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將至。冬至對我們意味著什麼?
「冬至」命名的本意,如同一個溫柔的提示,告訴我們真正的冬天才剛剛開始。冬至這一天,畫八十一瓣素梅,而後日染一瓣,待素梅盡染,數九寒天也就過完,就又是春天。
要知道,春天可不是那時候才來的。自冬至起,大地陽氣已經發動,春天已潛行在赴約的路上。
從前的冬至,記憶中的冬至,雖寒冷卻很熱鬧。北方吃餃子,南方吃湯圓,全家團聚過小年,祭祖飲宴,為逝去的親人上墳,俗稱「送冬衣」。
從前是什麼時候?記憶中的冬至,殘剩的民間,已和上世紀一樣遙遠。節氣時令,風土民情,在隔斷地氣的城市生活中,漸稀漸薄,終於成了畫卷中的遠山淡影。
撰文 | 三書
01
北半球最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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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冬至夜思家》
邯鄲驛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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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想冬至夜,在北方某個小城,某家簡陋的客棧,一個旅人獨坐燈前。外面飄不飄雪,他都沒心思看,這個夜晚對於他,都是漫長而黑暗的。
這個夜晚不知有唐代,無論宋元明清抑或現代。夜晚只是夜晚,原始而永恆。所謂那朝代這時代,對於夜晚,都不過是夢幻泡影。但因為那位旅人,因為他留下的詩,本來只存在於空間的夜晚,便獲得了一個時間的維度。於是我們說,那是某年某月某夜,詩人白居易在邯鄲。
讀詩不妨非理性,不妨放任文字帶我們做做夢。此詩題目《邯鄲冬至夜思家》,每個詞,詞與詞組合在一起,已給人無限遐思。邯鄲,這個地名不僅指地理上在北方的一個城,在時間意義上更是一個古代的城。而對於今天的我們,「邯鄲」更是一個典故中的城,一個戰國諸子寓言中的城。
如果把邯鄲換成保定,「保定冬至夜思家」,我們立刻會覺得詩味被去魅了。雖然白居易當時的確在邯鄲,並非為了美感而故意把保定說成邯鄲,但對於詩的閱讀,這卻是個美麗的偶然。李白的《長相思》其一起句曰「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這首樂府詩純屬虛構,李白所代言的婦人未必在長安,可以在也可以不在,但寫在詩裡卻是「長安」最好。如果換成「長相思,在廣州」,別說廣州了,就是換成今天的西安,詩句的色香味也將喪失過半。
古典詩歌對於我們的意義,既體現在時間上,也體現在空間上。像「邯鄲」、「長安」、「絡緯」這些古典的命名方式,喚起我們的審美想像是不一樣的。
較之命名與審美,古典詩歌傳達的經驗相對偏於簡單,遠不如現代詩的繁複和立體。這是古典詩和現代詩最重要的一個差異。遊子獨在異鄉,逢佳節而思親,白居易在這首詩中的體驗,即使今天的讀者不曾親歷,也能一讀即懂,並且覺得很「熟悉」。因為在古典詩歌中,此類體驗已被書寫了太多遍,乃至已範式化套路化。
若從本質進行洞察,其實問題並不在經驗本身。所謂「陽光底下無新鮮事」,古猶今也,但我們把這句話多讀幾遍,就會若有所悟地發現,所羅門真正的意思是陽光下新鮮的不是事。是什麼?是對事的觀照視角和介入方式。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經驗都是差不多的,成為詩的那部分不是經驗,是對經驗獨特的觀照和審視。
白居易此詩並不獨特,能夠流傳下來靠的如果不是他的名氣,應該就是表達上親切的家常感。「抱影燈前影伴身」,看似孤單寂寥,但因為能靜靜地思家,因為知道家人此時也在念著自己,那麼這個最長的夜晚,也就不再是阻隔而成為緊密的連接了。
白居易還有一首寫於冬至夜的《冬至夜宿楊梅館》:「十一月中長至夜,三千裡外遠行人。若為獨宿楊梅館,冷枕單床一病身。」同樣的口語感,同樣的處境,只是地點從邯鄲換到了楊梅館,人從抱影燈前挪到了冷枕單床。這個夜晚離家更遠,更冷,或因生病的緣故,似乎家人也渺茫了。
另有一首《冬至夜》,不妨一併來讀:「老去襟懷常濩落,病來須鬢轉蒼浪。心灰不及爐中火, 鬢雪多於砌下霜。三峽南賓城最遠,一年冬至夜偏長。今宵始覺房櫳冷,坐索寒衣託孟光。」嘆老嗟病,也無多少實質內容。
大概因冬至夜既冷且長,加之本應是家人團聚的佳節,故而羈旅他鄉的詩人此夜更起鄉思,更動詩情。寫寫詩心裡也就感覺好些了,哪怕今年的詩仍是去年的詩,寫詩這件事已在某種程度上救了自己。
《烏桕文禽圖》
02
在最冷的冬天歌唱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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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至》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管動飛灰。
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衝寒欲放梅。
雲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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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這首詩寫於冬至前一天(即「小至」)。詩中並沒有什麼「憂國憂民」,也沒有什麼「沉鬱忠厚」,就算硬扯也未必能扯進「詩史」。我們應始終警惕,意識形態對生活的綁架,對現實的泛倫理化,都將遮蔽乃至扼殺一首詩。
