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呂后的爭議從來沒有停止過。遠的不說,就拿近半個世紀來說,對呂后的評價就經歷了正,反兩個重大的轉變。這兩個轉變又集中在本世紀七十年代,前期認為呂后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法家,將呂后作為正面形象大力褒揚,後期又突然急轉直下地認為呂后是野心家,將她作為反面形象大力鞭笞,於是,適合各年齡段,各文化層次的關於呂后的圖書,小說,學術論文鋪天蓋地而來,從幼兒園小朋友到退休老人們,無不統一了對呂后的認識。後來雖然也慢慢地淡化了對呂后的評價,可是呂后野心家的名號卻從來沒有被摘,於是,在一代人的腦海裡,呂后的形象就固化下來。
事實上,呂后作為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的唯一女性並列入了本紀,已經證明了司馬遷對呂后在西漢歷史上所起作用的肯定。今人看呂后無論是正還是反,都無法擺脫一個事實,即有呂后和沒有呂后,西漢歷史將隨之改變。
一個能影響歷史的女人,不是單一的用正面或者反面語言能概括的。
仔細梳理,其實數得上的,呂后幹了三件大事,似乎並不多,可是足以影響歷史走向,而這三件大事其實也是呂后個人的轉變。
一、誅殺韓信和彭越:缺乏安全感帶來的恐懼
劉邦奪得江山之後,呂后沒有通知劉邦,她私下和蕭何定下計策,將韓信誘騙至宮中誅殺。
彭越,這位在劉邦和項羽楚漢爭霸中立有赫赫戰功的大將,在被貶途中遇到呂后,將呂后當作親人一般哭訴,除了說自己無罪,還提出請求願意去故地昌邑。呂后不僅熱情相待,還當場答應了彭越的全部請求,並和彭越一同返回洛陽,結果一到洛陽,呂后就勸劉邦殺了彭越。
可憐彭越,沒有碰到呂后還能活命,碰到呂后反而丟命。
誅殺韓信和彭越到底對不對,不能用現在今人的眼光來看,而要以當時古人的眼光來看,要論這件事的正確與否,其實就取決於做了皇帝的高祖劉邦的態度。
後來劉邦得知韓信死,他的態度是「且喜且憐之」,乃是又高興又感覺可惜。劉邦的高興,說明他早有殺韓信之意,只是沒有想到好辦法,結果呂后幫著給辦了。對彭越,劉邦不僅同意了呂后的處理意見,更「夷越宗族,國除」,說明劉邦對彭越也早有殺心,而且這種殺心中還透著恨。
韓信和彭越這一對功臣,對劉邦的漢室天下來說功不可沒。劉邦雖然已經坐擁天下,可是面對戰功赫赫的異姓王們,他的地位並不穩固,卻又不願意承擔「狡兔死走狗烹」的罪名,呂后的出馬為劉邦解決了難題。殺韓信時,呂布事先沒有讓劉邦知道,殺彭越則是和劉邦玩了一個配合。對這兩件事的處理,體現了呂后的政治智慧和情商,結果是劉邦很高興,這是辦事的最高境界。
呂后對韓信和彭越的誅殺過程血腥殘忍,顯示了她的陰狠和毒辣,其實源於她本人內心不安全感帶來的恐懼。跟著劉邦後,呂后就一直在恐懼中度過,她坐過牢,當過人質,當劉邦微笑著讓項羽把自己的父親煮了時,呂后的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她跟著劉邦受苦,結果劉邦連自己的父親都不顧,怎麼可能呵護她?作為一個女人,她非常無助而且恐懼,她對安全感有一種渴望。
當人需要安全感的時候,爆發出的能量也許連自己的都不自知,我們經常可以看到有些人在生命萬分危急之時,突然爆發無窮力量的例子。
