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來,中國繪本及其受眾的變化,折射出中國經濟社會發展、人們受教育程度提高、家庭教育觀念增強等時代背景,同時也留下一串思考:如果兒童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如果繪本是為兒童而創作的書,那麼出於成人教育目的而創作和使用繪本是否有所局限?
文/《環球》雜誌記者 胡豔芬(發自北京)
《環球》雜誌記者 喻珮(發自武漢)
《環球》雜誌實習生 袁安琦 劉璇(發自北京)
「兒童是真正意義的人,兒童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在18世紀,當啟蒙思想家盧梭提出這一兒童觀時,它在教育史上的意義無異於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
有了這一教育思想的重要鋪墊,又伴隨印刷術的應用,到19世紀後半葉,歐美便誕生了專為兒童創作的繪本;亞洲國家日本也早在20世紀10年代就誕生了繪本,並在五六十年代興盛起來;中國大陸則於21世紀初開始引進繪本。
在長達150多年的世界繪本史裡,僅有十餘年歷史的中國大陸繪本似乎是幼苗一株,但事實上,它更像一棵在古老文化叢林中復甦的樹,是中國圖畫文學的再生。十幾年間,從全部引進繪本到優秀原創繪本層出不窮,到中國家庭的大範圍普及,中國大陸繪本在市場的渴求中迅速成長,不斷變化。尤其是中國家庭對繪本教育功能的特殊期待,也成為一種值得關注的現象。
這些變化折射出中國經濟社會發展、人們受教育程度提高、家庭教育觀念增強等時代背景,同時也留下一串思考:如果兒童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如果繪本是為兒童而創作的書,那麼出於成人教育目的而創作和使用繪本是否有所局限?
從質疑到擁抱
「一本書只有二三十頁,每頁只有十幾個字,圖畫也不夠滿」「那些留白是給孩子畫畫的嗎?」「大幾十塊一本是不是太貴了?」十幾年前,當繪本剛剛進入中國大陸市場,類似的質疑之聲,從業者們經常聽到。
作為在中國大陸最早建立的繪本主題書店,蒲蒲蘭繪本館見證了家長們從質疑到接受再到悅納繪本的態度轉變。蒲蒲蘭繪本館及其背後的北京蒲蒲蘭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是由日本規模最大的兒童專業出版社之一的白楊社在2004年創立的。
「最開始,我們的書店裡基本沒有簡體中文繪本,只有繁體版繪本,絕大部分是來自歐美和日本的繪本。可是僅僅四五年時間,國外英文繪本或中文繁體繪本幾乎都下架了,因為我們國家的繪本已經擺不下了,這個變化確實挺大的。」北京蒲蒲蘭文化發展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張冬匯說,如今再也沒有家長來問我們「繪本是幹什麼用的」這類問題了。
接力出版社嬰幼分社社長唐玲在接受《環球》雜誌記者採訪時也表示,中國人對繪本的接受,在世界繪本發展已十分成熟的21世紀初,仍然經歷了一個過程。「2004年,我們社的總編輯認準了日本作家佐野洋子的《活了100萬次的貓》是部非常優秀的繪本。認為它很深刻,大人孩子都能讀,所以決定引進,於是我們印了1萬冊,可是當時發行部門並不看好,結果兩年內還留下5000多冊的庫存。可是自2007年開始,繪本就迎來了大力推廣期,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識這本書,到2016年,《活了100萬次的貓》的銷量就超過了100萬冊,又過了不到3年,截至目前總銷量已達200萬冊。這說明,中國讀者對優秀的繪本作品接受很快。」唐玲說。
據統計,2018年,圖畫書在少兒圖書市場佔有率為25.41%,僅次於少兒文學板塊。中國的閱讀環境也在發生深刻的變化—2019年4月發布的「第16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數據顯示,0至8周歲的兒童家庭中,近7成家庭有親子閱讀的習慣,兒童有聲閱讀增長顯著。兒童閱讀推廣人王林說,家長逐步改變教育觀念,不再把「早期閱讀」等同於「早期識字」,為繪本閱讀留下了巨大空間。
