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休假，我的心願是與神農架金絲猴「大膽」再見上一面。一拖二拖，拖至去年底，我才終於成行。「大膽」是第一個與人類親密接觸的金絲猴，是個大英雄。
作者：梁相斌
第一次握手
2005年冬天，科考隊在神農架林區發現金絲猴活動蹤跡，開始試著跟蹤和餵食。
起初，金絲猴群恐懼戒備，不敢與人類接近。科研人員耐心地持續跟蹤，終於，一個調皮的小猴子吃下了科研人員餵食的蘋果，並第一個跟科研人員握了手。這個小猴子被科考人員稱為「大膽」。
「大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它邁出了金絲猴和人類親密接觸的第一步，一個史詩級的開端——從此，神農架金絲猴這一瀕危物種進入了被人類呵護的新時代。正因為此，「大膽」在中國的科技界和動物保護界都享有盛譽，是明星，更是英雄
我第一次見「大膽」，是2013年。當時的它，第二次打敗一個猴王，自己重新成王——猴王在專業術語上又稱「家長」，指的是一個猴子家庭唯一的成年雄猴。猴群之間像人類氏族社會，是由許多家庭組成的。各家庭之間沒有隸屬關係。神農架猴群有不少的家庭，每個家庭都有一個「家長」，就是猴王。猴王與猴王之間沒有級別沒有隸屬。
第二次見「大膽」，它年齡已較大，但仍英姿勃發，還是壯年的感覺。
接下來的幾年間，我其實還見過「大膽」幾次。也曾經，我專程從北京去看望金絲猴群，想見「大膽」卻未得見——工作人員告訴我，「大膽」確實老了，它被一個叫厚厚的公猴打敗，不僅失去了猴王的地位，沒有了自己的家庭，而且傷得挺重，需要養傷，所以不常出來活動……
工作人員還說，「大膽」的家長地位被搶奪後，仍有一個叫絲巾的老雌猴跟著它一起生活。直到去年，絲巾老死，大膽才又回到了全雄群。
猴王落敗了
這一回，當我再次來到神農架，第一天還是沒能看到「大膽」，第二天才終於見了它。然而，相見之後，惦念變成了傷感——「大膽」老態龍鍾，遊走在猴群邊緣地帶，像一個卑微的流浪者。我百感交集，既忍不住為英雄遲暮而悲哀；也體會到了叢林法則的殘酷。
「大膽」沒有了自己的猴群，在全雄群中也是一個邊緣者，它跟隨的是一個八歲多（相當於人類三十來歲）的雄猴大紅毛。
專門研究金絲猴的中南林大研究生朱遵燕告訴我，大紅毛前不久打敗了一個叫江小白的猴王，但它性情暴躁易怒，母猴不願跟隨它。它就搶走了江小白的一個老婆及幾個未成年小猴，組成一個新家庭。但是它這新家庭的女主又被「大膽」的兒子小紅頭吸引，帶著孩子「改嫁」了小紅頭。所以大紅毛再度孤寡了。當前不是交配期，大紅毛正養精蓄銳，為來年備戰，也許還總結了經驗教訓呢。
正值壯年的大紅毛身材健碩，長相帥氣，紅金色毛髮覆蓋了整個後背，陽光下熠熠發光，不折不扣是個美猴王，加上它爭強鬥狠無猴能比，所以在全雄群中地位至高。
金絲猴的社會是家長制，所有的家庭都有一個猴王，這猴王是家庭中唯一的成年雄猴，統領兩三個至上百個金絲猴。家庭成員有母猴和未成年小猴。小公猴性發育成熟後會被趕出家庭。落敗的猴王和被趕出家庭的成年公猴一起，會組成一個相對鬆散的族群叫全雄群。神農架的全雄群有大概一百餘只公猴。全雄群裡，猴子之間經常打鬥，除了為伺機奪取那些家長的位置，也為在全雄群中爭個高低貴賤強弱。
勇者到智者
