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
蔣曉雲著
新星出版社,2014年1月版
文/李怡(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
鳳凰網讀書頻道《讀藥》周刊獨家專稿,如無授權,請勿轉載。
在鋪天蓋地的「民國」讀物中,蔣曉雲的這本《民國素人志》比較特別。嚴格說來,它的敘述大大超出了通常意義的「民國」而成為近百年華人生活世界的範圍廣泛的「浮世繪」:時間不限於20世紀上半葉,相當多的故事都發生在1949年以後甚至今天,地點也不局限在中國大陸,不時出現在我們視野的還有臺北、紐約……雖然對於臺灣人蔣曉雲而言,「民國」還是處於「進行時」,但是稍微熟悉臺灣生態的人們大概都知道,「民國」並不是統和臺灣人的理所當然的概念,在許多的時候,他們都願意強調自己的「臺灣人」身份,民國人白先勇講述遷臺大陸人的生活,小說集就取名《臺北人》,雖然夏志清教授從中讀出的還是「民國史」。最近幾年,大陸的「民國熱」持續發展,又因「辛亥百年」的紀念達到高峰,如今,在大陸中國的稍具規模的書店裡,我們都能夠看到成套、成架、成壁的民國專題圖書,圖書之外的則是更多的報刊文章、電視節目,甚至服飾的民國懷舊潮流。有趣的是,大陸中國的這「過去時的民國」竟然堂皇登陸於臺灣島,將臺灣的「現在進行時」修改為「過去時」,一時間,臺灣的圖書與電視中,也不時晃動著「民國記憶」的身影,海峽對岸如今也同我們一起講述「民國那些事」,這多少令人覺得有些詫異。
但是,蔣曉雲的《民國素人志》又不是徒以「民國」之名博人眼球的小說彙編,認真品讀,在這些超越民國時空的世界裡,故事的蔓藤盡可以四處延伸,卻又隱約環繞著一個中心:上海。
《民國素人志》由12篇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繫的小說組成,主人公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出生於「民國」的女子,其人生最重要的轉折之地是民國第一都會——上海,在上海登頂人生,也因為1949的歷史變幻而從上海出走,從此開始了另一大段的顛沛。有意思的還在於,久經世態炎涼、歷史興替之後,最後的人生還要一再返回上海:百歲老人金蘭熹在上海舉辦壽宴,七十餘歲的昔日舞女商淑英有上海遊,另外一位民國女子黃愛芬的丈夫杜大偉晚年也在上海購置了外銷公寓樓,於近郊買妥了墳地……上海,牽繫著他們的靈魂,上海,本來也就是民國歷史的魂靈。
民國史裡的都市可以有很多,北平、南京、重慶與上海等等都可謂各有說辭,不過,「古都」北平還是常常與中國漫長的歷史與傳統聯繫在一起,國民政府所在的南京更具有政治的意涵,抗戰的陪都重慶記載的是民族戰爭的血淚,若是講述民國作為現代城市的崛起和現代生活的豐饒景象,那當然是非上海莫屬。蔣曉雲關注的是人生的變幻,而上海就是這種變幻所依託的最恰當的背景。如此說來,這些蔓藤恣生的故事,實在都擁有了一個共同的「上海靈魂」,或者說「民國靈魂」。
上海故事、上海女子、上海女作家,本來就是「民國史」一道道永不褪色的風景。就上海女作家講述上海故事而言,1949之前有張愛玲,1949以後有王安憶。蔣曉雲的故事一出臺,就理所當然地被人鑲嵌在了這一種風景當中,當年蔣曉雲剛一出道,就被夏志清稱作是「又一張愛玲」,今天《民國素人志》在大陸出版,也有王安憶親自作序推薦。
但是《民國素人志》真的就是張愛玲的延續,或者眾多民國離亂史的再版嗎?
