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叢林
既望,又是一輪皎皎的圓月。
我推開父親的屋門,在濃濃的父親的氣息裡,將桌子輕輕撣淨,於父親的遺像前默默燃起三炷香。迷濛的燈光裡,香霧氤氳,父親彎著腰,背著手,一步一蹣跚向我走來。
父親原本是個大身量,一條扁擔兩座山壓在肩上,一頭擔兒女,一頭挑日月,終在2010年農曆9月16日走完他的人生路程。自此,我倚靠的山倒了,避雨的樹折了,我的心痛得像被人揪住,胸空成莊稼收割後的漠漠秋田。每次回家,走進空落落的老宅和老屋,再也找不見父親的身影。我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思念之情便在心靈深處瘋長!牆角放著父親生前使用過幾件物什:殘缺的獨木車輪、裂開兩道縫的拍把、右握手的撬刀和一把鏽痕斑斑的瓦刀。霎時,車輪、碌碡的吱呀聲,瓦刀敲磚的叮鐺聲持續在耳邊響起。啊,父親——!
父親小時家裡就窮,靠租種人家的地難餬口,剛能架穩車把,就一架木車一條袢,跟人去安徽渦陽、河南太康推糧食,一百多裡路程兩頭不見日頭。父親腿腳功夫就是那時練出來的。我5歲時,父親用這車推我去歸德府看過眼疾。車輪一圈一吱呀地響,節奏分明,聲音柔長。父親就是以此消釋著遙遙路途的勞累和寂寞。
窮人孩子當家早。父親年紀輕輕就會許多手藝:編席、編簍、打摺子,還拜師學會泥水匠。自我記事起,父親就沒日沒夜地勞碌,為生活難得片刻安閒。破簚子、碾簚子、刮簚子、編席、出外蓋房打短工。
月亮底下,煤油燈旁,父親編席每每到深夜,趕天明折好,用撬刀繰得整整齊齊,背到收購站去賣(一張丈五型蘆席,一等賣3.85元),然後糶回20斤玉米,這就是我們全家三天的口糧。父親做活不聲不響,妹妹還小,他從不因為缺少幫手而指使我。有時我看父親累得滿頭大汗,就放下作業用繩子拴在碾杆上,幫父親拉石磙碾簚子,有時蹲在父親背後的席茬上編一會兒。我的手太嫩,十指指甲邊都起了倒刺,疼得難受,掐掉倒刺,滲出一個個細小的血珠兒。於是,我輕輕地勸父親,「爹,我們歇歇吧,咱家明天還有吃!」
「圬者為技,賤且勞者也。」古時候,泥瓦匠就是一種卑賤而勞苦的職業。父親一把瓦刀耍四方,為人更是為家。前前後後,父親收徒幾十個,卻也收穫了數不盡的敬佩和尊重。上世紀70年代以前,農村民居大多是草房,大雨過後,找父親修房的應接不暇。插補較易,屋頂哪兒漏雨,將腐草除去,補上新草,用拍把銜接拍齊即好。大換包費時費力,整個屋頂全用麥稈苫一遍,用拍把一遍一遍地修葺,需要兩三天時間。活兒幹完,鄉鄰鄉親的父親從不收人家工錢,連飯也不吃人家一口。
有時修房人家實在過意不去,做點差樣的飯菜送到家裡來。全村幾百戶人家,誰家房屋不是父親親手蓋。父親的人緣不只在本村,三裡五村人提起父親無不翹起大拇指,以叔爺相稱。有二妹時,母親乳房生瘡,本村有奶水的婦女,把奶留著,上門給二妹吃。
生產隊年終分紅,我家總是虧空,盈餘人家主動把虧空補上,到還錢時卻屢屢推託不受。我家第一次蓋房,也是東家一根檁條,西鄰幾根椽子幫襯著蓋起來的。
窮人家父母恩重,我父母尤其如此。我7歲時上小學,家裡吃糠咽菜也難以為繼,父母寧願自己餓著,總想方設法給我和妹妹弄點糧食類和紅薯根、蘿蔔等來充飢。
我體弱多病,多得父親格外呵護,少時一二天,最多三五天,用硬幣湊夠1角錢,讓我到學校前邊的零食鋪買個鍋餅吃。這餅子用豆雜麵貼在燒熱的鐵鍋做成,很香、好吃。豆沫和鍋餅是那個年代,孩子們最渴望吃到的美食。一個餅子下肚,頓時一股濃濃的暖意和幸福感油然生!
