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導盲犬大連基地的訓導員們,不得不面對著低薪、勞累、傷病和不被理解。這些困難讓無數滿懷公益熱忱的青年最終被迫離去。最短的,僅做了三天。
訓導員高頻流失的另一面,是中國導盲犬需求的巨大缺口。作為內陸首家導盲犬基地,成立九年多僅畢業87隻導盲犬,視障人士即便符合申領條件,也要等兩到三年。
不久前,「導盲犬進地鐵」的報導讓導盲犬成了輿論焦點,就在人們爭論導盲犬如何乘車的時候,卻很少有人知道,引發爭議的導盲犬在中國的數量比大熊貓還少。
《法制晚報》記者日前探訪導盲犬大連基地,試圖通過導盲犬訓導員內心的彷徨與堅守,來尋找導盲犬「量產」不足的原因。
人員和經費,是制約基地擴大產出的雙重障礙。依國際慣例,一個國家只有1%的盲人使用導盲犬時,才能稱之為普及。在擁有1700餘萬盲人的中國,導盲犬的普及依舊任重道遠。
留日碩士被導盲犬感動
兩個半月後,大連女孩王鑫還是放棄了那個月薪過萬的貿易公司,來到導盲犬大連基地做訓導員。就像2001年,她義無反顧赴日留學一樣。
面對這個留學九年的心理學碩士,基地創始人、大連醫科大學動物學教授王靖宇反覆強調,這工作不僅髒累還收入低。但王鑫表示非做不可,儘管她現在承認當時是「興奮過了頭」。
剛回國那會,盲人母親牽著金毛導盲犬貝貝去接她,見面便說:「貝貝,這是你姐。」母女重逢,當媽的不問自己累不累,還說自己是狗姐姐,王鑫不悅。
這情緒直接摻入她對貝貝的懷疑,母親牽狗出門,她就跟著,總覺得母親要撞上障礙物。終忍不住在「危急時刻」拽了母親一把,貝貝卻仍在前行,母親頓時崴了腳。
王鑫為此抱怨「這狗不能用」,卻遭到母親駁斥:「我都用了一年了,沒什麼事,你回來了我還把腳崴了。」
那時王鑫特委屈,何況母親不僅拖著腫了的腿給狗洗腳、按摩,還整天念叨「貝貝辛苦了」。
直到她在之後的一次跟蹤時發現,貝貝帶著母親在密集的車流中將尾巴蜷成了環形,「如果耷拉下來,就會被車軋」。這讓王鑫對貝貝初生好感,「起碼能用」。
某個雨天下班,王鑫一下車便發現母親站路邊等著給自己送傘,滿臉興奮。在王鑫童年的記憶中,每逢雨天,送傘的家長就湧入了校門,而她卻總要忙著拿傘給母親。她對母親開玩笑,說啥時也給自己送回傘。沒想一句無心的話,成了母親的心病。這次,靠著導盲犬,母親終於了卻心願。
看著母親身旁被雨淋溼的貝貝,王鑫心頭一熱:「媽,要不我去導盲犬基地上班吧?」
導盲犬免費供盲人使用
王鑫的想法植根於視障家庭子女的切身感受。她想讓更多的盲人擁有導盲犬,趕在各自的兒女長大前,滿足孩子們幼小的心願。
2010年,王鑫以訓導員的身份入職基地。母親卻在此時悄悄給基地打電話:「要是王鑫不行,早點跟她說,別耽誤你們。」這讓30歲的王鑫又羞又惱。
母親的顧慮不是沒道理,除了值班,基地訓導員每天要工作8小時,最多時每人負責7條狗,每條訓練約1小時,其餘時間是午休和吃飯。高強度的工作,當時每月到手的不過千元。
事實上,導盲犬大連基地在2006年5月成立之初,始終由王靖宇自費運營,狗糧一度吃了上頓沒下頓。直到近些年,基地才勉強收支平衡。訓導員薪資也由最初的五百元,漲到現今的三千元左右。而基地至今所訓出的87隻導盲犬,全部免費提供給提出申請的盲人使用。
入職半年,母親探視,王鑫興奮地將自己所訓的第一隻導盲犬交與母親試試。誰料一圈走下來,母親直抱怨,「連直線都走不了。」
王鑫一查國外資料才知道,問題出在移交上,即她訓練出來的狗,盲人不能正常使用。她轉而於2011年開始負責指導盲人使用剛剛畢業的導盲犬。如果導盲犬是盲人的「車」,那王鑫就是「駕校教練」。
交付導盲犬之前,基地會對申請者進行初審,在審核其確有使用需要和領養能力後進行排序等待。待匹配的犬只畢業後,王鑫再前往申請者所在地考察,而後與盲人一起回到大連,選擇與其所在地環境相似的路段進行為期40天的共同訓練,最終讓盲人與導盲犬配合如一。
這意味著,王鑫要在頻繁出差與訓練中輾轉。大齡青年,戀愛和生活的形勢也越來越嚴峻。
