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古到今天,從甲骨文到電子閱讀,漢字作為系統文字,是我們習慣使用的表意工具。我們從小學習漢字,我們使用漢字書寫,利用漢字閱讀,我們生活在漢字的國度裡,漢字就是我們環境的一部分。可是很少有人想過,如果漢字出國了,它會遇到什麼?如果漢字在國外生活了1700多年,漢字會變成什麼模樣?
世界上最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叫笹原宏之。笹原宏之幾十年來以漢字為研究的主業。在日本,他被戲稱為「漢字博士」。在他那裡,漢字是「超級有趣」的世界。他以漢字為話題四處演講、座談,以漢字研究活躍於媒體,寫了《漢字的現在》《漢字中的「日本心」》《日本人與漢字》《漢字與社會》等多部著作。新星出版社剛剛出版的《日本的漢字》,是笹原宏之的代表作,被收入了日本著名的巖波新書中。
在日本誕生的漢字
一般日本研究漢字的學者,總是將重點放到漢字如何在中國誕生,漢字如何在中國演變。笹原宏之卻別出心裁,更注意研究漢字在日本發生怎樣的變化。笹原宏之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誕生於中國的漢字,曾經傳播到日本、朝鮮、越南等周邊國家,但到今天只有日本仍舊大量使用漢字。不過,漢字在日本實際上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出現了很多不入學者法眼的「俗字」。這些「俗字」成了笹原宏之研究的重要素材。他認為,這些變化顯示了漢字富有演進可能性,展示了漢字內在的多樣化品質。更重要的是,日本的漢字展示了日本人的思維方式。
不妨拿書中介紹的江戶時代做個例子。江戶時代260多年太平歲月,給了日本人足夠的時間琢磨漢字。所以江戶時代日本人醉心於玩漢字遊戲,在漢字世界下透了水磨功夫。
字形上,江戶的日本人將自己的喜好用到漢字上,創造出自己的漢字書寫方法。在他們筆下,漢字時而因為祈願演出觀眾上座兒,筆鋒右側上挺,時而用粗線模仿力士巨型的身軀,時而極盡圓潤預示萬事完滿。江戶日本人的造字技術也突飛猛進。日本人繼承了中國古人對於奇數七、五、三的喜好,演出歌舞伎的劇目文字要求是單數,但偶爾會出現偶數,比如「花舟登澱川話」這齣戲題目是六個字,靈機一動他們會把其中兩個字寫到一起當成一個字,如將「舟登」連起來寫,題目就變成了五個字。「艠」這個字用的次數多了,就有了自己的讀音叫「IKADA」。不管那些有學問的學究們如何反對,幾百個我們不認識的漢字就這麼產生並被使用過。借著舊宣傳畫上留下的吉光片羽,看到那麼多我們已經不認識的漢字,想一下這些陌生漢字每一個都曾被使用過,都曾經和人們生活密切相關,我們就不得不重新想像,想像漢字曾擁有怎樣一個巨大的世界。
漢字是音形義的統一體,江戶日本人深得此中三昧。日本的大相撲,最後一場稱為「千秋樂」。但在日本電視屏幕上我們看到的通常寫作「千穐樂」,這也是江戶時代留下的傳統。江戶人放著一個簡單的「秋」不用,反而找到一個難寫的異體字「穐」,道理之一是「穐」中有「龜」,有「龜」吉利。而且過去江戶城到處是木板房,最怕著火,而大相撲聚來看演出的人很多,容易失火。寫為「穐」則避去了「南方丙丁火」,加上了「北方玄武水」,正有驅災避疫從吉順祥之意。並且「穐」古色古香,看著很帥。
日本人有時按照道理來造字,比方上了年紀的女人稱「姥」(BABA),那麼上了年紀的男人就該稱「」(JIJI),你看了覺得對是對,就是有點怪。有時就是很方便很隨意,但深得造字神韻。到過日本神社的人,大都看過在樹或木樁間橫拉的繩子,這在日本叫住連繩。神道中住連繩標誌著界限,表明過去就是神界。於是我們看到一個「辶」和「神」組合成的新字「」。這個字早在15世紀後期就被造出來,表達的就是神境之意。我推想這字緣起於象形造字的思維,「辶」大概一開始就是圍著「神」劃了那麼一筆。今天這個字寫的時候也經常從左上角一筆兜下來直到右上邊,夠神的。
