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國美術館正在舉辦攝影家王福春的攝影作品展「火車上的中國人」。王福春早年畢業於鐵路司機學校,對鐵路有著特殊的感情,他從一臺借來的海鷗相機起步,用40年時間記錄了中國人在火車上旅行的難忘歷史,也見證了改革開放40年社會的巨大變遷。王福春的作品大多為黑白影像,他說:「黑白色調看上去更有質感,更有歷史感和滄桑感。」回看歷史,黑白攝影曾經是技術受限時代的必然選擇,而在當下,卻越來越成為攝影人藝術創作中的主觀需求。
在攝影最初發明的半個多世紀裡,幾乎所有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圍繞著黑白攝影,一時間產生了畫意攝影、自然主義攝影、攝影分離派等眾多創作手法及流派。黑白攝影藉助於攝影藝術評論的建立,和眾多藝術家的不懈努力,終於確立了攝影的藝術地位,出現了一系列優秀的攝影作品和理論著作。但是在黑白影像轟轟烈烈大展拳腳的同時,人們也一直沒有放棄對拍攝彩色照片的研究與嘗試。從20世紀伊始盧米埃爾兄弟成功推出彩色幹版技術,到20世紀40年代柯達公司向市場投放艾克塔克羅姆彩色膠捲,彩色攝影得到了真正普及,並在十年裡僅在美國就拍攝了將近兩億張彩色照片。
但矛盾的是,照片沒有顏色的時候,人們覺得攝影既然作為「真實的再現」,卻不能再現人們眼中熟悉的色彩,總是有些許遺憾,而今一旦獲取彩色照片變得易如反掌之時,一部分藝術家卻又詬病這種影像效果過於真實,少有藝術性可言,還是黑白照片更能表達他們的情感與理念。由此開始,在攝影領域內,選黑白還是拍彩色,以及各自的優缺點、存在意義等相關問題,就如同抓拍和擺拍、客觀與主觀之間的博弈一樣,持續至今。
攝影作為一種獲取影像的手段,從最初必須通過極為繁瑣的過程來獲得一張黑白照片,到彩色攝影普及,再到今天手機已經成為一部帶有通話功能的照相機,發展時間之短暫,變化差異之巨大,在整個藝術史上也實屬罕見。時至今日,攝影還能不能作為「真實的再現」都已經不再讓人十分放在心上,攝影人反而冷靜下來,更加理智地站在黑白攝影之外重新審視黑白攝影。今天的黑白攝影作為一種藝術表現形式,雖屬小眾,卻更趨於理性。
從影像創作角度來講,自從人類發明攝影,摸索著與機械展開對話,一直到數碼攝影革命取得決定性勝利,黑白早已成為數位相機內置的一個可以喚醒某種情感功能的實用工具了。淡化了技術性難度之後的黑白攝影,其創作觀念變得更加直接、強勁。隨著黑白攝影成為更自由、更簡單的藝術創作形式,人們並沒有停止對攝影進行重新認識、理解和定義,而是針對其藝術性和試驗性提出了更高更廣的要求。
從視覺效果角度來看,黑白攝影有一種神秘感。純淨的黑白影像淳樸、含蓄,飽含想像空間,無限接近事實卻又絕對不是人們眼中的事實,細思之,極為抽象,在視覺表現力上很佔優勢。一些藝術家堅持把黑白攝影作為他們實現自己藝術理念的造型手段,並且在創作過程中提出了一些相當有見地的觀點。攝影家林少忠說:「正是黑白攝影拓展了我們的視覺經驗範圍。」攝影家王福春說:「雖然我的照片是黑白的,但我的內心世界是五彩繽紛的,相信看我照片的人也能體會到那種情感。」如今,雖然黑白影像唾手可得,然而憑藉其歷史地位及審美角度的特殊性,黑白攝影仍然在影像創作領域佔據了一個無法被輕易撼動的位置。
攝影當然可以不是黑白,但是那些經典的攝影作品讓你覺得理應如此,由於這個觀念深入骨髓,人們似乎沒有意識到攝影自身已經悄然發生的變化。一些攝影家把黑白作為攝影的替身符號,借其從某些角度反觀攝影,一方面自省,一方面與周邊文化發生關係。在內容上或手法上,他們或模仿曾經的經典,或乾脆拋棄經典,嘗試通過各種手段與攝影的概念相互印證,發掘攝影自身的歷史,重新考量其本質及存在意義。自稱「宋朝的攝影師」的日本攝影家杉本博司,將史學、哲學、美學融入攝影,「並完美結合了東方冥思與西方文化理念,以構圖獨特、精緻的黑白系列作品影響了世人」。在「電影院」系列作品裡,他用照相機拍攝正在播放的電影,曝光時間與電影放映的時間相等。長時間曝光使電影屏幕因曝光過度再次回到虛無,而周圍黑暗的環境卻得益於長時間曝光顯示出極為精緻的細節。杉本博司用黑白攝影浸潤著哲學意味,把握並向觀者展示著時間的持續和流逝。
彩色攝影是飽含繽紛色彩的造型語言,黑白攝影是經典的、表達獨特藝術思考的視覺化工具,它們之間不存在哪個更好、表現力更強的問題。無論是使用經驗,還是作品所呈現的視覺效果,這兩者都是完全不同的事物。今天的黑白攝影,即使不再是攝影藝術性和技術性的代表,也並不是什麼過時的事物。黑白攝影仍具有自身獨特的語言和能力,發揮著自己的特色,展現著新的可能,依然是解決、分析、闡述藝術問題的方法手段和需要研究探索的課題。
德國思想家瓦爾特·本雅明認為,「起源」這個詞的意思並不是指一個新鮮事物的誕生,而是指這個新鮮事物從誕生那一刻起,就不斷地進行著修復與重建。今天黑白攝影的藝術創作也是如此,不但要擴大其發展空間,更要從傳統裡汲取養分,著重展現黑白攝影更加個性化的存在。黑白的世界裡決不僅僅只有黑白,只有學會從另一個角度看世界,才會得到一片新的天空。
(作者:趙欣,系北京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