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朝人!」熊偉先生出語驚人,然後話鋒一轉,說:「但我不是遺老,我是遺嬰。」確乎,當中華民國的旗幟升上天空的時候,熊先生已是半歲多的人了。
如今的熊先生,業已進入老境,視覺、聽覺和記憶力均有所衰退。但他仍充滿信心地每天出外散步兩次,步行三、四公裡。他的觀點很簡單:「既然是人生,就要有人生內容。」他極讚賞他的恩師海德格爾的一句名言:「自由地走到死中去。」熊先生認為,此話與中國的成語「視死如歸」有異曲同工之妙,境界是完全一致的。
作為大哲學家海德格爾尚健在的早期學生之一,熊先生現在似乎理所當然地成了海氏門生中的大師兄。故此,「北美海德格協會」每年來函,邀請他出席年會,德國方面也數度請他訪德。熊先生樸實地說:在早年留德之前,他是學哲學的,但是卻連海德格爾的名字都未聽說過。都一旦聆聽之後,便一發不可收,自1933年起,連續三年,聽了海德格爾的課。而海氏對他的影響,至今猶存。
或許一開始,熊先生並未能領悟海氏哲學的奧義。張岱年先生曾向我轉述過一則趣聞:熊偉先生始聽海氏課,課畢,師生俱散。熊氏面有慚色,語德籍同學:未懂海先生上課內容也。未想,同學哈哈大笑,答曰:「吾亦聽不懂也。」熊氏遂釋然。此故事確否,未經考證。但熊先生初抵德國,德文既未精緻,海氏哲學又博大精深,一時難懂是可以理解的。
熊先生於1939年獲波恩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他的博士論文為《論不可說》。未幾,他穿過硝煙瀰漫的歐亞戰場,回國。故此,他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海洋中,用西方哲學的舟楫,窮究於人生與哲學的真諦。
熊先生淡泊名利,他的觀點是:「名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質量。」他還說:「我就不相信倒退幾年,讓我去學萬元戶的那一套會困難?!」言下之意,自是不言自明:非不能也,實乃不屑為之。
熊先生於幾年前翻譯了海氏的著作《形上學道論》,計十多萬字。先交至甲出版社,甲稱可以出。但著作中海氏引用的希臘文無法排出,故只好……熊先生識趣,趕緊取回,送至乙出版社。乙很痛快,說可以馬上出,但需熊先生交5000元錢,熊先生道無錢可交。故爾,馬上可以出的書,只好慢慢出,且遙遙無期了。又荏苒兩年,有丙出版社俠肝義膽說可以出,但按正常程序,大約在兩年後方可面世。熊先生一聽,雖然得在七百多天後,才能出版,但總比判無期的好,故將稿子從乙處轉到了丙處。熊先生一向對版權和稿費之類不感興趣。最關鍵的,是要把書出版。因為,這在他看來,是人生的內容之一。
這件事到此,原可畫上句號的,但後來發生的另一件事,使得一向豁達的熊先生也不免感慨良多。
卻道某日,臺灣一出版人慕名會晤熊先生,席間聽說熊先生有譯著某某,馬上索要原稿,次日即飛回臺灣。以後又來數信,稱此書年內即可出版云云。連熊先生早幾年在全德哲學大會上用德語所做的《海德格與中國哲學》論文,也不知通過何途徑,被有心人找去翻譯成中文,在臺灣發表了。
熊先生的譯著,終於不必等兩年就能與讀者見面了,熊先生很高興,他說:兩岸是一家人。
熊先生的家,非常整潔。家裡的鋼琴和電視機,都罩著布罩。陽臺上,有鮮花若干盆,他說他很喜歡在空氣流暢的陽臺上佇立。滿頭銀髮的熊先生穿著整齊,幾可說是一絲不苟,甚至,風紀扣也繫著。他的眼神,真誠而智慧,像是在問人,又像是在自問:「哲學是幹什麼的?」
1933年9月12日,熊偉在上海乘坐Conte Verde船赴歐洲,住在二等經濟艙49號房,「共四榻位,左右各二,分上下。」同艙中,有清華大學的浦江清(1904—1957),從浦氏留下的日記中,我們得知除了熊、浦外,另兩人為清華大學的蔡可選和同濟大學赴德學醫的黃君。同船者中,還有清華教授馮友蘭(1895—1990)和浦薛鳳。從日記中看,西行途中浦江清與熊偉互動較多。
9月24日日記:「與熊偉君散步,入頭等艙小坐。見Catholic((天主教徒)做禮拜,同艙中有數人乃Catholic教徒。晝夜打牌之一鄧某,乃獨越諸座而前,隨一牧師,誦贊文,執燭甚虔。熊君言,彼手執燭,口念經文,但心中恐念念不忘紅中白板耳。」
關於此行,熊偉曾在當年11月31日的萊茵河畔寫過《Conte Verde的夥伴》一文,對船上眾生相有過神肖的速寫:「海程無聊,船上的中國人,無論學生,教授,都常是擺到三桌麻將之多大都是為消遣時日。只有五位教徒中的一位,是由湖北的教堂派來的,不但每場必在,而且認認真真地呼盧喝雉,打錯一塊牌,便拍桌打板,臉紅脖子粗。我也不知道天主教中有沒有『十戒』,如果有又不知道其中有沒有賭戒。如其無之,這位教徒或者也可以美其名曰賭徒。」這位讓熊偉心生厭惡的「湖北教堂派來的」賭徒某某,或許就是浦江清筆下的「鄧某」。
