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肉餅 三明治
文|肉餅
編輯|萬千
在網上查到高考分數的同時,我收到了高中班主任的確認電話:「是759分嗎?」
得知全省理科最高分是760分,她的語氣含著興奮的震顫,卻透出幾分惋惜:「哎,差一點就拿到省狀元了呢。」
這是我們這所縣城高中成立九年以來,高考成績最好的一次,全校第一名不僅摘下了地級市理科狀元的桂冠,距離省狀元也只有一步之遙,全校第二名也同時成為了省理科第三。
那年,我們班有25個人上了清華北大,是建校以來最為巔峰的成績。從10年建校以來首批高考清北錄取14人的成績以來,理科一本率從78.5%上升到15年的92.7%,而在10年以前,沒有人記得起縣級市裡上一個考上清北的同學是在多少幾年前。
神話從奧數開始
在我們那座小縣城裡,從低年級開始,奧數的軍備競賽便遍布了每一所小學。
本地,好的私立初中通常通過考語文和奧數來挑選學生,學生入學後,按照數學成績被分在實驗班和平行班。在實驗班中,又篩選出成績最好的前五十名進入最好的A班,後面的50名進入B班,後面依次排序。
從小學畢業的暑假開始,A班便開始快速地學習初中數學。當時我在的班級初一結束便學完了初中三年的數學課,同時,數學競賽課是同步開始的。這意味著語文、英語、歷史、政治等文科課程的時間被大量傾斜到數學課上。
在21世紀初,我就讀的初中剛創立不到五年,憑藉集中式的數學競賽,迅速成為市重點高中的優質生源地。但是,不知什麼原因,早幾年,我們初中的學生去到市重點高中之後,不旦競爭不過來自其他初中的學生,反而被排擠和嘲笑。於是,校長為了繼續培養自己初中的學生,便創立了高中部。
我們的高中建校第一年便打破了縣城裡零清北的神話。通過高強度的理科競賽訓練,學生可以通過競賽拿到清北的保送資格。拿到資格之後,只要高考成本超過一本線,就可以去清華北大讀書。
因為近乎100%的高考重點率和耀眼的清北學生,縣城裡的家長擠破了頭想要進入我們的初中,一方面導致從小學開始的奧數軍備競賽愈演愈烈;另一方面,家長如果想花錢把孩子「買」進學校的價格也越來越高。後來,光有錢還不行,必須走關係。有學生成績真的很差,花了20萬進入我們的初中。據說,「買」進去的學生們被分到一個班裡,被冠名為「千萬班」(50*20)。
靠成績進來的學生被划進了實驗班,實行嚴格的軍事化管理,據說A班的競賽老師都是校長親自從外地學校花幾十成百萬高薪挖角過來的。而平行班的老師水平較差,班風也更為鬆散,普通的老師只是領著幾千塊的薪水。所以有說法,平行班交的學費都交給了實驗班。
確實是這樣,平行班的學生交了更多錢,卻享受不到更「好」的教育資源,從一開始,他們沒有獲得更高的分數,但進入這所學校以後,希望也同樣渺茫。
初中開始,我寄宿在學校裡,兩周回一次家,寒暑假通常很短,大約只有一周,其他時間便都在學校度過。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課程被密密麻麻地排滿了。宿管老師非常嚴格,會晚上挨個宿舍查看,給還在嘰裡呱啦聊天的宿舍無情地扣分。老師也不允許學生挑燈夜戰,沒收過許多被窩裡的作業本,因為按照他們的話說,只有休息好了,第二天才有精神認真上課。
每個學期,我們會參加無數考試,小到學科單元測試,大到期中期末考,後來還增加了月考。每次大考,我們都要經歷一次令人窒息的倒計時。考試前一周開始,老師會突然成冊成冊地髮捲子,原本需要2小時考試時間的卷子被要求在一節45分鐘的課內做完,然後老師會迅速地批改出來。
每個人被埋在書本堆和試卷堆裡,反覆地做那些不知道已經做了幾遍的題目,反覆看那些畫滿了紅叉的卷子,反覆背誦那些不知道為什麼要背的公式,靜靜等待考試鈴聲響起,像犯人在等待審判。
