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以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驚醒了沉睡詩壇的餘秀華,又一次穿越大半個中國,從湖北橫店村來北京,帶著她新出版的散文集《無端歡喜》。過去這三年間,在她身上發生了太多事情,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出版了三部詩集、拍了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上了《朗讀者》、離了婚、送別了患病的母親、搬進了新房子……
作者:張玉瑤
作者正在靜心創作
出名讓她的生活難免變成一條條新聞,但見到她時,她還是和上次採訪她的夏天一樣,穿著一條美麗的紅裙子,姿態安靜又言辭直率,講著她的愛與生活,想笑便大笑,頭稍稍向後仰去,不滿便哎呀嘆氣,不勉強,不掩飾,不逶迤——是那個獨一無二的餘秀華了。
活著
《無端歡喜》是餘秀華的第一部散文集。翻開第一篇是《只要星光還照耀》,寫她一次坐火車出遠門的旅程,以及望著車窗外時湧上來的思緒,紛紛關於她自己的存在和人世經驗,像行路一樣蜿蜒,又像星光一樣透徹。從某種程度上說,也像是對她自己的一種梳理。告訴她這篇極好,她快樂地笑了:「編輯也覺得好,我自己也覺得好,所以放在第一篇。」從這篇能看出,寫詩的餘秀華和寫散文的餘秀華都是詩意的,不同的是,「寫詩是激情,寫散文是思考」,她能在散文更大的篇幅中蔓延開她的主題,有更從容的沉思。在這本集子中,她款款地寫她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寫橫店故鄉的春色,寫她愛過的人們,也寫不如意,寫無解的困惑,寫死亡,筆到處有深情的時候,也有狡黠、幽默和肆意的時候。
經過被她稱作「莫名其妙」的這三年,隨著人們越來越認識她,曾經貼在她身上的種種標籤被一條條撕了下來,她回歸為一個質樸的農婦,一個純真的詩人。至於那些「大詞」,諸如苦難、堅強、榜樣等等,她在書裡專門用一篇文章來一一拒絕。她認真地接受自己不完美的身體,在她看來,人與自己的命運是融為一體的,正如心與身體是一體的,不是對抗的關係,只能接納和慢慢改變。「困在最糟糕的生活裡」並無所謂,她更看重的是「活著」本身,正如她在書裡寫:「人活著哪怕千重不幸,但是存在著,存在就抵消了不幸帶來的一切毀損,所以生命是在宏大的結構裡保護著生命的本身。」
從許多篇章中,都能覺出這種「活著」。譬如她最喜歡坐在家裡電腦前打字,聽屋外鳥雀鳴叫,又或者是給花花草草澆水,看它們開花或不開花。活著的是一個個微小瞬間,而這些瞬間綴連起生活本身。這幾年,她經常出遠門,去許多陌生的城市,見陌生的人,「仿佛在補償前半生無法行走的缺陷」,但於她而言,這些行走並不從生活中割裂,而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在家或在外,「只是換一個地方,其間的區別對生活本身意義不大」。記錄下這些活著的瞬間,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我這麼大年紀了,『年過半百』(她剛四十出頭,『半百』是她的打趣),反正是破罐子破摔了,隨遇而安,不太追求生活的什麼狀態和質量,活著本身就是狀態和質量了。」
故鄉
四十歲之前和四十歲之後,於餘秀華是前半生和後半生。旁人看來,她在後半生出名、掙錢,有了詩人的身份,開啟了新生活,但餘秀華並不因此否定前半生。她笑,「我的前半生沒覺得特別痛苦,回憶讓我覺得非常知足。除了婚姻之外都好,現在(離婚後)更好了。」
住進新房子,也是一件「更好」的事之一。2017年春節,橫店村三百多戶居民搬進了統一規劃的新房子,住得更近了,但她原來那種在自家小院裡養小動物的寬敞日子也難了,一些傳統和習俗在橫店慢慢不動聲色地消失,這讓她開始有了此前從沒有過的鄉愁,看著變化卻無能為力。這是城鎮化帶來的鄉土癥結,也是人尤其是詩人的常情,《無端歡喜》中有一章便集中書寫了故鄉的常與變。然而正如餘秀華說她自己是「隨遇而安」的人,情感上或許對已逝的事物有些留戀,但與她面對面談及故鄉時,從理性上,她有清楚的認識:「新東西產生,舊東西消失,是必然的過程。丟掉的都是好的嗎?也未必。只是不管好的壞的,總會心裡不安。熟悉的生活有安全感,不熟悉的環境總是讓人不自信,不是對這種生活的恐懼,只是對未知的恐懼。我只是把好的壞的都寫出來,這才是真實的情感。」在生活上,「我覺得挺好,我爸也覺得挺好,自來水、暖氣、綠化,設施比原先好多了。」鄉愁是鄉愁,生活總還要真的過下去。她甚至覺得,住進了新居,各家原先的小院卻還沒拆,是對國家資源和精力的浪費。她是很想得開的人。
她在文章中反覆寫著故鄉的春色,舊院子荒蕪了,她就在春天搬到新居的陽臺上,養了許多許多花卉植物。她也反覆寫她的植物們的生長姿態,寫它們帶給自己的愉悅美意,不難看出她是真的喜歡那些安靜又旺盛的生命,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陽臺「巡視」,「看著它們成活,發出一個新芽,一個人就和一棵植物產生了休戚與共的情分。」說起植物來,餘秀華顯得異常快樂,像個業務不熟練的生手園丁一樣分享種種「我愛花,花不愛我」的失敗案例,比如,「我很傻,冬天下雪,很多天沒澆水,有天出太陽了,我就想著澆點水,沒想到水把根溺在裡面,凍死了,就這麼拜拜了。」她忍不住笑起來。她身上始終有農婦對土地的情感聯結,認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親近自然理應是本性。比起人來,她更願意和大自然在一起,「跟人在一起有什麼意思,人還沒有花好看。」
說愛
愛,依然是餘秀華的養分和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對餘秀華的批評或曰偏見裡,有一條便是她的驚世駭俗的愛欲,但這並不妨礙她繼續去誠實地書寫愛。散文集的最後一章叫「你可知道我多愛你」,甚至把她愛過的男人們都匯集在一起。餘秀華笑:「是編輯要這麼編,她很壞,搞得我像個花痴。」又坦誠說,其實今年倒是對愛沒什麼興趣了,「不想談戀愛了,也不想喝酒了。我以前總做夢,現在不想做了,心境不一樣了,可能是老了。」為什麼變了?大概是因為察覺到「心動之後太容易心死」。餘秀華自認是「純情多情而不濫情」的人,在詩歌中,她筆下的愛往往熾烈坦蕩,但在真實的愛裡,她常常是自卑的那一個,覺得自己「配不上」,不去主動追求,默默排在後面。這種心路歷程她講述過許多遍,但最近想通了,動心後忘情也是好的,「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碰不著了,你也不用理我,我也不用理你,舒服就行」。在這樣的心境下,她現在想跳出愛,寫點別的。
餘秀華紅了三年,熱度不減,新聞依然時不時見諸報端。她開玩笑道,「實在沒新聞還有『緋聞』嘛。」但旋即又認真地補充說,「這些沒什麼意義,所謂紅之後都有不紅,一個人不可能紅一輩子。一個作家的作品很暢銷,或許能起到傳播的作用,但和文學作品本身沒有很大的關係」。「我現在還是有些擰巴,衝動,脾氣犟,愛說真話,性格上有稜角,一罵我我就坐不住,但我慢慢在改,我給自己心理暗示說,我會變好的。」
(原標題:活著本身就是生活質量)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