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外交涉史料叢書》已出數種
梁啓超在二十世紀初年,撰文將乾隆末年到其所處之時劃為近世史,以別於上世史和中世史。此文雖以「中國史敘論」之名義出現,但當日國人對於「史」的理解本來就具有一定的「經世」意味,故不能單純以現代學科分類下的史學涵蓋之。況且,既然時代下延到該文寫作當下,則對近世史的描述恐怕也兼具「史論」和「時論」雙重意義。任公筆下的近世史,雖然前後不過百來年時間,但卻因內外變動甚劇,而不得不專門區分為一個時代。在梁啓超看來,近世之中國成為了「世界之中國」,而不僅僅局限於中國、亞洲的範圍,其原因乃在於這一時代是「中國民族連同全亞洲民族,與西方人交涉競爭之時代」。不過,就當日的情形而論,中國尚處於需要「保國」的困境之中,遑論與列強相爭,而面對一盤散沙逐漸淪胥的亞洲諸國,聯合亦無從說起,所謂「連同」與「競爭」大抵只能算作「將來史」的一種願景而已。由此不難看出,中國之進入近世,重中之重實為「交涉」二字。
「交涉」一詞,古已有之,主要為兩造之間產生關係之用語,用以表示牽涉、相關和聯繫等,繼而漸有交往協商的意思。清代以前的文獻記載中,鮮有以「交涉」表述兩個群體之間的關係者。有清一代,形成多民族一統的大帝國,對境內不同族群、宗教和地域的治理模式更加多元。當不同治理模式下的族群產生糾紛乃至案件,或者有需要溝通處理之事宜時,公文中便會使用「交涉」字眼。比如「旗民交涉」乃是溝通滿人與漢人,「蒙民交涉」或「蒙古民人交涉」乃是溝通蒙古八旗與漢人,甚至在不同省份或衙門之間協調辦理相關事務時,也使用了這一詞彙。乾隆中葉以降,「交涉」一詞已經開始出現新的涵義,即國與國之間的協商。這樣的舊瓶新酒,或許是清廷「理藩」思維的推衍與慣性使然,不過若拋開朝貢宗藩的理念,其實質與今日國際關係範疇中的外交談判並無二致。當日與中國產生「交涉」的主要是陸上的鄰國,包括此後被認為屬於「西方」的沙俄,封貢而在治外的朝鮮與服叛不定的緬甸等國。從時間上來看,「交涉」涵義的外交化與《中國史敘論》中的「乾隆末年」基本相合,只是梁啓超所定「近世史」開端,心中所念想必是馬嘎爾尼使華事件,不過兩者默契或可引人深思。
道光年間的鴉片戰爭,深深改變了中外格局,戰後出現的通商口岸和條約體制,致使華洋雜處、中外相聯之勢已不可逆轉。故而道鹹之際,與「外夷」及「夷人」的交涉開始增多。尤其在沿海的廣東一地,因涉及入城問題等,「民夷交涉」蔚然成為一類事件,須由皇帝親自過問,要求地方官根據勿失民心的原則辦理。在《天津條約》規定不準使用「夷」字稱呼外人之前一年,上諭中就已出現「中國與外國交涉事件」之謂,則近百年間,「交涉」之對象,由「外藩」而「外夷」,再到「外國」,其中變化自不難體悟。當然,時人的感觸與後見之明畢竟不同,若說「道光洋艘徵撫」帶來的不過是「萬年和約」心態,導致京城淪陷的庚申之變則帶來更大的震懾與變化。列強獲得直接在北京駐使的權力,負責與之對接的總理衙門成立,中外國家外交與地方洋務交涉進入常態化階段。這是當日朝廷和官員施政,新增的重要內容。因為不僅數量上「中外交涉事件甚多」,「各國交涉事件甚繁」,而且一旦處置不當,將造成「枝節叢生,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不得不「倍加慎重」,且因「辦理中外交涉事件,關係重大」,不能「稍有漏洩」,消息傳遞須「格外嚴密」。如此種種,可見從同治年間開始,「中外交涉」之稱逐漸流行且常見,「中外交涉」之事亦成為清廷為政之一大重心。