浦江清日記9月26日至10月4日有缺。10月5日復有記錄:「上午九時,船抵義大利的Brindish((布林迪西)。」浦江清與馮友蘭在此下船,結伴從布林迪西往那不勒斯、羅馬、佛羅倫斯、威尼斯而去。至於熊偉,與浦江清等在何時、何處分手,日記未著。最後,還是在幾年後(1939年)熊偉致馮友蘭的一封信中,才有了答案。
我初次知道熊偉先生大名,是朋友老董向給我力薦的。他對我介紹說,熊先生是海德格爾的學生、薩特的同學。老董是北大78級哲學系研究生,學數理邏輯,師從王憲鈞((1910-1993))。
查閱當年日記,發現老董不僅向我推薦了熊偉,而且還在1993年10月16日上午親自陪我一起去了熊家。關於此一關節,當我在微信上告訴老董時,他已經完全記不得了。
熊先生家住中關園,位置在北大東門的東側。另一個大師級的哲學家張岱年先生也住在這裡。就在我採訪熊先生後未及一年,1994年7月30日,熊偉先生去世了。據他的學生記載,熊先生臨終前曾有遺言,云:「人類史與自然史是一致的,不可分的。人與自然,分享著共同的命運,是為天命。」以此蓋棺,作為定論,熊偉先生無愧是一個哲學家。
雖然有著足可矜誇的資歷,但熊先生似乎依然是籍籍無名的。仔細想想,原因大約可以推論出來,比如,他畢生所學、身所專長的,基本上在革故鼎新之後,被天翻地覆了一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幾乎是他的大半生),只有馬克思主義才是當仁不讓的主流哲學。至於其他的西方哲學,有僥倖之幸的,可以成為似有若無的背景,被偶爾提及;墮為不幸的,則一概成為主流哲學的對立面,或被奚落,或被批判。據熊先生當年學生回憶,在1952年思想改造運動中,時任南京大學哲學系主任的熊先生曾自我批判,把自己所從事的工作,說成是「戴著口罩掏垃圾箱」。此言一出,斯成一時之名言。熊先生一生求道的學問被自己如此自毀和醜化,其內心想必是五味雜陳吧?!熊先生晚年得以枯木逢春,完全得益於一九八零年代「存在主義」在大陸的一紙風行,以及海德格爾的被重新發現。熊偉先生一生最重要的標籤,始終是海氏的親炙弟子和海氏學術在大陸最早的傳播者。
作為民國時代赴西方的取經者,熊偉這一代學人的價值在一九八零年代、他們人生的最後時刻閃耀出了意外的光芒。如他相仿佛的,還有老董的導師王憲鈞。王憲鈞,山東福山人,為甲骨文發現者王懿榮裔孫。1933年清華大學哲學系畢業後,先是從金嶽霖讀研究生,1936年赴奧地利和德國進修,師從數理邏輯大師哥德爾。1938年回國,曾任西南聯合大學、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教授。查看王憲鈞學成歸來後,除了著有一本薄薄的《數理邏輯引論》,似乎別無所成。究其原因,也大致如熊偉。
緣何當年老董向我推薦了熊偉卻沒有推薦自己的導師,問了老董,老董想了想說,可能當時已經去世了?但王憲鈞是1993年11月19日病逝的。我自己推測,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我當年根本不知曉王先生的大名,對其事跡完全茫然。我只依稀記得,王先生也是住在燕南園的,是林庚先生最近的鄰居。
熊偉先生1933年10月入德國弗賴堡大學,海德格爾正是該校校長。熊先生在弗賴堡學習了三年,但最後他卻是在波恩大學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我記得曾就此事問過熊先生,他如何回答的,我忘記了。另外,我似乎也問過他與薩特的關係,也應該是沒有答案的。所謂的同學關係,當系誤傳。從熊先生和薩特各自的年表上,看不出兩人曾有過交集。
我在2004年夏天曾去過波恩,並在波恩大學附近短租過一間鬥室,住了有近半個月。每天以波恩為原點,坐火車去往四周的德國城市和小鎮遊玩。波恩大學則是黃昏後經常散步的地方。
熊偉與浦江清,可以確定相識在1933年赴歐的Conte Verde號船上。熊偉認識馮友蘭,如果沒有更早的記錄,那麼也可以具體定位在此時。這一年,熊22歲,浦29歲,馮38歲。1949年後,他們三人都在院系調整後的北大服務,直至各自的生命終點。三人相互交集的後續故事,似乎少見。
熊偉有一封寫給馮友蘭的信,被保存了下來。信寫於柏林,時為民廿八年(1939)5月。緣起是王憲鈞給柏林的熊偉寄去了馮友蘭的著作《新理學》(石印本)。熊偉閱讀後不僅著文回應,還在致馮的信中說:「柏林同好皆大歡喜。」另,此信還揭示了浦江清日記遺缺的部分,即熊偉與浦江清、馮友蘭是何時、何地分手的。信中說:「Brindish一別,倏逾五載。」原來,他們正是在1933年10月5日上午,在義大利的海港城市Brindish(布林迪西)分手的。
熊偉此信的最後幾句是:「長夜漫漫,欲聞雞聲,雲山在望,不禁依依。」懷人的文字,是如此情真、意切,是那麼詞雅、字醇......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