從家長到繪本推廣人
除了中國經濟發展、人民生活和教育水平提高等原因外,繪本閱讀推廣人的努力,對於繪本在中國的流行功不可沒。
2019年4月的某個周末,在用於水上表演的湖北武漢漢秀劇場裡,幾米深的水池被覆蓋,搭建成舞臺,來自中國、美國、英國的三位童書界「大咖」依次登場,為2000名小朋友及家長講授一堂閱讀「公開課」。
這是漢秀劇場半年來所舉辦的第三場關於兒童閱讀的大型活動。「看似幾場普通的演講,我帶領團隊和嘉賓在臺前幕後忙活,來了70多次。這不亞於組織一臺大型演出。」活動策劃人、兒童閱讀推廣人黃小鳳說。
從十多平方米的「讀書角」,到2000人的國際化大舞臺;從無人問津,到一票難求;從免費主動進社區講故事,到受邀出席全國大型閱讀活動……在中國各地,有一批兒童閱讀推廣人為了向孩子撒播「閱讀火種」,默默耕耘了十多年。
「11年前,從給自己的孩子講故事開始,我慢慢愛上這些別具匠心的圖畫書。那時我單槍匹馬走進武漢一個社區,在另外4位社區工作人員的關注下,給僅有的兩名小聽眾講故事。」黃小鳳說,這種「自己搭臺、自己唱戲」的場面大約持續了兩年。
2004年左右,一些外國繪本開始在中國受歡迎,各大出版社也爭相引進各種或經典或暢銷的繪本:山姆·麥克布雷尼的《猜猜我有多愛你》、日本繪本作家宮西達也的「恐龍系列」等等,都為中國家庭推開了親子閱讀的第一扇窗。
隨著童書市場的火熱,一批兒童閱讀推廣人應運而生,黃小鳳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其中的一員。目前,僅在武漢,來自政府和民間的兒童閱讀推廣人就有近200人。
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兒童閱讀推廣人黃磊每年都會進行80多場線下活動和20多場線上授課。她參與的「故事媽媽(爸爸)訓練營」為家長們提供系統且精準的閱讀指導,在一年半的時間裡累計吸引110多位家長。
黃磊介紹,做閱讀推廣本質上是做公益,在講故事的過程中不會摻雜商業行為,但其對圖書銷售的促進作用可見一斑。以澳大利亞繪本作家葛瑞米·貝斯的作品為例:4年內,其11部繪本在中國銷售量累計突破30萬冊。
不少從業者發現,越重視兒童閱讀的學校,孩子閱讀的基礎架構越完整,表達能力和寫作能力越強,獲取知識的渠道越廣,甚至他們的課餘生活越多姿多彩。
時代、需求和觀念之變
這些事該如何告訴孩子?如果他們的至親去世了,如果爸爸媽媽離婚了,如果爸爸帶回新的女朋友,如果他們正面對性或者校園暴力的問題……
長久以來,大人們用謊言、含糊其辭的話語,吞吞吐吐、羞羞答答或不勝其煩的態度回應的那些「敏感」問題,在繪本裡都慢慢找到了應對之策。
「大約是2012年,我們翻譯出品了日本繪本《小雞雞的故事》,當時網上就有人批判說,這種書怎麼能進入幼兒園呢?應該下架。我們後來引進的《我為什麼討厭吃奶》和《我為什麼討厭穿褲衩》等繪本都含有兒童早期性教育的元素,在2015年曾一度引發爭議。」北京蒲蒲蘭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市場發行部部長盧芳說,這些事被媒體報導後,他們曾經也自問,在當時情況下用繪本普及兒童早期性教育的做法,在中國大陸是否太超前?同時也很擔心繪本被下架。
但是,家長的反饋出乎他們的意料,在新聞報導次日,輿論便轉向了。「很多家長在網上留言說,『這是兒童觀很正確的書,告訴我們要怎麼去做兒童早期性教育,告訴孩子要怎麼去愛護自己的身體,保護自己的隱私。』這令我們倍感欣慰,事實上,這些書的內涵是很深刻的,表達方式也很溫暖,讓家長領會到,兒童性教育其實是愛的教育、生命的教育;讓孩子明白,新生命的誕生是愛的結晶。」盧芳說,比如《小雞雞的故事》,包含了男女生理結構的不同、生命的誕生、生殖器的清潔、保護自己不要受到性侵害等內容。全書用溫和的畫面和溫柔的語言,表達出「每個孩子都是寶貴的生命」這一主題。
張冬匯告訴《環球》雜誌記者,接下來,善解童貞品牌創始人、從事了18年兒童性教育研究的胡萍,將和從事插畫行業與繪本創作多年的本土插畫師合作,在蒲蒲蘭出版兒童性教育繪本。
