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正是人間三月,桃花爛漫的日子,卻再也見不到桃花樹下那兩彎淺笑的梨渦。「哥哥,今年的桃花開得真好。」「哥哥,以後每年三月初三,我們都一起來看桃花,可好?」耳邊不由自主的響起那個如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她說過的,每年三月三都要和自己一起看桃花,可是今年,她卻失約了。明天,那個雋秀婉約溫柔如水的女子,就要穿著火紅的嫁衣,成為當今王上的夫人。也許,在她的心目中自己只是「哥哥」而已吧。是啊,自己不過是上大夫撿回來的野孩子,雖然她叫自己一聲「哥哥」,可是自己始終不過是她家的一個下人而已,又怎能奢望得到她的垂青。她那麼的美好,那麼的尊貴,只有當今的王上才有資格成為她的夫君。「呵……」男子仰頭,「咕嚕」幾聲,將壺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身子斜倒在桃花樹下,滿臉酡紅,已是爛醉如泥。「曇華,曇華……」男子口中不斷呢喃著這個令他痛徹心扉的名字,他就這樣仰躺著,一動不動,仿佛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眼前的世界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哥哥……」「哥哥……」是誰,在一聲聲的呼喚自己,這個聲音如此熟悉,卻又如此令他心痛。男子雙眼裂開一道縫隙,卻見到一抹刺目的紅色。是下雨了嗎,為什麼有水滴在自己的臉上,冷徹心扉。仿佛有一隻手在自己的臉上溫柔的撫摸。
「曇華,是你嗎?你終於還是來了嗎?」男子沒有多想,用力握住那只在自己臉上遊移的手,猛地一個翻身,將一個柔軟的身體壓在身下。桃花紛飛,女子嫁衣如火,仿佛欲將桃花樹下兩具抵死纏綿的身體燒成灰燼。突然,紛飛的桃花瞬間枯萎了,年輕的少女變成了一個半老的徐娘,她髮釵凌亂,兩鬢髮白,一臉傷心地望著男子,女子的身體顫抖著,她的眼神如此無助,她就這樣望著他,用只有男子才能聽得到的音量哽咽道:「哥哥,菼執死了,我的菼執死了……」他在幹什麼,他抱著的是誰。「曇華夫人!」不,不是這樣的,他是越國的上大夫文種,越王最忠心的臣子,他怎麼可能對王的夫人做出如此禽獸不如之事。「不,不會的……不會的……」「文種大人……文種大人……你沒事吧?」耳旁有一個聲音在關切地呼喚著。文種驀地睜開眼睛,卻見勾踐坐在自己身旁,一臉關切地望著自己。窗外已是日影西斜,原來自己竟在顛簸的馬車內,一不留神打了個盹。可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他總是重複地做這樣的夢,自己竟在夢中對當今王上的夫人做出如此不齒之事,真是該死。文種擦擦額角沁出的冷汗,定了定神,對著勾踐淡淡一笑道,「無妨,只是做了一個噩夢。」「你先喝口水吧。」勾踐遞了水壺給文種,然後自己卻面對著馬車內壁觀察著什麼。文種心下好奇,走了過去,卻見牆壁上赫然貼著一副地形圖。「這是合路的地圖?」「嗯……」勾踐點了點頭,沒有回頭看文種,卻用手指了指地圖,緩緩開口道,「其實佔領合路之地並不一定需要動用武力。」「哦,此話怎講?」合路之地,吳楚越三國交界處,地勢易守難攻,乃軍事重鎮,故吳越楚三國世代皆不願放棄對合路的主權,但誰也無法真正擁有合路,倒也不是這地方多難佔領,只是一國若對合路有所覬覦,其餘兩國便會聯合攻之。故雖歷經數百年,無論三國如何爭取,合路仍是一塊無主之地。
吳越楚三國絞盡腦汁,歷經數百年,仍然得不到的地方,一個因出身卑微而幽居冷宮的落魄王子居然出此驚人之語,不由讓文種詫異非常。「合路,北接吳國渚城,南鄰我國御兒,西邊逆郢水而上進入楚地。數代以來,三國皆對其虎視眈眈卻始終未能獨佔。此地管轄混亂,地痞、流氓頗多,吳越楚逃犯亦多流亡至此。」勾踐指著壁上地圖比劃一陣,突然轉過頭望著文種道,「不過據在下所知,此地似乎也有很多商賈往來。」「是的,此地因主權混亂,律法不一,倒是讓一些商賈看到了商機。合路夜市一派欣欣向榮,小攤小販多不勝數,倒也吸引了一批三國良民於此定居。可是這又如何?」勾踐年紀輕輕,深居深宮,卻對邊境局勢了如指掌,文種心下暗自嘆服,不過文種卻愈發疑惑,不知這個與佔領合路又有何關聯。「此地如一國之咽喉,存亡之機會,因此,假使一國動用武力攻之,其餘兩國勢必聯合反擊,結局必是三敗俱傷。所以強攻不成,我們只能智取。」勾踐緩道。「取?」「此地出入自由,來往人群品流複雜,且不受三國所限。若我們派一群可靠的武士,喬裝成流民,駐守合路之地,則合路之地便可不戰而得。」「此計甚妙!」聽了勾踐一席話,文種頓覺醍醐灌頂,恨不得拍案較好。沒想到困擾了吳越楚三國數百年的合路之局竟被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輕而易舉地解開了。此時,陽光正透過窗欞照在勾踐的身上,仿佛為他的白衣鑲上了一道金邊。眼前的少年黑髮白裳,隨風舞動,襯著那張俊美無儔的容顏越發尊貴神聖,恍若天神降世。十六年了,因為曇華的緣故,文種從沒有好好地看過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外甥。這是文種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勾踐的臉,跟她母親年輕時一樣,都是生得風華絕代,這也是一直以來文種對這個外甥的唯一印象。可是那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睥睨天下的豪情,舉手投足間指點江山的霸氣,都不由自主地讓人臣服。