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丘智賢,網易歷史專欄作者,黃埔同學後代聯誼會會長,著有抗戰史專論五十餘篇。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湖北宜昌,石牌抗戰紀念碑
長江三峽在宜昌石牌一帶轉折東流三峽轉折東流,兩岸斷巖絕壁,形勢極為險峻,無法使用機械化部隊,對於攻守雙方,都形成用兵巨大的挑戰,既可能依險而守,也可能鑽越滲透,1943年5月末,石牌成為抵禦日本沿江上攻的重要陣地,因其不凡的戰略意義,當時被目為中國的史達林格勒,今日追緬歷史,則有最後的國門之譽。
當時,作為抗戰時期湖北省政府駐地的恩施,籠罩在緊張而悲觀的情緒中,中日雙方以長江防線為軸,圍繞著鄂西進行大規模作戰,5月17日,原已經奉命前往遠徵軍前線的第六戰區司令長官陳誠,緊急由重慶飛抵恩施,戰況危急,自不待言。
陳誠返回恩施後,對外停止會客,對外發表戰況十分慎重,不少恩施民眾認為戰局不利,於是攜家帶口,向萬縣、重慶方向撤退,搬運工人費用,猛漲了數倍之多,直到6月2日,中央日報發表軍事委員會鄂西會戰勝利電文,不少人這才放下了心,在新聞當中,石牌要塞是鄂西會戰的核心關鍵之一:
計自上月十八日起,敵軍向我鄂西開始進犯以來,連日戰鬥至為猛烈,我軍仍以石牌要塞為核心,利用既設陣地,節節誘敵深入,至要塞地帶,我統帥部則特頒手令,於要塞守備部隊方天、胡璉、羅廣文、趙秀琨、王元直、唐肇謨等諸將領,明示其此為我國之史達林格勒,乃為聚殲倭寇之惟一良機,嚴令全體官兵固守要塞,建樹奇勳,而各將領乃以願與要塞共存亡,決不辱命,試報黨國之壯語呈復。
鄂西會戰經過要圖,國防部史料局調製
胡璉奉命死守石牌要塞
抗戰中的胡璉
自武漢會戰以後,為阻止日軍沿江上攻,第六戰區利用有利地形設防,破壞前線道路,在宜都至萬流江岸,設置宜巴要塞區,石牌要塞設有第一總臺第一臺,主要是以海軍拆卸艦炮,配合十五公分重迫擊炮,以及山野炮、戰防炮、高射炮等,封鎖江面,並築成掩護陣地,防止日軍迂迴,並在周邊進行布雷封鎖。
石牌要塞所屬宜巴要塞區,由陸軍第十八軍軍長方天兼任守備司令,至5月中旬,因戰況緊急,十八軍所屬的陸軍第十一師,奉命進入石牌要塞守備,該師師長胡璉,黃埔四期畢業,正當三十六歲的英年。
蔣中正與方天合影
胡璉率部進入石牌一帶後,發現工事主要圍繞要塞炮兵而建,至於陣地與掩護陣地,均不夠完善,於是立刻視察地形,要求官兵立刻在原基礎緊急構工,並破壞可能為日軍利用的道路,阻敵前進,各部隊按照地形布置需要兵力,不拘泥於原建制,並針對敵可能迂迴地帶,布署遊動炮兵火力。
第十一師雖被目為抗戰的主力部隊,但主要抗敵的武器,仍是近戰的步槍、機槍、手榴彈,第三十一團、第三十二團分別配屬重迫擊炮一個營,已算是加強火力了,5月26日,因前線友軍後撤,第十一師第三十一團開始與敵接戰,敵航空兵力也不斷臨空偵察,石牌保衛戰即將展開。
為守石牌,胡璉立下遺書
因石牌一帶地勢險峻,戰鬥開始後,胡璉命令屬下獸醫官崔煥芝,將師屬軍馬集中,運往秭歸,減少損失,臨行之際,胡璉交付了一包私人物品,並囑咐道:「如要塞陷落,即將這些物品寄至江西贛州建成門外,交夫人曾廣瑜收。」
國軍官兵在鄂西前線
崔煥芝聽到胡璉話中的意思,感到如同交代遺言,不禁熱淚盈眶,胡璉卻笑著安慰他:「去。我平日教君等成仁取義,軍人死沙場,分所當然,爾何悲為?」
胡璉的外表雖然平靜依舊,但強敵當前,石牌更系抗戰陪都重慶安危,如果地勢險要的石牌要塞被日軍攻克,不僅大後方將立刻陷入險境,中國在同盟國當中的整體抗戰形勢,也將受到嚴重打擊,他的內心自不輕鬆,他寄信父親,對自己未能盡孝,很感虧欠,並望父親在自己陣亡後,能好好生活,了慰一樁心思:
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較多。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惟兒於役國事,已十九年,菽水之歡,久虧於職,今茲殊戚戚也。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敬叩金安!
