原因,我想可能這是一種規矩吧。所以,捍衛父母的姓名,成了我們兒時的一項重大責任。我們是在擔當這項責任中慢慢長大的。事實上,我們時不時地失責。可好像又沒有人追究我們的責任。
在村裡,沒有人捍衛啞巴叔的名字。當然,捍衛與否對啞巴叔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名字永遠藏在村裡的戶口冊上,似乎有些奢侈。據說啞巴叔領來時健健康康的,否則誰會領養一個病孩兒。他被領養的第三年,他的養父母生下了自己的兒子。村裡的老人說,如果不會生養孩子,先領養一個,過幾年肯定會生一個。這聽起來像偏方。
養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他在家裡的境遇就每況愈下。不久,他得了一場大病,養父母沒有給他治療,他落下了病根,聽不見別人說話。他成了一個啞巴。他那個有聲音的名字,不再屬於他。
啞巴叔大多時候在看管他們家的自留地,既防鳥,又防人。誰靠近他家的自留地,他就嗚嗚啊啊地趕出來,手裡抓著一把掃帚。掃帚上面的細竹梢全掉光了,留下幾根硬硬的竹梗,像一隻腫脹的雞爪子。儘管他兢兢業業看守家園,但時常挨打,因為挨罵對他無效。養父倒不怎麼打他,養母打起來可兇了,用棍子劈頭蓋臉地打過去。啞巴叔不會喊救命,只會嗚嗚啊啊,嗚嗚啊啊,聲音覆蓋著恐怖,似乎能把人鉗住。
養母是個能幹的人,地裡的活一點不亞於男人,鋤地、施肥、挑擔,利索而不打折扣。家裡的活也樣樣做得漂亮,紡紗、織布、織毛衣,似乎什麼都會。也許是因為自己能幹,她對誰都要指手畫腳,評頭論足,像個管家婆。啞巴叔的生活基本上自己打理,既做男人活,又做女人活,可仍討他養母的嫌。我們常常看到啞巴叔鼻青臉腫的,知道他又挨打了。啞巴叔一挨打,準餓肚子。養母用打與挨餓鐫刻著啞巴叔的記性。只是無人知道啞巴叔的記憶裡有沒有存下對養母的怨恨。
我奶奶曾勸過他養母,孩子已經這樣了,你就不要打他了,打他也沒用。養母瞪起一雙杏眼,說,幹家嫂子,棒下出孝子,這是老話。奶奶見此情形,知道自己說不過她。奶奶能做的是剪下半張傷膏,趁他養母不在家的時候送過去,用手示意讓他貼在裡面,如果被養母看到了非罵個狗血噴頭。
我們很害怕啞巴叔,雖然怕他是沒有道理的,他既不罵我們也不打我們,可看到他嗚嗚啊啊,我們就逃,比麻雀還驚惶。啞巴叔一時間成了制服我們小孩的工具。誰要是不聽話,大人就拿「啞巴來了」威脅。
儘管我們對啞巴叔心生懼意,然而我們欺侮他。我們知道啞巴叔聽不見我們在說什麼,衝著他喊:啞巴啞巴,嘀嘀嗒嗒。我們一邊喊,一邊開心大笑,還拼命地跺腳。啞巴叔靠著牆根,木然地看著我們,陽光在他臉上的褶皺裡爬進爬出,使他的臉看上去像木雕後來村裡來了一個肩荷貨挑子的老人。他像變戲法子一樣從袋裡掏出一隻只泥哨子,噙在嘴裡,鼓起腮幫子,一吹,「啾——」我們圍著他,好奇地摸摸這個,拿拿那個,可我們沒有錢買。老人兜售了半天,也沒能賣出一隻泥哨子。他很悵然,我們也很悵然。
我們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趁他不備,偷了幾隻泥哨子。我也偷了一隻。待老人走後,我們炫耀地吹啊吹,把一群雞從籬笆邊趕到院子裡,又從院子趕到後牆角。我們的快樂有些忘乎所以。
我哥見了也想吹,我不肯,結果晚上他向父母告發了。我被父親痛打一頓,我不甘心,又檢舉了另外兩個人,那兩人也被父母結結實實打了一頓。我像示眾一樣被拖到院子裡挨打,旁邊站著哥,他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又有些尷尬,眼睛偷偷瞄一下,再偷偷瞄一下。父親打一下,責問一句:「還偷不偷?」我捂著屁股,拖著哭腔,答:「再也不敢了。」父親仍不滿意,繼續打我屁股。
啞巴叔當然不可能聽到,但他看到了。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用手比畫著別打了,嘴裡嗚嗚著,一邊還用自己的身體替我擋父親的棍子。我哭著,手裡還緊緊捏著泥哨子。母親掰開我的手,把泥哨子扔到地上,用腳踩,順手擰了幾下我的嘴巴。我見狀,哭得更厲害了。我哭的不是屁股上的痛,而是地上那隻被踩壞的泥哨子。啞巴叔低下頭,撿起那隻泥哨子,嘴裡發出一串的嗚嗚聲。母親白了啞巴叔一眼,也剜了我一眼。我趁機又大哭幾聲。
小孩子對挨打有記憶,但對肉體的疼痛忘得很快。第二天,我們又繼續沒心沒肺地玩開了。
不久,我發現啞巴叔蹲在水缸邊,對著那隻殘缺的泥哨子左看看右瞧瞧,一臉的專注。我很想把泥哨子拿回來,但一想起父親的棍子,此念頭立馬掐滅了。
也不知是誰發現的,說是啞巴叔在捏一隻只泥哨子。大家感到很驚奇,在泥哨子的誘惑下,推推搡搡,擠到啞巴叔跟前。啞巴叔伸出手遞給我們他捏的泥哨子,我們小心接過。泥哨子軟軟的,還很溼。我們顧不得,含在嘴裡,一吹,沒有「啾——」。啞巴叔的泥哨子也是啞的。
我們比畫著,可我們比畫不出聲音的形狀。啞巴叔在我們的比畫中領會到了另外的意思,他給我們捏起小動物來。兩隻母雞,一隻伸長脖子,似乎想喝水,另一隻翹著屁股,好像覓小蟲子吃。一隻鴨子更好玩,單腿站立,脖子一扭,整個頭塞進了翅膀裡,它在打瞌睡。他捏呀捏,又捏出一隻公雞來,胖墩墩的肚子上長出了一對翅膀,一雙結實的雞爪子牢牢撐起雞肚肚。不一會兒,公雞的頭也裝上了。啞巴叔還給公雞長上漂亮的冠。
我興高採烈地大叫大喊,把手伸向啞巴叔。啞巴叔的泥公雞站到了我手上。一旁的小夥伴羨慕極了,他們乾脆學著鴨走路,學羊吃草的樣子,給啞巴叔描繪了一個動物莊園。
我們圍著啞巴叔開心地笑著,啞巴叔看著我們,嘴裡「額,額……」慢慢地,啞巴叔的臉舒緩了,似乎也想笑。可憐的啞巴叔已經忘記什麼是笑了,他的表情讓我們覺得很恐怖,比他的嗚嗚啊啊更令人害怕。
我們再次驚惶而逃。
——選自《散文》201803
更多好書
歡迎關注
百花文藝
微信搜索:baihuawen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