考試那天,所有人被分配到一個號碼,那個號碼會帶著我們去往一個隨機的未知的教室,坐在一個陌生的位置上。那個教室的格局與自己每日坐著的那間是那樣不同,但陳設卻是那樣相似——書桌上堆成山的書和試卷、黑板上紅色楷體的座右銘、每個座位旁七零八落地陳列著的裝著書的塑料箱。這個時候,我們從學生變成了考生,帶著透明文件袋裡裝著的黑色中性筆與自動鉛筆,默許幾張薄薄的A4紙裁決我們的未來。
每年我們都進行一次分班,到初三,班級的學生組成漸漸固定了。分班按照大考總分的排名,分別有理科總分和不分科的總分。理科總分高的同學理所應當地被分配在A班,理科分數不那麼頂尖的學生則必須要在總分上達到均衡才能被留下。A班以外的實驗班中,只有第一第二的學生才有機會憑藉分班的機會進入A班。
我們的生活似乎和集中營無異,每天按照嚴格的時間表吃飯睡覺上課上廁所,雖然不是強制勞動而是學習;手機、課外書、雜誌、遊戲,各種娛樂互動被禁止,交談不被鼓勵;我們按照考試分數被論資排輩,看似用自己的努力獲得了成就,卻在相同的複雜系統中奔向同一個終點。
加速競賽
因為理科成績是硬性指標,A班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衡,大概達到3:1的程度。我屬於那種理科成績一般,但文科比較好,所以總成績較好的女生。其實小學的時候,我學奧數就晚進,也頗為吃力,不知道為什麼到了初中能一直被留在A班。
但我確實特別努力。我異常羨慕那些數學好的男生,他們似乎不需要做什麼題目,鉛筆在刺蝟頭上摩挲一番,複雜的數學競賽題目就被輕鬆地解出來了。而我花了大把大把的時間,把同一題型做了十遍,還是只會做原來的那道題,無法舉一反三。但我只有一個想法,一道題做不出來,我就做十道題。我放棄了與那些天才數學少年競爭的想法, 用男生在數學上天生的優勢聊以自慰。畢竟,我的英語和語文都比他們好。我不需要背誦就可以把單詞記到腦子裡,不需要記語法就可以理解英語句子的構成。 文科的相對輕鬆讓我省下了更多時間去做數學題目,當我把每本練習題都寫到原本的兩倍厚時,我的理科成績終於有了起色,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擠進前列。
就這樣,初三時,我們整個班直接升進了高中部,從「初三A班」變成了「高一A班」。
初三的暑假有兩周,剛玩了三天,學校突然發簡訊給家長,讓我們迅速返校。除了當時我的那位同桌在三亞旅行,硬是向老師請了假,所有人都不情願地回到了同一所學校,用三天的假期告別了初中,開始高中生活。
自建校以來,這片校區一直是校長心目中的寶地,據說三面環山,風水好。比起初中部,高中部的校園格局更加狹窄,六或八人一件的宿舍裡配有兩平方米的狹長的獨立衛生間,鐵質的上下鋪總是嘎吱作響,男生們在水泥地操場上打籃球。不過兩分鐘,我們便可以從宿舍走到食堂,再花兩分鐘,從食堂走到教室。吃飯通常花不了十分鐘,排隊,打飯,吃飯,收盤子,每天每餐的食譜都是固定的,我們不需要挑選、付費,飯錢早已經被包含在學費裡,這也為我們省下不少時間。
高中生活比初中更緊張了,老師緊鑼密鼓地開始數學物理化學生物課,把高中知識像海綿一樣壓進我們的腦袋,然後開始往裡面注水,頃刻便變得沉重不堪。
作為A班,我們的教室也一直在教務處的附近,到了高三則搬到了校長室隔壁,據說是為了方便管理。與初中不同的是,高中的A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必須學習競賽。開學兩個月,老師對我們每個人的競賽意向做了調查。他讓我們每個人在紙條上寫下自己想學哪門競賽:數學、物理、化學,或者不學競賽。一些同學選擇放棄競賽這條荊棘路,但也等於只選擇高考這一條獨木橋。