同張愛玲一樣,蔣曉雲也似乎醉心於男女言情,能夠在不經意間藉助細節窺視人性的若干角落,留下某種世事的慨嘆。但是張愛玲還是張愛玲,她與她筆下的民國人一起陷落到了末世的絕境,人性的沉淪、孤獨與糾纏都是如此的決絕,無論生活的表面可能多麼的浮華,都爬滿了醜陋的蝨子,無望的未來與欲望的現實共同造就了張愛玲小說如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誘惑我們一探究竟,在頹敗和絕望中沉迷。這種極具張力的反差來自張愛玲前清貴族的精神落差:傲慢、高貴卻生不逢時,紳士的優雅跌進了慾壑難填的現代,自作多情的夢幻不得不與凡俗的人性相糾纏。從這裡看,張愛玲書寫實的其實是不幸「遺落」在民國的苦楚,前朝遺夢再難續,今宵酒醒在民國。蔣曉雲筆下人物本身就屬於民國,紳士也好,貴族也好,都離他們太遠,儘管如金蘭熹的祖上也參與過「洋務」,陸永棠的先人也是華僑海歸,但是歸結到當下,這還是一些被稱之為「民國素人」的普通人。素人一詞,據說是日語中傳過來的單詞,意思就是「外行、門外漢、業餘的」,在蔣曉雲的世界中,也就是不再能夠享有某種天生的特權,而主要依靠個人的努力適應社會、完成人生的人們,他們可能是商人,可能是小店主,可能是舞女,也可能是技術職員,但所有這樣的身份都是他們努力順應時代變遷的結果,面對現實,調整自己是他們無奈卻必須的生活原則,也是有他們進入現實的必由之路,《民國素人志》有家族的不幸,有婆媳的矛盾,有男女的離棄,有人性的醜惡,但更有主人公不懈的奮鬥,不甘的掙扎,歷盡滄桑之後的雲淡風清,《女兒心》中,面對少女時代的異性朋友,陸貞霓自有一派「被訓練了一生的淡漠神情」,《鳳求凰》中,對「天仙般的琪曼」的想念也不過就是倏忽的一瞬間,「志賢回味著,想像著,一面卻把手上的女神照丟進了等待出清的廢紙堆裡。」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般的矛盾屬於張愛玲,不屬於蔣曉雲。張愛玲挖掘了前清轉入民國的人生悲劇,這悲劇讓她久久難以忘懷,蔣曉雲寫下了民國轉入人民共和國的動蕩飄零,這動蕩令她體會的卻是「世事如常」,接受、順應和拒絕一樣都不過是人生選擇的自然過程。你看她這樣闡述的命運和抉擇:
《百年好合》裡這個老人的原型,是上海1949年前的富二代,後來回到了上海,現在住在衡山路上,那裡是他小時候住的地方。不久前,老人還把最後的錢捐給復旦、交大、北大和清華各一千萬。在之前,他已經捐了很多。他現在已經一百零一歲了。其實在1949年以後,他受過很多挫折,但到了一百歲,真的雲淡風輕,千裡迢迢回到上海定居。對於這群老人,你可以設想,他們是可以哭死的啊,因為1949年他們的財產全部被沒收,這個一百歲老人的父親也自殺。可是幾十年過去,他們才是人生的贏家,回來以後還把錢全部捐掉。這些從上海走出去的人,誰告訴你一定是擁護蔣介石的?他們只是跟自己的生活搏鬥了一生。
《民國素人志》前面還有一個總括性的標題:百年好合。顯然,在執意為素人的生存原則立傳的蔣曉雲眼中,大團圓式的「好合」不是什麼反諷而就是當然的願望。
民國不再,民國飄零,飄零似乎足以遺失和放棄許多原來以為「了不得」的東西,蔣曉雲不僅深刻地區別於張愛玲,也顯然有別於同樣遭遇動蕩和變故的龍應臺、齊邦媛,她質疑《大江大海》是歷史與小說混淆不清,潛臺詞也就是:那種激越動蕩的家國情懷是否就那麼真實?
是的,對於更廣大的「素人」而言,生存永遠是理所當然的第一理由,動不動就以時代精神、歷史責任賦予普羅大眾常常不過就是獨裁者的遊戲,就好象「有閒」的知識分子不斷提醒老百姓於困苦的生活中總結人性一樣,通通的虛偽和不真實,素人有素人的權利,素人也有素人的世界,不必處處都由別人來指點、教誨。
然而,話說回來,素人自己是否就有這樣不變的「素人邏輯」呢?張愛玲追逼人性的執拗,龍應臺關乎家國的悲慟是不是真的就屬於「素人之外」的世界?如果我們都誤以為普通人的世界就只有順應,只有妥協,只有對雲淡風清的接受,他們理當認同來自知識分子的關於「淡定」的勸戒,那麼,這裡同樣可能暗含著某種習焉不察的虛假,不僅虛假,而且未必就那麼公平。由此一來,我不禁好奇起來,蔣曉雲的「民國素人」系列原有三十八位之多,這最初的十來位女子,不過只是開頭,那接下來的素人面貌,當是多姿多彩的吧?
《讀藥》書評人介紹:
李怡,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詩學研究、詩學文獻典藏、魯迅及中國現代文藝思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