多年恐懼,缺乏安全感又死去活來的日子,早就讓呂后改變了價值觀,她看透了一切,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友情和親情,只相信現實。現實是劉邦在楚漢爭霸中贏了,她應該「妻以夫榮」,應該享受安全和富貴,可是還面臨著各異姓王反叛的威脅,以這些異姓王的能力,隨時可以將劉邦推下寶座,而被推下寶座的劉邦和她自己,將隨時面臨滅族的命運。
在劉邦爭霸天下的爾虞我詐,你死我活中,呂后一直處在被動而被揉捏的地位,她有非常大的自卑和不安全感,這讓她對有實力有地盤的異姓王有本能的恐懼,這種恐懼讓她不顧一切,她要瘋狂而且徹底地打擊他們,不僅打擊眼前的,還要威懾所有的,至於手段是不是殘忍,是不是傷天害理和有違道德等等,早已不是呂后關心的問題,因為她已經成了現實主義者。
二、殺戚夫人和趙王如意:自卑,焦慮和自尊自強
劉邦最寵愛的是戚夫人。戚夫人為了讓自己的兒子當上太子,常常在劉邦面前玩撒嬌哭泣,還常常抱著兒子如意在劉邦面前玩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搞得劉邦有了廢太子的想法,說:「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這意思是一旦時機成熟,呂后的兒子,已經是太子的劉盈就要被廢。
本來呂后對戚夫人的被寵是容忍的,可是威脅到兒子的太子之位,她不得不反擊自保。呂后問計張良,請出了商山四皓,一番運作之後終於保住了劉盈的太子位,雖然保住了劉盈的太子位,可是呂后對戚夫人還沒有甘休。
劉邦死後,呂后毒死了趙王如意,對戚夫人採用了令人髮指的殘忍手段,她砍斷了戚夫人的手腳,挖去了雙眼,又將戚夫人的嗓子弄啞,把她關在廁所,取名「人彘」。
呂后這樣殘忍的行為,讓人詬病了不少,可是,從呂后個人以及維護漢朝的統治來說,可以少戚夫人,而不能少呂后。
呂后是劉邦的患難夫妻。當初還是劉邦主動上呂家提的親,只是開始時呂家對劉邦不了解而沒有答應,後來呂后的父親見了劉邦後覺得劉邦還能做事,就自作主張將女兒呂雉嫁給了劉邦。當時劉邦是個亭長,算是個普通小吏。
呂雉嫁給劉邦時,還是很溫柔的,打算居家過日子。可是自打劉邦開始混江湖之後,呂雉也就跟著倒黴了,她為劉邦坐過牢,夫唱婦隨冒砍頭的危險和秦王朝幹,和項羽幹,還做了兩年多的人質。也算運氣好,好不容易劉邦成了正果,可是劉邦又玩起了三妻四妾,他喜歡上了年輕美貌的戚夫人,把已經年老色衰的呂后晾在一邊,呂后其實也沒有計較。
呂后沒有計較不等於她的大氣,而是她的自卑。呂后本就是被劉邦在感情上和肉體上拋棄的人,她坐牢和做人質根本不被劉邦在乎,因為劉邦可以犧牲自己的父親,當然對她這個附屬品更不屑一顧。在年輕美貌的戚夫人面前,年老色衰而又自卑的呂后沒有話語權,她非常知趣地不去招惹劉邦和戚夫人。
當戚夫人把手伸向兒子的太子位時,呂后害怕了,一旦戚夫人得逞,她這一輩子陪著劉邦的危險和辛苦,到頭來不僅將是一場空,在權力鬥爭激烈的皇家後宮,她和自己的兒子也許會成為「人彘」,這時,呂后的心理從自卑,經歷了焦慮之後,被迫自尊自強。呂后跟著劉邦多年血與火的經歷,多次生死關頭化險為夷,知道對敵人不能有任何的憐憫,也不能讓敵人有任何的喘息和機會,於是她徹底斷了戚夫人的機會。
而作為戚夫人來說,她是想摘呂后的桃子,可是她的能力又不足以擔任以後的皇太后,因為她面對的是一幫開國功臣集團,這個集團的人又都不是老實人,比如陳平,周勃,蕭何,曹參,王陵等,這些功臣們之所以能在劉邦和呂后手下老老實實,並不是因為他們愛戴劉邦和呂后,而是劉備和呂后能駕馭他們,一旦戚夫人成為皇太后,她本人缺乏行政能力,也許將引出權臣弄權,或者天下大亂。