「小威是一個小精子,他和3億個朋友一起住在布朗先生的身體裡。遊泳大賽的日子到了,小威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獎品——一顆美麗的卵子……」為了回答3歲兒子「我從哪裡來」的問題,「85後」的徐媽媽特意購買了《小威向前衝》《我寶貴的身體》等幾本性教育兒童繪本,給孩子上了人生中第一堂「性教育」知識課。4歲女孩的媽媽劉虹則捧著繪本《請不要隨便摸我》,對孩子講道,「你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很珍貴,你是他們的主人,要好好去保護他們。」
生命的教育也包括死亡。唐玲講到由接力出版社譯製的英國繪本作家奧利弗·傑夫斯的作品《瓶子裡的心》。故事中的小女孩一直跟隨爺爺生活,從畫面裡的雪地、海邊都可以看到無論是春夏秋冬,還是白天夜晚,爺爺都陪伴在她身邊。但有一天,爺爺去世了。女孩為了克服痛苦,將自己的心裝進瓶子裡封起來。雖然暫時感覺好受一些,但隨著成長她卻失去了越來越多的東西,心也越來越沉重。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天真無邪,對這世界充滿好奇的小女孩……「這是個典型的失親故事,提醒人們注意,在年幼時期,如果一段依戀關係被破壞,卻得不到消解,沒能好好地面對,心靈的傷害會很隱蔽而持久。」唐玲說,與其說這是給孩子的繪本,不如說是給成年人看的。「優秀的繪本適合所有年齡層的人閱讀,如果說它具有教育的功能,那麼它也能對成人有所啟發和教育。」唐玲說。
事實上,中國市場已出版了不少類似主題的繪本,比如《爺爺變成了幽靈》《安德烈的願望》《小傷疤》《當鴨子遇到死神》《一片葉子落下來》《外婆住在香水村》《獾的禮物》等等。它們都是人們重塑自我觀念和重構繪本教育理念的見證。
從一本書到一個IP
隨著繪本的附加價值越來越凸顯,圍繞繪本所展開的周邊合作,所產生的周邊產品也逐漸豐富,使得部分市場號召力強的繪本作品成為名副其實的IP。
據悉,近年來,蒲蒲蘭已培養出兩個繪本IP——「小熊寶寶」系列和宮西達也溫馨恐龍繪本系列。比如蒲蒲蘭與兒童藝術劇院合作的兒童劇《你看起來好像很好吃》,就是來源於日本繪本作家宮西達也的恐龍系列繪本。該劇在國家大劇院已演出10年了。
盧芳說:「我們整個4月都在做宮西達也的IP,是全渠道的營銷,涉及300多家繪本館和書店,我們做了很多堆堆樂,作為拍照打卡點。同時舉辦宮西達也的巡迴演講,在武漢開設了全球第一家宮西達也恐龍快閃店。巡講期間,我們做的圖文產品和短視頻的閱讀總量超千萬次。緊接著,8月10日在寧波落地的宮西達也恐龍原畫亞洲展首展後,到明年,我們還將舉辦3到5場。另外,包括拼圖、玩具、餐具等文創產品的開發,都是我們IP輸出的主要內容。」
「我們現在的一些繪本館還比較缺乏用戶黏度,除了借閱及節假日主題活動外,繪本館與讀者之間的互動還不夠,所以一些繪本館開始跟出版社合作,將繪本改編成舞臺舞、布偶劇、音樂劇和紙戲劇等。」唐玲說,繪本的篇幅短小,故事情節完整,情節有起伏,有較強的互動特徵,所以非常適合用來表演,無論是在家庭親子之間,還是在幼兒園、學校都很適合組織表演。所以,繪本從單純的出版物向IP的角色轉變是順理成章的。
「內容是一切IP的源頭,而我們就是內容生產商。」唐玲說,接力出版社擁有很多經典的引進繪本,比如《藍精靈》《巴巴爸爸》《鼴鼠的故事》;也有原創,比如《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不要和青蛙跳繩》《章魚先生賣雨傘》等,這些繪本都有進行產業衍生的潛力。
「我們觀察到,一些公共版權已經被開發出了周邊產品。比如人民文學出版社就開發出了《老人與海》的T恤、漁夫帽等有意思的文創產品。他們在『一條生活館』上做眾籌,本來的期待值是很低的,結果幾天時間,就眾籌了70多萬元。這會是我們未來產業鏈延伸的一個思路。」唐玲告訴《環球》雜誌記者。
來源:2019年9月4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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