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自己的照片,能系統、全面地呈現製造業農民工的常態生活,所以關注照片的歷史價值、檔案價值、時間價值、記錄的深度和連貫性」
首發:1月8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鄧瑞璇
100多萬張照片,這位「打工人」用相機給東莞建了個成長「博物館」
20年前一開始學習攝影,佔有兵就將鏡頭對準了和自己一樣的打工群體。從農民工轉型成為專職攝影師,他的視角始終不曾改變。
100多萬張照片,他的鏡頭記錄下20年來東莞這個「世界工廠」打工人的境況之變,也記錄了以東莞為代表的中國製造業的躍進。
▲佔有兵。本版照片均為佔有兵攝影及供圖
將相機對準他熟悉的兄弟姐妹群體
別的可以不拿,但必須背上自己掉了漆的相機,這是佔有兵出門前的「標配」。
走在東莞市長安鎮的街上,今年47歲的佔有兵腳步匆匆,卻依然透過鏡頭對這個生活了20年的城市進行著好奇的觀察。
「老鄉,怎麼不打燒餅了?」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對著路邊正在休息的燒餅攤攤主「咔咔」拍上兩張。一對情侶騎著電動車駛過,「咔咔」兩張。一個媽媽推著嬰兒車走過,「咔咔」又是兩張。他甚至不用看取景框,託在手上,拍照速度和他的健步如飛一樣讓人目不暇接。
20年裡,他拍下了100多萬張照片。他的鏡頭裡,除了街頭的普通人,記錄最多的,是東莞這個「世界工廠」裡無數的打工者。
▲2012年6月18日,廣東省東莞市。手袋廠的女工在用電車縫手袋。
1995年,退伍的佔有兵從湖北老家來到廣東打工。同村打工的人,每年都會往家裡寄錢,三五年後就給家裡蓋上了新房子。南下的火車上,佔有兵對打工充滿了期待。走出廣州火車站,佔有兵匯入如潮的人流中。和大量流向珠三角的農民工一樣,他渴望著「闖世界賺大錢」。
但是,很快他發現,在這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地方,儘管電線桿上、招工欄裡貼滿了招工廣告,但「新手」想找到一份工作並不容易。招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熟手,極少招普通工人,就算招普工,也只要25歲以下的女性。「滿大街都是找工作的人,老闆只管挑最好的人用、挑最聽話的人用、挑最廉價的人用。」佔有兵說。
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靠體力從千軍萬馬中「殺」出重圍得到的。
「深圳一家酒店招5個保安,結果呼啦啦來了快100號人,把停車場都站滿了。」佔有兵記得,當時面試考的第一個項目是做伏地挺身,保安隊長數到「30」的時候,他偷偷抬眼看去,場上剩下的不到20個人,數到「50」時只有9個人了。
剛退伍的佔有兵一口氣做了102個伏地挺身,堅持到了最後,成功被錄取。幾個月後,他成功跳槽去了另一家酒店,工資翻了將近一番。
隨後幾年間,他又多次跳槽,玩具廠、五金電鍍廠、電子廠……幹過保安,做過人事,工作不斷變動,有的是被老闆炒魷魚,有的是自己炒了老闆的魷魚。「感覺自己完全就是隨波逐流的浮萍,失業、找工作、保飯碗,腦子裡全都是為生存而戰。」佔有兵說,農民工的生活動蕩起伏,有時想在一個工廠安頓下來,但是會因為訂單變化被解僱;有時候剛剛找到工作,卻想為了更高的工資跳槽。
「我們都是在生產線上幹活的農民工,就想掙點錢回家蓋房子、結婚、生孩子。」不安全感,充斥著佔有兵和千千萬萬農民工的內心。
2000年,佔有兵跳槽到了長安鎮的一家電子廠,成為一名保安主管。也是在這裡,他接觸了攝影。最初只是幫助工廠內刊的編輯拍照,卻因此和照相較上了勁。他買了一臺二手相機,自學攝影技巧。
一開始,他拍照片是為了帶給老家的家人,讓他們看看外面的世界什麼樣。慢慢地,他開始發現,這記錄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2008年6月13日,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冒雨上班。