這方面典型的就是唐太宗君臣,唐太宗時期的君臣關係尤其好,以致給後人留下了貞觀之治君臣和諧的佳話,可是唐太宗一死,長孫無忌立刻成為權臣,將同為戰友,在玄武門同生共死的房玄齡子嗣殺的殺,關的關。
因此,呂后對戚夫人的手段,不能說是錯,只是她的手段太過殘忍。
人性深處隱藏著一種瘋狂的因子,這個因子存在於所有人的心裡。對普通人來說,由於受到各種道德和法律約束,不得不將內心這樣的不安分因子加以抑制。呂后也是如此,她在隨劉邦打天下和坐天下的過程中,經歷了比普通人多得多的隱忍和壓抑,再看著戚夫人後來居上,和劉邦卿卿我我,而自己只能靠邊站時,在劉邦這裡失去的情慾,壓抑的情感導致人性的失衡,使得她內心的壓抑到了極限,一旦迸發出來,就讓她變得瘋狂而殘忍。
對呂后來說,她對戚夫人瘋狂而殘忍的手段,其實是她從自卑到自尊自強的轉變。因為在此之前,她的自卑讓她似乎已經承認了命運的安排,因此甘於被動。《史記》上記載呂后常常獨守空房,希望見到劉邦,卻被劉邦疏遠。呂后的表現也就僅此而已,沒有見她有什麼手段,可是當兒子的太子地位受到威脅時,她開始自強了。
三、劉邦之後的掌權:從自尊自強到放眼天下氣魄的升華
劉邦生前殺白馬盟誓,要求不得封異姓為王。劉邦死後,呂后成為太后,她繼續用了劉邦的舊臣,並在識趣的陳平「勸說」下,任用大批呂家人入朝掌權,之後又大封呂家人為王。
呂后重用呂家人的同時,又對劉邦的子嗣進行迫害,對劉邦的其餘七個兒子,呂后直接和間接地除掉了五個。
但是,呂后如此的行為,不僅沒有給國家帶來動蕩,反而使得國家經濟得到了很快的發展,根本原因是因為呂后的治國有方。
呂后辦事比劉邦更加講究契約,劉邦喜歡進行口頭約定,典型的就是口頭上的「約法三章」,這樣沒有法律效應的口頭約束很容易被違反,比如對韓信和彭越滅三族就是劉邦對自己約法三章的違反。呂后則一概以明文規定,明確規定廢除滅三族之罪,這樣不僅提高了公信力,更提高了辦事效率。
人都不是傻子,呂后的這種做法,比劉邦更讓人看到誠意,自然也就更得人心。
呂后更改革了劉邦對商業的抑制。劉邦對商人抑制得非常厲害,不僅對商人課以重稅,更對商人進行嚴重的歧視,規定商人不得乘車,不得穿絲織品。呂后則有步驟地解除了對商人的重負和歧視,使得漢朝經濟很快恢復,人民真正得到了修生養息。
在傳統文化中,男性一直保持著絕對的主體地位,女性從來是一種被動的客體,甚至是男性的附屬。
呂后只是劉邦的附屬。比其他女人更受煎熬的是,呂后在劉邦這裡沒有得到正常的陰陽調和,無論是肉體還是感情,劉邦給呂后的是枯竭的沙漠。為此,呂后自卑,壓抑,當然是痛苦,她的唯一底線就是要安全,當感覺異姓王的韓信和彭越威脅到她的安全時,她要殺異姓王,當戚夫人威脅到她的安全時,她殺戚夫人。
可是,當成為太后之後,呂后的胸襟和氣魄突然發生了變化,太后的地位和權力給了她最大的自尊,擺脫了劉邦的陰影之後,她從以前的自卑,壓抑,自尊自強走向了升華,她殺戚夫人冷酷無情甚至變態,卻再沒有殺劉邦的其他夫人和嬪妃,也沒有殺過劉邦的大臣,她的治國安邦,為後來的「文景之治」奠定了基礎。
司馬遷對呂后的治國評價有相當的高度,這段時間乃是「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稀。民務稼穡,衣食滋殖。」也就是天下富足,治安良好,百姓們安心耕種,人民衣食逐漸豐餘。
呂后執政十五年,能得到司馬遷如此評價,無疑她的經歷,是從最初弱小的自卑,對安全的焦慮和壓抑,走向了自尊自強,最後得到了放眼天下氣魄的升華,她成了一位有幹才和能力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