對兄長,胡璉更直接預言「弟守石牌要塞,此乃光榮之犧牲,兄不必悲!」可見戰志堅決,「人生何處無黃土,後此惟望能代弟孝父也。」語氣讀來更顯悲涼。
胡璉的妻子原籍江西,在胡璉從軍行旅過程中,由相識而締結良緣,這時,她正攜幼子在鄉避難,胡璉對妻子,溫溫作別,最後也只能說「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歡樂」:
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守備,軍人以死報國,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僅親老家貧,妻少子幼,鄉關萬裡,孤寡無依,稍感戚戚,然亦無可奈何,只好付之命運。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效忠為宜。戰爭勝利後,留贛抑回陝,可自擇之。家中能節儉,當可溫飽,窮而樂,古有明訓。你當能體念及之。徐繩祖曾為我在臨川嘉麓田中買田八十餘畝,又屋一棟,此事楊邁卿知之悉。徐為人重道義,必不至有變。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茲留金表一隻,自來水筆一枝,日記本一冊,聊作紀念。接讀此信,毋痛亦毋悲,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歡樂。匆匆敬祝珍重。
鄂西前線號召民眾破壞道路的宣傳海報
石牌前線激戰
胡璉交代遺言一事,在下屬當中傳開,官兵也為此動容,決心拼一死戰。5月
27日,胡璉並登上高地宣示:
我今率堂堂之師,保衛我祖宗艱苦經營遺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順,鬼伏神欽,決心至堅,誓死不渝。
28日拂曉,激戰全線展開,日軍步騎炮兵約兩千餘人,在航空與火炮掩護下,向我守軍第三十一團八鬥方、南亭坡、閔家衝陣地進攻,我軍依託工事,並配合重迫擊炮向敵射擊,日軍死傷累累。
上午11時,日軍千餘改攻我陣地側翼,並以炮兵、飛機轟擊我陣地,我軍損失頗重,但仍封鎖各山谷要道,入夜之後,日軍繼續夜襲,我軍官兵在陣地前緣,逆襲阻敵,該日,我軍傷亡連長王庭碩以下百餘人。
次日拂曉,日軍分別向我八鬥方等陣地之正面與側面進攻,並施放毒氣,第三十一團八鬥方等陣地失陷,胡璉命第三十三團第二營營長潮國楨,率部兩個連與重機槍兩挺、迫擊炮兩門,由三十一團配合逆襲,在攻入石灰窯高地時,敵軍施放毒氣,我軍中毒者甚多,潮營長並不幸殉職。
該日下午,胡璉復命令第三十一團團長尹鍾嶽展開逆襲,尹鍾嶽要求兩個小時準備時間,之後果斷出擊,終於擊退敵軍,但因該團損失較大,胡璉命令該團趁夜向要塞陣地轉進,以保持戰力。