那時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三年,就被這一張薄薄的小紙條所決定了——我選擇了物理。高中的頭兩個月,我收到了極其慘澹的物理分數,100分的卷子我只能考到60分,這對於一直是優等生的我是莫大的打擊。我努力地將試卷上的每一個空白都用數字和公式拼命填滿,卻只收穫了滿紙紅叉。我堵氣在紙條上寫了「物理」交了上去,下決心想要和這門我搞不懂的學科斗爭到底。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們並無自由選擇的權利。一些競賽成績不那麼好的同學,被老師語重心長地勸退了;一些成績比較好但不想學競賽的女生,被老師約到辦公室大加鼓勵;而好幾個初中數學特別好的男生雖然填寫了物理,卻被老師分到了數學競賽班。講道理,我的物理成績那麼差,理應被勸退;大概是老師基於我初中的光輝歷史戰績對我抱有希望,便給我了機會。
最後,最熱門的數學班有近20人,其中女生兩名;物理班第二,十幾個人中有我和另一名女生;化學班十來人,也是兩個女生。有超過一半的女生放棄競賽,選擇專心高考。
參加不同學科競賽的小班離開了原來的教室,搬進了各科競賽老師的辦公室,直接在老師的眼皮底下開始了各自的競賽生涯。而剩下的同學不足十五個,被留在原本有五十多人的偌大的教室裡,被稱為「高考班」。競賽班的同學通常會在原來的教室上完早讀、一節語文課、一節英語課,然後在競賽老師的辦公室讀過餘下的一天。
物理對我來說,猶如一座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可我仍捲起褲腿掙扎著想要向上爬,即使整個過程汗流浹背,精疲力竭。那時我不太和同學們說話,大多數時間埋頭刷題。在食堂吃飯,我常常是五分鐘解決,食不知味,走路的速度也很快,這樣兩分鐘的路程便可以壓縮到一分鐘;學校的日程規定每天中午都有一小時的午休,我通常看書和做題50分鐘,最後十分鐘小憩,並定好鬧鐘準時醒來,防止自己睡過頭;晚上睡前,宿舍裡的女生需要排隊輪流洗澡,等待的時候我便拿著練習冊在微弱的燈光下看題目。
我不覺得自己那時有多麼努力,因為身邊的每一個同學都是這樣的。我們不被允許參加任何學校的社團、活動,也不會擔任任何班級的職務,老師認為,任何學習以外的事情都會分散我們的精力。初中唯一一名沒有直升高中的同學選擇去了市裡最好重點高中,後來我們在北大又成為了同學,聽他說,他的高中生活豐富多彩,有很多社團小組、運動會、文藝演出等活動,那時我才了解到,外面城市裡的孩子可以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抵達我們拼了命想夠到的終點。
我成為了物理班刷題最多的學生,也是唯一一個把物理競賽老師那個書架上密密麻麻排布著的競賽書幾乎全部看了一遍的學生,但我永遠無法成為物理最好的那個學生,甚至只能勉強達到中等水平。
物理班有一位神童般的男生,他沉默寡言,從不與女生講話,把小賣部的冰淇淋當飯吃,我們在晚自習努力刷題的時候,他似乎總是百無聊賴地在草稿紙上演算著什麼,優哉遊哉,但是每次無論考試有多麼難,他都能拿到滿分。
我們兩周回一次家,能在家裡睡一個晚上,爸爸每周開車接送我。在他的車上,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我哭著跟爸爸說,物理競賽太難了,不管我怎麼努力,也學不好。我的好勝與自尊終於妥協於物理的大山。我忐忑了好幾天,終於下定決心,扭扭捏捏地走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對她說:「老師,我不想學物理競賽了……」
高中班主任是一個長相清秀漂亮,聲音溫柔的女老師:「為什麼呢?」
「太難了……我想去高考班……」我疏於解釋,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不會呀,你做的很好呀!再堅持一下!」班主任終究沒有批准我的請求,她帶著和善的微笑,用一些不痛不癢的鼓勵把我勸了回去。「你可是我們班數一數二的學生!會學好的!」
那段時間,我的頭髮大把大把的掉落,小時候一頭濃密的黑髮,幾乎只剩下三分之一。