在傳統中國,政、學之間聯繫緊密,既新增「交涉」之政,則必有「交涉」之學興。早在同治元年,馮桂芬即在為李鴻章草擬的疏奏中稱,上海廣州兩口岸「中外交涉事件」尤其繁多,故而可仿同文館之例建立學堂,往後再遇交涉則可得此人才之力,於是便有廣方言館的建立。自辦學堂之外,還需出國留學,馬建忠在光緒初年前往法國學習,所學者卻非船炮製造,而是「政治交涉之學」。他曾專門寫信回國,概述其學業,即「交涉之道」,以便轉寄總理衙門備考。其書信所述主要內容,以今天的學科劃分來看大概屬於簡明的國際關係史,則不能不旁涉世界歷史、各國政治以及萬國公法。故而西來的「交涉之學」一入中文世界,則與史學、政教及公法學牽連纏繞,不可區分。同時,馬建忠表示「辦交涉者」已經不是往昔與一二重臣打交道即可,而必須洞察政治氣候、國民喜好、流行風尚以及礦產地利、發明創造與工商業狀況,如此則交涉一道似無所不包,涵納了當日語境下西學西情幾乎所有內容。
甲午一戰後,朝野由於挫敗帶來的反思,匯成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西學西政潮水般湧入讀書人的視野。其中所包含的交涉之學也從總署星使、疆臣關道處的職責攸關,下移為普通士子們學習議論的內容。馬關條約次年,署理兩江的張之洞即提出在南京設立儲才學堂,學堂專業分為交涉、農政、工藝、商務四大類,其中交涉類下又有律例、賦稅、輿圖、翻書(譯書)之課程。在張之洞的設計之中,交涉之學專為一大類,其所涵之廣遠遠超過單純的外交領域。戊戌年,甚至有人提議,在各省通商口岸無論城鄉各處,應一律建立專門的「交涉學堂」。入學後,學生所習之書為公法、約章和各國法律,接受交涉學的基礎教育,學成後再進入省會學堂進修,以期能在相關領域有所展布。
甲午戊戌之間,內地省份湖南成為維新變法運動的一個中心,實因官員與士紳的協力。鹽法道黃遵憲曾經兩次隨使出洋,他主持制定了《改定課吏館章程》,為這一負責教育候補官員和監督實缺署理官員自學的機構,設置了六門課程:學校、農工、工程、刑名、緝捕、交涉。交涉一類包括通商、遊歷、傳教一切保護之法。雖然黃遵憲自己表示「明交涉」的主要用意在防止引發地方外交爭端,避免巨額賠款,但從課程的設置上來看包含了商務等端,實際上也說明即便是內陸,交涉也被認為是地方急務。新設立的時務學堂由梁啓超等人制定章程,課程中有公法一門,此處顯然有立《春秋》為萬世公法之意。公法門下包括交涉一類,所列書目不僅有《各國交涉公法論》,還有《左氏春秋》等,欲將中西交涉學、術匯通的意圖甚為明顯。與康梁的經學理念略有不同,唐才常認為沒必要因尊《公羊》而以《左傳》為劉歆偽作,可將兩書分別視為交涉門類中的「公法家言」和「條例約章」,形同綱目。他專門撰寫了《交涉甄微》一文,一則「以公法通《春秋》」,此與康梁的匯通努力一致,另外則是大力鼓吹交涉為當今必須深諳之道,否則國、民利權將喪失殆盡。在唐才常等人創辦的《湘學報》上,共分六個欄目,「交涉之學」即其一,乃為「述陳一切律例、公法、條約、章程,與夫使臣應付之道若何,間附譯學,以明交涉之要」。
中國傳統學問依託於書籍,近代以來西學的傳入亦延續了這一方式,西學書目往往又是新學門徑之書。在以新學或東西學為名的書目中,都有「交涉」的一席之地。比如《增版東西學書錄》和《譯書經眼錄》,都設「交涉」門類。兩書相似之處在於將「交涉」分為了廣義和狹義兩個概念,廣義者為此一門類總名,其下皆以「首公法、次交涉、次案牘」的順序展開,由總體而個例,首先是國際法相關內容,其次,即狹義交涉,則為兩國交往的一些規則慣例,再次是一些具體個案。