當日晚間,胡璉接到江防軍兼總司令吳奇偉電話,要求再守三日,胡璉稱,自己決定立拚到底,將師部移至殷家坪最高峰的白石巖,準備要塞失守時,仍可以據此陣地死守。
5月30日清晨,胡璉命令在山頂升起國旗,並宣告全師官兵,「國旗乃中華民族人格至高之表現,吾總理及先烈,為此美麗莊嚴之象徵,奮鬥犧牲而始得實現,今吾人自當努力維護之。敬告諸君,苦戰不堪時,應即回顧我青天白日滿地紅ˊ之國旗,諸君將獲得無限希望、信心與莫大安慰。」
隨後,日軍分別向我第三十二團、第三十三團陣地進攻,分別被我擊退,午後,我軍向前方搜索,發現日軍正在各地構築工事,主動襲擊敵軍,日方經過數次攻擊,未能一舉攻克石牌要塞,除繼續以炮兵對我射擊毒氣彈外,暫時採取守勢。
5月31日午夜,胡璉命令第一線組織小股兵力,分別出擊,命令各組不得超過十人,夜戰時果敢深入敵後,以收功效,如同三國時期甘寧劫曹操大營往事一般;等待部屬凱歸的胡璉,在燈下提筆,寫下自己的壯志豪情:
山莽莽,陣森森,西陵峽頭一徵人。雙肩關興廢,舉國目所巡。賢哲代代有,得道無古今。戰場功業垂勳久,不負堂堂七尺身。籲嗟乎,丈夫豈不立志上青雲!
6月1日,胡璉命第三十二團向前搜索前進,驅逐敵軍;6月2日,日軍後衛部隊開始退卻,我軍乘勢追擊,斃敵甚多,並擄獲戰利品,至3日,第十一師恢復戰前原態度,就地休整,石牌這一處被稱為中國史達林格勒的陣地,繼續牢牢掌握於國軍官兵手中。
全國慰勞抗戰將士委員會總會鄂西會戰後慰勉官兵代電
前線官兵奮戰群像
石牌一帶因為地勢險峻,雙方必須以近戰方式爭奪陣地,在戰鬥高潮時,各個陣地肉搏拚殺,至為慘烈。
在戰鬥中,日軍一度由四方灣方向,意圖突破我十一師與十八師的陣地鄰接部位,十八師一時有潰退景象,此地如被突破,日軍有可能將十一師一分為二,同時攻入我主要陣地。
石牌保衛戰中,第三十二團副團長李樹蘭臨危受命,前往四方灣組織反擊
由於兵力吃緊,胡璉只能臨時命令第三十二團副團長李樹蘭,率領一個排,於半個小時內趕到四方灣前線,李樹蘭是胡璉信任的一員虎將,受命後,因兵力捉襟見肘,只帶了八名士兵,不顧危險,一路快跑十餘華裡復命。李樹蘭到前線後,立刻向潰退官兵宣布,我奉師長命令防守陣地,不論哪一部隊,立刻聽我指揮,如違命令,一律軍法從事。
出身河北的李樹蘭,軍人儀態十分威風,一時間,六神無主的官兵被他懾服,三四百人立刻重新聽命布署,進入戰鬥狀態,日軍開始仰攻之際,李樹蘭命令不得隨意開火,須等到敵人接近時,再用步槍手榴彈猛烈阻擊,在槍火打擊不到敵人之處,三峽邊上的石頭,也被官兵擲向敵人,成了武器之一,一番激戰後,終於擊退日軍,鞏固主陣地安全。
任第十一師第三一團第六連上士班長的管德標,在搜索八鬥方敵軍陣地時,與敵兵五人遭遇,一時之間,開槍不及,管德標便以機槍猛搗敵人頭部,再轉身向包圍自己的日軍掃射,擊斃數名,自己也隨即中彈,壯麗殉國。
任第十一師第三一團第三連中士班長的齊何全,逆襲八鬥方陣地時,與三名日軍肉搏,臂部受傷,日軍想加以俘虜,齊何全不願受辱,抱敵滾落深巖,當時同歸於盡。