三六九等的學生們
我們的初中班主任是一位長相漂亮的英語老師,也是在當時的小縣城裡,為數不多的口語比較好的英語老師。她喜歡穿裙子,一星期不重複,有時候甚至上午和下午還換兩套裙裝。我們班被她管得服服帖帖,而隔壁班因為是大大咧咧的語文老師當班主任,班風更為跳脫,戲稱英語老師為「絲襪女王」。
英語老師雖然自己醉心打扮,對我們班女生的態度卻極為保守。她不允許女生穿得「花枝招展」,還不允許穿牛仔褲,私下裡悄悄對我們說:「穿牛仔褲不利於腿部的發育」;她不允許女生長髮披肩,也不允許女生留劉海兒,當時女生中那些希望用劉海兒蓋一蓋暴走的青春痘的女孩,也不得不梳起馬尾辮和大背頭;她盯著班級裡每一個和男生走得比較近的女生,定期拉到辦公室「談心」。
當時小西是我們班一個長相漂亮,性格活潑的女生,笑起來很陽光。有一次,英語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裡,當著語文老師和科學老師的面,對她說:「你不要勾引我們班男生。」
小西回憶起來,當時語文老師一臉驚詫地抬起來,尷尬地說:「好像也不是這樣吧……」而在場的科學老師是一位男老師,小西至今還記得他投來的鄙夷的目光。
這些事情,是我在大學本科畢業後,和初高中同學聚會,才了解到。聽到他們對初中班主任的不滿,我感到錯愕異常,那時的我就像一具乖巧的洋娃娃,只知道墨守成規地討好,奉老師和父母的話為金科玉律,從未意識到,那個思想保守的老師控制著我們的整個人格和思想。文靜、端莊、自重,在英語老師那裡,是一個好女生必備的特質。
「大概因為你是老師心中的A型女生吧。」 同學們這樣解釋。
根據我的同學的理論,在初中時,英語老師憑藉第一印象在心中把每位同學分成了ABCD等。如果A型女生和B型女生同時穿了牛仔褲,那她首先會去指責B型女生。英語老師心中的A型女生的特質是:聰明、文靜,最好漂亮。我和英語課代表(當時班級裡最漂亮的女生)就屬於英語老師心目中的典型A型女生。
學校每天晚自習有二十分鐘的夜宵時間,食堂會為我們提供夜宵,很多家長也會來給孩子送夜宵。中考前幾周的一個夜宵時間,我拿著媽媽送過來的草莓分享給同學吃。上課鈴響,同學們吵吵嚷嚷地重新回到座位上開始晚自習,英語老師在教室門口揮著手叫了一句:「xx,來辦公室一下。」轉身離去。
我一頭霧水地起身。英語老師坐在辦公桌前,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以後不要分水果了。還有幾周就中考了,你這幾次模擬考都不太理想,本來是可以考得更好的呀……要沉下心來,不要考前心散了……」
我想起自己剛剛在課間和同學們聊天,大笑,喧鬧的樣子,又回憶起自己幾次模擬考的失利,心中竟升起無限的愧疚來。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做著作業,像是一顆打蔫了的柿子。我仿佛做錯了一件大事,覺得自己沒考好試,確實是因為自己三心二意了。
當時坐我同桌的一位女生說:「大概因為你分水果的行為打破了老師的幻想吧,既然你是A型女生,你就得文靜,怎麼能大吵大鬧地分水果呢!」
後來讀到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描繪的圖景,處處在現實社會中有著映照,我想,英語老師的心中,大概也有一座她的美麗新世界吧:在那裡,好女生和好男生必須以相同的模樣按規矩成長,不同等級的男生女生則被給予不同的對待;在那裡,人性灰飛煙滅,秩序決定一切。
我們班裡一直以來最努力的小千,理科成績一直不太好,到了高中就更落在後面。但經歷幾次分班,她都穩穩地留在我們班。我們對此心照不宣:傳聞小千的爸爸是縣城裡某事業單位的x長,有強大的關係網絡。即使是像我們班這樣以成績論英雄的體制,還是會存在學生以關係進門的空間,掌握著分班很大話語權的班主任也更喜歡把A型男生女生留在班裡。