除了「中外交涉」事宜和「交涉之學」外,還有一個表述值得注意,即關於時間的「中外交涉以來」。這一表述從字面意思上看相對較為模糊,究竟是哪個時間點以來,無人有非常明確的定義。曾國藩曾在處理天津教案時上奏稱:「中外交涉以來二十餘年」,這是以道光末年計。中法戰爭時,龍湛霖也提及「中外交涉以來二十餘年」,又大概是指自總理衙門成立始。薛福成曾以葉名琛被擄為「中外交涉以來一大案」,時間上便早於第二次鴉片戰爭。世紀之交的1899年,《申報》上曾有文章開篇即言「中外交涉以來五十餘年」,則又與曾國藩所述比較接近。以上還是有一定年份指示的,其他但言「中外交涉以來」者更不計其數。不過儘管字面上比較模糊,但這恰恰可能說明「中外交涉以來」作為一個巨變或者引出議論的時間點,大約是時人共同的認識。即道鹹年間,兩次鴉片戰爭及其後的條約框架,使得中國進入了一個不得不面對「中外交涉」的時代。
「交涉」既然作為一個時代的特徵,且歷史上「中外交涉」事務和「交涉」學又如上所述涵納甚廣,則可以想見其留下的相關資料亦並不在少數。對相關資料進行編撰和整理的工作,其實自同治年間即以「籌辦夷務」的名義開始。當然《籌辦夷務始末》的主要編撰意圖在於整理陳案,對下一步外交活動有所借鑑。進入民國後,王彥威父子所編的《清季外交史料》則以「史料」為題名,不再完全立足於「經世」。此外,出使遊記、外交案牘等內容,雖未必獨立名目,也在各種叢書類書中出現。近數十年來,以《清代外務部中外關係檔案史料從編》《民國時期外交史料彙編》《走向世界叢書》正續編以及臺灣近史所編《教務教案檔》《四國新檔》等大量相關主題的影印或整理本叢書面世,極大豐富了人們對近代中外交涉歷史的了解。不過,需要認識到的是,限於體裁、內容等因,往往有遺珠之憾,很多重要的稿鈔、刻印本,仍深藏於各地檔案館、圖書館乃至民間束之高閣,且有不少大部頭影印叢書又讓人無處尋覓或望而生畏,繼續推進近代中外交涉相關資料的整理、研究工作實在是有必要的,這也是《近代中外交涉史料叢刊》的意義所在。
這套史料集的動議,是在六七年前,由我們一些相關領域的年輕學者發起的,經過對資料的爬梳,擬定了一份大體計劃和目錄。復旦大學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的章清教授非常支持和鼓勵此事,並決定由中心牽頭、出資,來完成這一計劃。以此為契機,2016年在復旦大學召開了「近代中國的旅行寫作、空間生產與知識轉型」學術研討會,2017年在四川師範大學舉辦了「絕域輶軒:近代中外交涉與交流」學術研討會,進一步討論了相關問題。上海古籍出版社將叢刊納入出版計劃,呂瑞鋒先生和喬穎叢女士等為此作了大量的工作。由於發起參與的整理者大多是研究者,所以大家都認為應該本著整理一本,深入研究一本的態度,這一態度也可以在每一種資料的研究性前言中得以體現。《叢刊》計劃以十種左右為一輯,陸續推出,我們相信這將是一個長期而有意義的歷程。
本文為《近代中外交涉史料叢書》總序,叢書第一輯即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第一輯目錄:《庚辛史料(外一種)》《海國公餘輯錄(附雜著)》《金軺籌筆》《領選日記》《日俄戰爭清政府因應檔案》《四國遊紀》《外交辯難》《晚清駐英使館照會檔案》《袁昶庚子日記二種》《駐德使館檔案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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