曾想轉行卻從未投簡歷
王鑫最怕兩件事,同學聚會和過年。
一起回國的同學問她換了什麼工作,她說自己改訓導盲犬了。當時國內對導盲犬的認知仍處萌芽階段,在很多人眼中,「訓狗」即「養狗」。起初她還一一解釋,可諸如「這狗多錢一隻」、「工資咋才一千多塊」的追問多了,她也只能儘量沉默。
再後來,聚會上總有同學說周圍有異味。一番尋找,必定又是王鑫身上沾染的「狗味」。有人感慨,「咋還養狗啊?真能堅持。」
沮喪時,面對紛紛頂著「經理」、「主管」頭銜的同窗,王鑫也會說,「有好工作趕緊給我介紹!」可招聘資料收了一堆,她卻沒投過一份簡歷。
開心時,她反問大夥:「你們誰能把喜好變成職業?我能!」
王鑫的喜好很大程度源於導盲犬的靈性。基地的導盲犬多為拉布拉多或金毛,成熟後他們擁有相當於八歲兒童的智商。每當王鑫出差回來,哪怕正在進食的導盲犬也會立即亢奮,圍著她又蹦又跳。當她心情低落時,導盲犬也會有所感應,默默伏在一旁聽她傾訴。
王鑫也想過離開,又一想自己走了狗該怎麼辦,便決心訓完手裡的狗就離職。可不出幾天,疲憊就總被人犬間的默契與依賴稀釋。狗換了一茬又一茬,辭呈卻從未遞交。
過年時親戚的「關懷轟炸」,是王鑫害怕的另一件事——「滿身狗毛,去哪找男朋友?」、「除了狗也接觸不到更好層次的人,換個工作吧?」……
長輩滔滔教誨,王鑫只能沉默。再後來,過年的聚會她能推就推,能早走就早走。
但她還是加入了茫茫的相親隊伍。
見面一聊彼此的工作,總有人膚淺地以為「訓犬」就是「遛狗」,又或者問諸如「有那麼多盲人嗎?」、「為什麼不僱人引導盲人而要養狗?」之類的問題。解釋多了,王鑫只覺得累。
時間也是問題。頻繁出差、值班和日常訓練,讓王鑫常常無暇赴約,接連幾次,男方難免疑惑:「什麼工作啊,晚上都不回家?」
後來她索性與對方約在位於大連醫科大學內的導盲犬基地見面,「先過來看看,甭解釋了。」如今她雖有了男友,對方仍對她的工作一知半解。
商場訓練被顧客當面斥責
更多的不理解來自社會。
訓練累了,訓導員便會牽著狗站在街邊休息片刻。總有路人上前對狗詢價,被告知這是非銷售的導盲犬後,便會反問:「不賣你站這幹嗎?」
在商超牽著導盲犬熟悉生活環境的訓導員,也時常會遭到老人的當面申斥,令他們頻繁陷入「眾人矚目」的尷尬之中。
22歲的訓導員王霄龍曾與幾名同事一起,揣著基地發的1200元年終獎,興衝衝跑到商場,準備各自置辦一身衣服。可只轉了一圈,幾個小夥子就灰溜溜地離開了。他們所到之處,顧客都遠遠地躲著,售貨員更是愛答不理。只因他們身上「狗味十足」。
除過尷尬,傷痛也在所難免。
由於訓狗需長時間拉拽,很多訓導員因而患上了肩周炎,更不要說雙臂肌肉酸痛。初訓的犬只往往桀驁,王鑫時常被高大的導盲犬撞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按摩的師傅見了,還以為她遭到了家暴。
10月19日的大連突然烏雲密布,狂風驟起,似乎一場大雨正在醞釀。但王鑫仍安排了戶外訓練,她調侃自己的腿就是「天氣預報」。原來,她曾被一隻狂奔的狗從背後衝撞,左膝跪地致半月板損傷,從此落下病根,每當雨天將至,左膝就會隱隱作痛。
低薪、勞累和疲憊,束縛著王鑫,曾經的同事走了一撥又一撥,但每當有盲人打來電話,說用她教的方法化解了導盲犬使用中的問題時,又感到一陣欣慰。
王鑫在基地已度過了五年,每月到手的薪水也只有三千元左右,為當地平均薪資的一半。
「不確定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可能某天累了,就不做了。」王鑫說,但她確定的是,能走到今天,說明這條路是對的。
薪資低訓導員下班拉活創收
當未婚的王鑫為不確定的未來而糾結時,32歲的訓導員付明巖正在為即將出生的孩子而焦慮。
這是付明巖進入基地的第六年。事實上,早在2012年結婚之初,月薪不足兩千的他就感到了家庭的負重。青年時輾轉求職的坎坷,讓他更願相信人狗之間的信賴和純粹。既然不舍離開,就只能設法創收。他通過借錢,買了輛車,靠「拉活」每月多掙個1500元。好在沒有房貸,他與妻子兩人掙錢倆人花,生活尚可。