小千每天最早去教室,最晚回宿舍,下課的時候從不聊天,拼命做題目,兩周休息的那一天還去老師家裡補習。但是學習確實不是一件投入十分努力,便能收穫十分回報的事情,或者說,這個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不是這樣。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們都不太喜歡小千,我也是。並不是因為她最努力,也不是因為她成績不好,而是我覺得她有些「小氣」。初中的女生喜歡兩兩結對,每一對關係好的女生會一起吃飯,走路。小千似乎十分缺乏安全感,如果同伴沒有等她自己提前去吃了飯,她會淚眼汪汪地問「你為什麼不等我?」;她喜歡無時無刻地黏在同伴的身邊,即使廁所也要一起陪同去。起初她的成績也不錯,被同學們表揚的時候,她總是含著羞赧地笑極力謙虛:「沒有,我考得一點也不好,這裡錯了那裡也錯了……」
我看不慣她動不動輕易掉下的眼淚,看不慣她對著每一個女生討好的笑容,看不慣別人誇讚她時那種虛偽的謙虛。當班級裡很多女生都這麼想時,一種無形的孤立氛圍便產生了。女生們都不想跟小千玩,特別是知道了她的背景以後,莫名地開始以一種不自然的態度與她相處。
「不知道為什麼,你們女生好像就是在孤立她。」近十年以後,初中同學中的男生這樣跟我們說。
「是嗎?好像是有吧。」我們女生模糊不清地承認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大家都只是遵循著自己心中的印象去做出評判,我們單純地比較喜歡這個人,比較不喜歡那個人,卻不知道自己對人的態度,會給另一個人造成多麼大的影響。
到了高中,小千的學習變得越來越吃力,性格也越來越敏感。她更頻繁地掉眼淚,因為壓力大,從寄宿改為走讀。我聽說,考試前,她的媽媽會去廟裡給她拜了護身符來,讓她隨身帶著。而她家裡房間牆上,貼滿了從廟裡求來的紅色符咒。
清北的入場券
當時,我們每個競賽班都外出集訓過。集訓需要交幾萬元的學費和住宿費,似乎是自願的,但沒有家長不願意花這個錢。高二的時候,我們整個物理班去了長沙進行一個月的集訓。我們由一個年輕的女英語老師帶隊,住在短租的一套小小的商品房裡,男女生各住一個房間,房間裡緊密地排放著和學校宿舍類似的上下鋪。帶隊老師每天給我們買早飯,一個鐘點工阿姨每天負責給我們做午飯和晚飯,因為我們是浙江人,這位湖南的阿姨從來不做辣的菜。
我們的老師是來自長沙當地重點高中的物理競賽老師,也有來自高校的物理老師。老師的長沙口音很重,吃力的普通話裡總是不自覺冒出幾句方言,我們總是在背後暗暗模仿,在繁忙的學習之餘努力尋找點滴快樂。對學生來說,那是一段出逃的時光,我們逃脫了監獄一般的學校,即使被關在異地的這座小小商品房裡,每天也充滿了新鮮感。沒了班主任和宿管老師的監視,我們還可以在晚上睡覺前玩一會手機。
期間我們去雅禮中學,和當地的學生一起考過一次試。據說,我們的老師和物理競賽出題組走得很近,所以校長堅信這樣外出的集訓經歷對我們大有裨益。除了去長沙的集訓,我們還去浙大進行過好幾次實驗培訓,每次都需要交幾千元的培訓費。
兩年的競賽學習,最後成敗取決於一次全國競賽。通過複賽進入省隊,便意味著拿到了清北的入場券。那年的物理複賽在浙江杭州舉行,所以浙江的省隊也有更多名額,雖然政策有了變化,進入省隊不能被直接報送清北,但當然意味著離清北更近一步。
考前夜以繼日的培訓在這背水一戰中終於有了回報。後來,我們物理班好幾個人進了省隊,並在決賽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紛紛被清北招生辦籤下高考考到一本線就被錄取的協議。
這對「閉著眼睛也能考到一本線」的A班學生來說,幾乎已經一隻腳踏入了清北的門檻。