陳誠、孫連仲電蔣中正、何應欽轉呈十八軍鄂西會戰 石牌戰役戰功卓著壯烈殉國人員潮國楨、傅秀剛、管德標等事跡電
激烈的石牌保衛戰,是鄂西會戰全線縮影之一,自外圍開始,我軍官兵運用地形漸次消耗敵人,而日軍也不斷運用地形,尋找我軍死角,迂迴我陣地後方與指揮所,意圖使全線混亂崩潰,「敵善利用奸偽響導小部便衣,向我遠方迂迴,破壞交通通信,並襲擊我各級指揮機關,尤於山地戰,能使鑽隙迂迴,放膽擴張戰果。」
至於中國官兵,於裝備劣勢之時,仍保持著高昂的士氣,一位戰地記者到恩施,親見一名排長在出操時,問士兵「我們快樂不快樂?」士兵們高呼「快樂!」;外國記者也不禁佩服中國軍隊「以極簡單之配備,極低劣之物質享受,轉戰六年之久,戰鬥精神仍極旺盛,實為外國軍隊所不能企及者。」
石牌要塞中,原本留學國外的海軍軍官,此時「滿身土氣,一身士兵服裝」,炮臺「穿過藤架,繞過竹叢,忽然別有天地似的顯出一尊炮位。炮深藏在巖石中,炮口僅僅控制著一段江流。」在空中,中美空軍也不斷襲擊日軍,打擊其攻勢,飛行員們坐在簡陋草棚裡,等待著出擊的命令;地勤人員不停運彈裝彈,整補飛機;電臺人員「耳朵不離耳機,手不離電鑰機」,他們共同締造鄂西會戰的勝利,最終我們可見的,僅簡約地化為數字:
第十八軍,負傷官70,兵1,588;陣亡官31,兵1,516;失蹤官48,兵615;現有官1,679;兵20,085;待補官262,兵13,788。
下一處戰場,仍等待著他們。
方天與胡璉榮獲青天白日勳章
胡璉晚年故居中,懸掛著三幅油畫,長江三峽、陝西華山與萬裡長城,對他而言,石牌之戰,也堪稱軍人事業的頂峰。
胡璉七十壽辰時,方天為其題字「石牌操勝算,倭寇紛披靡」
1943年5月29日,蔣中正得到胡璉率部進入石牌要塞的電報,胡璉報告「不愧為校長之學生,不汙辱第十八軍之歷史與榮譽」,蔣中正深感安慰,「黃埔精神尚在也」;至戰況最危險之際,蔣中正默禱前線戰況,直至戰局轉危為安,他更認為,「此次成敗存亡關係之重大,實不減於西安事件。」
鄂西會戰與石牌保衛戰的成敗,更攸關中國的抗戰國際地位,在盟國協同打通滇緬交通線,口惠而實不至;以及英國突提出西藏問題,使中國深感困窘之際,戰役的勝利,證明中國仍是同盟國家中的堅強一員。
鄂西會戰後,陸軍第十八軍軍長方天榮獲青天白日勳章:「確實掌握所部,堅守石牌要塞,實為本會戰勝利關鍵,所部聚殲來犯之敵甚眾,足見平日督訓充分」;陸軍第十一師師長胡璉亦同獲殊榮:「堅守石牌要塞,誓與存亡,要塞前斃敵甚眾,足見該師長勇敢果決,指揮有方。」
在鄂西前線,官兵們衣食同甘共苦,他們足蹬草鞋,踏著崎嶇山嶺,徒步趕赴前線,「國軍養兵原備急難,我十一師貢獻於國民革命者誠大。今當國本動搖之際,軍人講求見危授命以完成大節,部隊亦須有全員玉碎的精神,始不負其神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