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只是可惜了。「文種突然一陣恍惚。往日為了避嫌,文種自是很少入宮探望曇華夫人,因此與外甥勾踐也不常相見,更談不上了解。可是這幾日二人共乘一輛馬車,雖然沒有多少交流,但勾踐所作的一切文種卻看在眼裡。他晚上挑燈夜讀諸子百家,白天研習兵書謀略,雖然話不多,但是每一句話都頗有見地,深入文種心底。越王膝下共有三子,大王子巫賢殘暴不仁,驕奢淫逸,不過他已死於蓬萊,自是不用再提。三子姒汐,從小嬌生慣養,對國家大事更是漠不關心,現在一心就只顧著夫差,難成大事。唯有二王子勾踐,胸懷天下,勤勉聰慧,只可惜曇華夫人早就被打入冷宮,其子勾踐也因此而受牽連,終身不能封侯拜相。而且越王似乎對此子也漠不關心,否則此次刺殺夫差這麼危險的行動也不會讓他去做了。可是有一件事情,文種始終想不明白。曇華溫柔賢淑,美貌無雙,卻不知因何事得罪越王,又因何事以致瘋癲。「孩子,苦了你了。」文種突然開口道,他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聽到文種的話,勾踐心中不覺微微一震,從來都沒有人明白他的痛苦,這是第一次有人像慈父一般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百感交錯,眼睛竟微微紅了一圈,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不過,孩子,這次對你來說是一個機會,你要好好把握。」文種按住勾踐的肩膀,深邃的目光注視眼前這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意味深長。勾踐當然知道文種所指為何,只要殺了夫差,越王就會封他為大夫,賞封地三十裡,只有這樣,他才不至於困在深宮,淪為別人的玩物;只有這樣,他才有機會接觸眾臣,參與國家大事;只有這樣,他才會離他所想要的儲君之位更近一步。
勾踐抬起手,用力握住文種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燦如蓮花的雙眸神色毅然道,「勾踐,定當努力,不辜負舅父所望。」舅父?呵……文種的心沒來由的一陣刺痛,十六年來,因為怕自己對曇華夫人餘情未了,便刻意與這母子二人保持距離,他沒有做到哥哥應盡的義務,也沒有盡到一天舅父的責任。他就是一個懦夫,又如何當得起這「舅父」二字?不過,以後不會了。此子既非池中之物,那麼就自己就竭盡所能,助他一臂之力。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勾踐隨文種下了車。只見前方迎面走來幾個將軍打扮的人,金黃色的鎧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為首的是一個年紀十六七歲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雖然在那幾人中最為年少,可是全身散發出一股凜冽肅殺之氣,整個人如一柄出鞘的冷劍,令人不寒而慄。「姑浮,一年不見,愈發俊朗威猛啦。」文種見到那位少年將軍便道。「參見三殿下、文種大人……」那位少年將軍身後的幾員大將見到泗夕和文種,旋即彎腰作揖道。「泗夕殿下、姨父……」那位少年將軍不冷不熱朝泗夕、文種二人微微欠身做了個揖,卻依然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表哥,你上個月攻打甌越之地,以區區五百的兵力將甌越數千鐵騎打得落花流水,真是大快人心啊。收到捷報,父王龍顏大悅,還說要再賞你百裡封地呢。」到了合路城門,夫差便跟隨吳國將士,返回吳國營地。沒有夫差在身邊,泗夕一路上便有些悶悶不樂。直到見到這位少年將軍,泗夕忽地一掃臉上陰霾,瞬間變得歡呼雀躍起來。只見泗夕一臉欽佩地望著那位少年將軍,雙眼直冒小星星。「縱橫沙場,保家衛國,本是我等分內之事,何足掛齒。」
那位少年將軍似乎不太給泗夕面子,淡淡瞥了泗夕一眼,不冷不熱說道,依舊是面無表情。「原來這位就是最近一年叱吒沙場、威懾八方四國,被朝野上下稱為』戰神』的驃騎大將軍靈姑浮。」靈姑浮之母與文種之妻本是晉國王室宗親的雙生之女,與泗夕之母當今越國王后同屬一宗,因此從輩分上泗夕也得叫靈姑浮一聲表哥。這靈姑浮雖然年紀輕輕,不過卻驍勇善戰,足智多謀,從軍不過短短兩年,便立了赫赫戰功,半年間便從一名從軍小卒升到了驃騎大將軍的位子。雖然身在後宮,勾踐卻也經常聽那些宮女內監提及這位少年將軍是如何用兵如神,英勇無敵。因為靈姑浮這一年在越國的名聲過於響亮,勾踐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這位是?」感覺到勾踐的視線,靈姑浮不覺注意到了他。「這是二殿下勾踐,輩分上你還得叫他一聲表哥。」文種對靈姑浮道。「哦……」靈姑浮淡淡應了聲,旋即將放在勾踐身上的視線收了回來。「姑浮,你也不小了,你娘為你相了幾名女子,都是名門閨秀,端莊賢淑。這幾幅便是其中幾名最優秀女子的畫像,你娘託我帶給你瞧瞧,看看是否有中意的。」說話間,文種將手中的話遞給了靈姑浮。「姨父……請您代為轉告母親,自古男兒理當先國後家,娶親之事,姑浮暫時不想考慮。」「就知道拿你沒辦法。」文種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畫又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