高考成績出來以後,清華北大的招生老師都來我家「坐談」過。雖然我內心更想去清華,但因為之前通過物理競賽和北大籤訂了一本線協議,學校不允許我毀約。我仍然記得班主任盈盈的笑臉:「xx,你肯定得去北大的呀!這個不用說了的!」雖然毀約對我個人來說沒有任何損失,但卻會破壞我的高中與北大的關係,而與清北兩所學校招生辦老師的良好關係,是校長多年以來苦心經營的。
當時我們班有些同學的高考分數夠得上清北,但只能選擇一些偏門的專業。學校會苦口婆心地勸他們去清北,而不是好專業的其他學校,因為學校追求的是清北學生數量的絕對數字,校長並不關心你去是否選擇了合適的專業或心儀的學校。
包括我自己,因為高考分數高,在父母的期望下選擇了金融專業,卻發現自己毫無興趣更無法擅長這一領域。金融是一個需要極佳的口才、表現力和人際關係的行業,而我帶著我高中母校典型好學生的特質:沉默、木訥、缺乏組織能力與社會經驗,除了學習,我什麼也不會。
因為競賽上的清北,我的同學們大多數讀了數學、物理、化學等基礎學科,有一半的人在第一年努力學習,在第二年轉到了自己想念的專業;有人在基礎學科堅持著,讀到博士;也有人進了大學就沉迷遊戲,因為掛科導致延畢。
對於我們這群清北的學生來說,中學生活的結果從大眾社會角度來看是極其成功的,我們為其蓋上了「雖然很辛苦但很值得」的光環,努力忘卻那些令人不快的細節。但是,我終於意識到,那段被嚴厲規訓著的中學時光,在我們的生命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於我而言,所謂的名校光環像是戴在頭上的荊棘冠冕,帶來更多的是負重,而非榮耀。
我們那一屆畢業以後,學校的高考重點率似乎有些波動,考上清北的學生數量也並沒有大幅上漲。但學校仍然在不斷擴大招生規模,在縣城裡新建了幾個分校,本來實驗班都不需要交錢,但現在除了A班的50名學生以外,所有學生都需要交幾萬塊的集資費才能進入學校,而據說集資費也近乎翻倍了。 但縣城裡的家長們仍然擠破了腦袋想讓自己的孩子進入這所學校。即使,幾乎每年都會有一位跳樓的學生,家長們為了孩子的「前途」,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我家孩子不會這樣的」。
但誰知道呢?今天的家長比我那一代的父母更為焦慮,他們的目的是,通過這樣的教育模式,讓我的孩子獲得高分,考上名牌大學。正是在這座保守、封閉的南方小縣城裡,高考還是農村孩子們體面地提升社會階級的唯一通道,尤其是那些家庭情況不是很富裕的家庭。當地有不少老一輩做生意賺了錢,幾萬甚至幾十萬對於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麼大錢,但如果孩子讀書有出息,便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他們渴望自己的財富匹配上知識,才更能被認可。
高中畢業五年以後,我們這群已經認識了十多年的朋友因為疫情重新聚集到這個小縣城裡,便約起來聚聚。從北京回來,我們才有機會在縣城街道上開爸媽的車,初中的同桌仍然像當初一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樣子,在洶湧的車道上橫衝直撞,卻跟著導航完全開到反方向去。
她嚷嚷著自己只會前進,不會倒退。我作為一個菜鳥司機,便硬著頭皮坐上了駕駛座,倒也開得流利平穩,只是到了倒車的時候,換了三四個男生才停好。
一起同學聚會時,我們像是開玩笑般,開始互相指認著誰是中學班主任眼中的A,誰是F,我才發現,那些成長的碎片對日後的我們產生了多麼大的影響。
我們在沙發上笑作一團,假裝那些回憶離我們都那樣遙遠。
原標題:《在縣城高中,我們班有25個人上了清華北大|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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