上世紀70年代末,農村生活已上升到「紅薯湯,紅薯饃」的水平。父親在商丘勞改場修鍋爐,捎信送饃。我騎一輛破自行車帶幾十斤紅薯一路搖晃、顛簸到地方。父親見我來,慌忙接住車子,把東西卸下。修鍋爐接觸的都是耐火材料,父親一雙大手,被蝕掉層皮,每個指頭的關節都纏著白膠布,膠布被血滲成紅色。但父親仍若無其事地用瓦刀抹著灰漿,叮叮噹噹地敲。
該吃午飯的時候,父親讓徒弟到飯店給我買一碗白麵條和一個饅頭,他自己卻大口吞咽著剛剛煮熟的紅薯。父親是四級工,每天工錢2.09元,交生產隊1元,記10個工。父親菸癮很大,雖然煙檔次很低,但每天一包不能少。屈指算算,所餘供我上學和全家吃用的錢還有幾何!父親見我不動,放下碗筷,坐到我身邊,然後把麵條碗硬塞到我手上。「吃吧,趁熱。我好久沒吃咱家的紅薯了,真甜!」父親說著,將左手放在我的背上,一點一點地往上撫摸,一直摸到我的頭頂。
父親的手粗、澀、硬,像老樹皮。這雙手,在洪水裡推著熬鹽的大鍋給我看過病;這雙手抱著餓得哇哇大哭的二妹,在夜裡找過奶;這雙手編席、打簍、揮瓦刀,為兒女謀食、謀衣、謀一個避風擋雨的巢。現在這雙手正撫摸在我的頭上,我的淚撲簌簌流了下來,滴在手上的麵條碗裡,滴在胸前的衣服上。
從那,我再給父親送吃的,決不在父親那兒吃飯,而是放下東西,默默記下父親交代的話轉身就走。多少年後,讀大學時接觸白居易燕詩時候,對海深山重的父恩母愛,才有了更深的感受:
梁上有雙燕,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飢。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當時父母心,今日爾應知。
父親一生,辛勞節儉,慈祥敦厚,從不對兒女施發脾氣。
父親勞作一輩子,與土地情深緣厚,85歲那年還執鍬灌田,揮杈裝車,甩臂揚場。
父親向善,收少施多,和鄰居爺們沒有過言差語錯、吵嘴紅臉。冬季夜長的時候,父親坐在鄰家的椅子上,不止一次講善人《柳兒板橋》的故事:柳善人村北有條河,多少輩人靠擺渡極不方便。他當盡一頃三十畝地,費盡了周折,最終才在村北河上建起一座大橋……那令人噓唏的故事愈展開,我幼年臉上的淚水就愈多。
父親92歲,無疾而終,可我卻難以適應沒有父親的日子!有多少感動與父親相連,有多少頓悟與父親相關,又有多少愧疚與父親相牽!如有可能,我願折己壽以換父壽,延以一日三餐,晨昏相守,以報父恩於萬一!
三炷香盡,院子裡月光正好。風吹樹葉窸窸窣窣地響,仿佛父親又在敘述那個善人的故事:
大年三十兒,吃年夜飯,好歹也是樂呵辭舊歲。柳善人剛吃一口餃子,妻子問今年餃子好吃嗎?善人連聲:「好吃、好吃!」妻子嘆了口氣,「唉,只可惜了,我那一雙銀鐲了。」善人把剛咬一口的餃子,慢慢放回到碗裡,任由妻子怎樣解釋都不再動筷。
鄰居家的鞭炮響成串了,且一陣緊似一陣。善人對妻子說心裡悶得慌,想到村北大橋上轉轉。妻子也沒在意,只是說家家都在過年,不要太晚。善人又囑咐妻子幾句話出門,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