如願再次見到「大膽」，我很激動。立刻，我拿了花生出來。第一次，大紅毛伸手搶走了。我覺得可能大紅毛更眼尖手快；第二次，我把花生託在掌心，當時就感覺到一種異樣，「大膽」一動不動、表情木然，花生還是被大紅毛搶走了；第三次，我把花生放在「大膽」跟前，但「大膽」還是無動於衷，又被大紅毛搶走了；我拿出第四顆花生往「大膽」手裡遞，「大膽」看看我，沒有伸開手，反倒是大紅毛從旁邊伸過手來拿走了花生……
「大膽」是不是傻了？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我悲從心生，無奈地對同行的小陳說，幫我跟「大膽」拍個合影吧。當時我心裡想的是，一個英雄已經死去，留下的可能只是行屍走肉。
就在此時，「大膽」突然伸手，摳了摳地上一個空花生殼，我發現它的動作仍像過去一樣敏捷。朱遵燕解釋說，「大膽」剛才的無動於衷，不是身體原因，而是因為大紅毛在全雄群中等級最高，「大膽」不敢得罪，還要巴結奉承，所以即便有吃的，肯定也不會與大紅毛搶食，甚至必須禮讓。我說「大膽」可以不買大紅毛的帳啊。小朱解釋說，大紅毛會打它。我又說，既然全雄群是一個比較鬆散的猴群，「大膽」可以到其它地方去啊。小朱又解釋，「大膽」之所以形影不離地跟隨大紅毛，是因為大紅毛在全雄群是最厲害的，其它猴子知道「大膽」和大紅毛關係好，也就不敢欺負「大膽」了。
我對「大膽」的生存智慧由衷地佩服，它是把狐假虎威參透了吧。一個飽經憂患的生靈，由勇者成為智者了。
一切皆不易
我觀察了「大膽」很長時間，在它身上，我看到了生命衰老的無奈、英雄遲暮的無奈，不由感嘆「猴」生艱難！由新生到青年、到強盛、到壯年、到暮年，是難逃的自然法則，但「大膽」似乎有一種大徹大悟、坦然處之的存活方式——為王，盡顯風範；為寇，也能坦然。
一瞬間，我因為「大膽」而百感交集：它觸發了我對天是否長地是否久的思考，觸發了我對生和死的思考，觸發了我對競爭的思考，觸發了我對和諧相處的思考……
一切的一切，不容易啊！
「大膽」是百折不撓的，「大膽」是貢獻極大的——金絲猴在神農架生活了一百萬年，但由於沒有見到過活體及影像資料，政府和國際社會一直不承認它們的存在，直到1980年科考隊員在山民家發現兩張金絲猴皮……而人類和金絲猴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親密接觸」，直到2005年才通過「大膽」得以實現，「大膽」的功績，不是純粹的偶然，而是它敢作敢為、敢吃第一個蘋果、敢為猴先的大膽豪氣的必然。「大膽」的骨頭裡天然流淌著一種英雄血液、洋溢著一種英雄氣概。
尤其，到如今，「大膽」能夠知天命、順天命，不再去爭強鬥狠逞能，這，尤為可貴。我們很多人都做不到。
「大膽」很通人性。
那天上午，我和它並排席地而坐。我伸出手在它的左 臉頰邊做出撫摸的動作（沒有直接接觸），問它：「你還好嗎？」從它的眼神中，我讀出，它回答：「還好。」它看著我，然後伸出右手，做出輕拍我左肩的樣子（也沒有接觸），手就友善地停在半空，好像是問我：「你還好嗎？」我衝它點點頭。
很遺憾，離開神農架時我想向「大膽」道別，卻沒找到它。
聽說，「大膽」經常跑到工作人員生活的基地去討食，因為大家都喜歡它，它每次都能討到很多美食……
猴生給我諸多啟示。 臨近退休，我似乎與「大膽」有些惺惺相惜。特作小詩《將退休》，算是給這篇文章結尾了：湖中早霞飛/倒影兩鬢白/驚濤駭浪後/採菊去東籬。
來源：北京晚報
編輯：tf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