可薪水的增長不及物價,壓力如同妻子腹中的孩子,越來越重。這個丈夫除了的同時訓導6隻狗,在幾乎達到一個資深訓導員工作極限的同時,還不斷延長自己下班後跑活的時間,常常熬到夜裡十一二點,只為每天多掙個十塊二十塊。懷孕的妻子總在他出門時叮囑「早點回來。」
付明巖也盤算過轉行後的收入,可總感覺和現在加上拉活的收入差不多。但他也清楚拉活並非長久之計,在不辭職的前提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多訓出一些導盲犬,以期望獲得更好的薪資。他也知道基地曾經的同事開了汽車裝潢店,年入數十萬。面對對方邀請,他還是留在了基地。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走,但知道總有一天會走。」付明巖說。
而基地像這樣靠副業創收的訓導員,不止付明巖一人。
25歲的本溪滿族女孩周圓大學畢業後就進入導盲犬基地工作。每月兩千左右的收入,除去1300元的房貸,早已讓她無法像大學時那般隨意逛街買衣服。而是在下班時做起了微商,代購日本的化妝品以補貼生活。
「之前衣服多到衣櫃都裝不下,大學時還賣二手衣服。到基地之後也沒那麼多心思打扮逛街了,因為累,下班都不怎麼換衣服,因為第二天還要穿。」周圓用調侃地口氣說,「雖然基地的人都很年輕,但也沒什麼帥哥美女,一個個都曬得不像樣。」
中國大陸導盲犬數量不及大熊貓
作為中國內陸首家導盲犬基地,大連基地自2006年創建以來,已流失了70多名工作人員。甚至有的訓導員,只在做了三天就離開了。
「訓導員都是滿腔熱情而來,被迫無奈而走。」基地創始人王靖宇說,微薄的收入無法承擔他們生活的負重,這讓他始終心存愧疚,既對不起訓導員們,也對不起在訓的犬只。
訓練導盲犬是一項專業性極高的工作,而培養一名合格的訓導員,至少需要一年。訓導員中途離職,意味著對其投入的精力和成本都付之東流,這對基地的損失不言而喻。
「我們現在已經不招新訓導員了,如果招新,基地經營成本會更大。招老訓導員吧,導盲犬訓導在中國不過十年,又無人可招。歸根結底,還是錢的問題。」導盲犬大連基地主任助理梁佳介紹,基地目前有訓導員17人,其中4人為見習。而按照理想的狀態,基地起碼應有20位以上的資深訓導員。
訓導員高頻流失的背後,是中國1731萬視障人士對導盲犬需求的巨大缺口。
王靖宇介紹,目前全球約有導盲犬四萬隻,而盲人數量佔全球四分之一的中國大陸,導盲犬數量尚不足百隻,遠低於大熊貓的數量。而依國際慣例,一個國家只有1%的盲人使用導盲犬時,才能稱之為普及。
截至10月24日,該基地成立九年多共畢業導盲犬87隻。按該速度,視障人士即便符合申領條件,也要等兩到三年。
那是否可以引入市場機制,由企業以營利為目的向視障人士輸出導盲犬,以解供需之困?
「在中國,大多數視障人士經濟條件都比較差,卻普遍需要導盲犬,如果導盲犬淪為商品,難免最終成為富裕盲人的遊戲。」王靖宇對此解釋,對於導盲犬培育,國外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目前國際通行做法是政府和慈善機構為視障人士購買導盲犬。在日本,通常由政府和慈善機構、財團共同購買導盲犬。而英國會在國內自身導盲犬產出不足時,向挪威的私人公司購買導盲犬供國內視障人士使用。
「大連政府已盡全力了,國家層面應該更明確一些。」王靖宇坦言,儘管基地畢業的導盲犬輸送面向全國,但自2010年起,大連市為每條畢業的導盲犬補貼一半成本即六萬元,其餘款項均為愛心捐贈。而最終只有30%的受訓犬只能畢業成為合格的導盲犬。
在一位訓導員穿著的工作服上,《法制晚報》記者至少發現了6處破口和4處補丁,而有的訓練服,已穿了4任訓導員。
文/麗案調查工作室記者蒲曉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