什麼是詩?有人已經在問。詩的定義千千萬,正如人的定義。可以說詩就是人,有靈魂的人。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與其回答詩是什麼,不如回答詩不是什麼。詩不是政治,不是歷史,不是社會學,不是心理學,不是等等等等。詩關乎生命的本意,詩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力量。
在這首詩中,杜甫有的只是生活的細節:五紋、弱線、六管、飛灰、岸柳、山梅、雲物、酒杯……從這些細微的事物中,杜甫寫出了他在小至這一天,對陰陽運行季節變遷的敏感,以及在天地萬物之中,在世界的殘酷與命運的無常中,人如何獲得生活的可能。
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真誠,對他人真誠,那麼他就會承認,生活的可能並不在於宏大的歷史或時代,而是在於他與簇擁著他的所有日常事物之間的關係,在於他對所有細節的敏銳捕捉與豐富想像。
杜甫寫詩的功力正在於他能從這些細節發現生活,並能從中揭示出人的存在。他如果活在另一個時代,可能會寫不一樣的詩,但詩永遠是詩,因為他寫的不是時代,而是人的存在。
我們對此詩稍加點醒。「天時人事日相催」,第一句真好。杜甫要求自己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也經常說到做到了,他的詩中總有驚人的句子。一般人但覺流光容易把人拋,即天時催人。杜甫在這裡一併道出「人事」,對此我們現代人應該更有切膚之感,往往今年還沒過完,明年的日程已經給你排好了。人對時間的體驗原本是永恆的,就像小孩子,無所謂日月年這些概念,是天時和人事創造了我們今天所謂的「時間」。在此二者的相催之下,人在衰老之前,心理上首先因焦慮而感覺老了。古人雖然生活節奏慢,但或因壽命短,他們對於衰老也很敏感,尤其詩人動輒嘆老已成習慣。
「冬至陽生春又來」,這句對我們現代人很新鮮。從冬至開始進入最冷的數九天,然而這一天卻是陽氣已生,春天已經發動。下聯的日增一線與六管飛灰,皆為由此而來的物象。今天比昨天白晝長了一點,這個變化很細微難以顯現,我們雖然可以用日出日落的時間加以計算,但算出的數字仍是抽象而無法感知的。古人以女工日增一線來描述,實在很形象很易於感知。六管則是將葦膜燒成細灰,置於律管中,冬至前灰飛向下,冬至陽生則灰飛向上。
五紋、六管也並非詩人寫詩當日親眼所見之物,但作為人所共知的常識,用在詩中仍是形象化的,且語言上也自然玄妙地對仗成文。這則又是語言、事物和詩,三者之間不可言說的神秘關係。
儘管寒冬臘月剛到,但冬至陽氣發動,詩人心中已滿是春天的願景。「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衝寒欲放梅」,這兩句讀起來哪像要進數九天?岸柳將舒,山梅欲放,分明看得見、摸的著的勃勃生機。而「待臘」與「衝寒」,也似乎是滋潤而歡喜的。一個人如若沒有對生命的愛,能在漫漫嚴冬歌唱春天嗎?
雲物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詩人此時的心情且喜且悲,且叫兒子斟上酒來,不如痛飲。
項聖謨 《雪影漁人圖》
03
美好的生活步行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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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夜發峽州舟中作》
舟中萬裡行,燈下一陽生。
不減在家好,都忘為旅情。
霜幹風愈勁,雲淡月微明。
況有詩兼酒,樽前莫問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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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詩人範成大此詩,亦作於冬至夜,亦身在客途,較白居易的三首冬至夜詩,其處境更加荒野。但石湖此詩並沒有嘆老嗟病,也沒有孤寂無聊,反而十分快意灑脫。
儘管「舟中萬裡行」,詩人卻不覺得孤悽。即使在三峽的江上,他仍喜悅於冬至的「燈下一陽生」。不系情於一鄉一土,而將生命安放於廣闊的天地之間,有此大境界,煩惱憂戚自然就少。
在天涯就一定沒有在家好嗎?詩人說「不減在家好」,他沒有否認在家好,但在天涯也挺好。或許他心裡更加自在,乃至都忘了身在羈旅,此種心態在古代實屬難得。農業時代的人安土重遷,只要出門在外,不論是不是真苦過在家,也往往被認為且自認為是苦的。詩人們常常哀嘆不能趕緊回家,如果真的回到家裡,心情也未必就比在外面更好吧。
真正通達之人,在家也好,在外也好,一好皆好,一不好皆不好。世上沒有樂土,只有心裡清淨。心清淨了,處處不妨是樂土。
峽州江岸,山林間霜風獵獵,雲月也並不明朗,但詩人並不因外境欠佳而生煩惱。外境無所謂好壞,且不由我們做主,而心境卻在於自己。何況詩人說,還有詩還有酒呢。有詩有酒,還有什麼消化不了的煩惱?「樽前莫問更」,這句話說給自己,也說給旁人。當此長夜,喝酒吟詩,管他現在幾點了!
冬至陽生,熬過數九,不知不覺,我們就又在春天了。這一年不可重啟,也不必重啟,經受住絕望的氛圍,美好的生活就像春天,早已孕育在嚴寒中。它將出現,步行而來。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李項玲。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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