出國1700多年中,漢字也出現了回頭反哺故國的現象。最經典的例子,是「腺」。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使用「腺」的詞彙大都和醫學相關。就是唾液腺、汗腺、胰腺、甲狀腺、腎上腺等詞彙中出現的「腺」字。「腺」是日本人造的字中,最被我們熟悉並經常使用的漢字。這個字從發音來看,很像是誕生於中國的漢字,但事實上,它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人造的字。18世紀後期,日本人通過荷蘭人接觸到了西洋知識,當時稱作「蘭學」。「蘭學」中數1774年杉田玄白所著解剖學著作《解體新書》影響最大。這部書使用《萬葉集》中用漢字標音的舊本領,最初將「klier」翻譯成「機裡爾」。但這種譯法很不方便,比如扁桃腺被翻譯成「巴旦核機裡爾」,長長的,看著就不舒服,後來把「機裡爾」改譯成「吉離廬」,可一旦與「肺」「腸」「骨」組合時免不得讓人看著覺得頭重腳輕,讀著也不合轍。後來乾脆放棄發音用單純的漢字來表意,嘗試著使用了「濾胞」「滲胞」來表示,再後來到杉田玄白的弟子榛齋造出「腺」字,已經是1805年。這個「腺」字和西洋醫學一起傳入中國,如今成了我們耳熟能詳的字。
日本漢字是漢字嗎?
《日本的漢字》內容豐富。它從日本人如何接受漢字,漢字如何在日本發生變化寫起,一路討論日本的常用漢字、漢字與日本社會、漢字與地名、日本人怎樣造字。從寫在木簡上到輸入計算機的漢字,從「群體」「地域」「個人」的角度層層解析,徐徐道出一部漢字在日本與時代共同演變的歷史。笹原宏之強調要從正面看漢字的演變。他在《前言》中指出:「日本的漢字當中,有些字被以漢籍為典據的漢和辭典稱為『俗字』,不予收錄。殊不知,這些俗字中恰恰蘊含著日本先人的許多努力。他們為了將漢字改造為日本人的文字,繼而改造為能更有效表達日語的文字,曾對它進行過無數轉用、改造和創造,付出了許多努力。我們固然要從字源、熟語和故事成語中學習古代中國,但絕不應受其束縛,被其捆綁。既然我們一直致力於將日本的漢字改造為方便日本人使用的文字,一直在摸索日本漢字最為貼切的表達方式,就應該正視它、滿懷自信地使用它。」
「我們固然要從字源、熟語和故事成語中學習古代中國,但絕不應受其束縛,被其捆綁」,這是非常發人深省的話。從4世紀漢字傳入日本到今天,漢字在日本列島使用了1700多年,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是值得驕傲的事。但我們需要認識的另一面是,存在於日本1700多年的漢字,發生了許多變化,生長出許多新的內容,它已經就是日本人自己文化傳統的一部分。實際上不僅是日本漢字,整個傳入日本的中國古代文化都是如此。
我們需要思考的是,作為漢字與文化母國的中國,該如何認識和接受這些變化?
這是我們生活中早就遇到的實際問題。日本天皇即將退位,今年是日本最後使用平成年號的一年。當初宣告使用「平成」年號的是已故的小淵惠三,後來當過日本首相。但絕大多數中國人並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小渕惠三」。在日本人看來,我們一直在寫錯別字。而我們似乎也已經忘記,《康熙字典》中就有這麼一個漢字沉睡在那裡。
信息化時代的今天,漢字正走在一個變化的路上。「五四」時代,因懼怕漢字筆畫太多影響社會發展,簡化漢字盛行。今天很多人借電子信息處理能力的飛躍提出復古思路,喊出回歸繁體字的口號。在漢字國際化方面,中日韓三國之間一直有一批知識分子在推動三國通用漢字。《日本的漢字》這本書則在提醒我們,漢字出國後,已經養育出許許多多日本「俗字」。它們也是漢字大家族中的一員。我們是否應當思考一下該不該打開國門,放這些漢字歸來故國?在未來的漢字資料庫中,是否需要擴大範圍加入日本「漢字」,給他們確定在中國準確的字音和字意?時代在追問,漢字的母國是否有能容下日本漢字的胸懷。
(作者:劉曉峰,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