一張張照片撫慰了佔有兵不安的內心。「我是一個農民,但不會種地、不會耕田,只是長年累月地在工業區打工。我熟悉工業區,熟悉工友們的日常生活。拍照的時候,心裡會覺得踏實,好像抓住了什麼東西。」
自然而然地,他把相機對準了自己身邊最熟悉的打工群體。
「世界工廠」和流水線上的青春
流水線上的女工、集體食堂堆放的碗筷、亮起燈的宿舍、路邊談戀愛的年輕人、廢棄的工廠大門……20年來,一代又一代打工群體和他們的生活,都被佔有兵的鏡頭真實地記錄下來。
中國製造聞名全球。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後最早發展的地區之一,東莞靠「三來一補」起家,加工製造業得到快速發展。幾十年間,林立的廠房代替了稻田和香蕉林,無數產品從這裡流向世界各地。人們曾用「東莞塞車,世界缺貨」來描述其「世界工廠」的重要地位。
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遷在這片土地上發生,這背後,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外來務工者日復一日的打拼。他們是支撐中國製造的重要力量,但也是最默默無聞的「平凡英雄」。
▲2014年6月24日,廣東省東莞市。玩具廠實行兩班倒,交接班時廠外的街道上全是人。
「以前大家關注到打工者,往往是因為一些報導中的極端個體事件,但是很少關注他們的普通生活。我要記錄他們的真實生活給大家看,修正大家對打工者的偏見。」佔有兵說,自己也是打工群體中的一員。他從觀察者的角度觀察的,也是自己的生活。
工業區裡的每家工廠幾乎都是一個封閉大院,裡面車間、倉庫、宿舍、食堂、雜貨店應有盡有。車間、食堂、宿舍的三點一線,是打工者的生活常態。上班時間,廠房外面空空如也,到了用餐時間和下班後,這裡又變得人聲鼎沸。廣東話、湖南話、四川話、河南話此起彼伏。三五個老鄉、兩三個同事,一起約著到小吃店填肚皮。三塊錢的炒粉、一塊錢的包子都能讓勞累的身體得到慰藉。
從胡亂拍攝到慢慢整理出頭緒、開始有系統地拍攝,佔有兵留下了這些打工者流水線上和流水線外鮮活的人生。
▲2010年1月12日,東莞市某工廠集體宿舍的鑰匙櫃。
佔有兵鏡頭下的打工生活,是密集的。給員工存放私人物品的柜子、集體食堂的飯碗櫃、一排一排的宿舍樓、樓裡的水錶、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的鑰匙、陽臺上晾得密密麻麻的衣服、工作前集中在空地做早操的員工、吃飯時湧入集體食堂的人們,都是密集的。生產線上產品的工序被細分,每個員工只需要做其中一道,這樣效率最高、價值最大。「一個人可能在鞋廠裡幹了一輩子,但是也不知道怎麼做一雙完整的鞋。」佔有兵說。
他印象最深的一張照片《工間休息》,拍攝的是幾位電子廠女工在更衣室休息。
進入電子廠車間必須穿無塵服,戴手套和口罩,只露出眼睛。每天10個小時的工作是在顯微鏡下檢查產品的質量,上午和下午各有10分鐘的休息時間,打工者可以走出車間去喝水、上洗手間。對她們來說,這是難得的放鬆。
佔有兵舉起相機,快門聲引得女工回頭。「我覺得她們眼裡在說:『想從這個環境中掙脫出來』。」
▲2011年1月5日,東莞市某電子廠的打工者在更衣室進行工間休息。
佔有兵鏡頭下工作之外的打工者,是鮮活的。他們不是流水線上的機器,也有著豐富的生活與情感。工廠舉辦的才藝大賽、宿舍裡的聚餐、周末逛街遊玩、廣場上跳舞,這些都很常見。
2011年的元旦,一些打工者捧著口語書,跟著老師在廣場上大聲地朗讀英語。佔有兵記錄下了這一刻。
▲2011年1月1日,東莞市的女工們跟著老師在廣場上大聲朗讀英語。
工業區裡有很多培訓機構,給工作之外想要充實自己的人幫助。英語、會計、平面設計、計算機……「工作之外的時間還是自己的,只要你有想法,機會總是很多。」佔有兵說。
我以後要怎麼樣?佔有兵和無數打工者都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在結緣攝影之前,佔有兵曾經認真地給自己制定過一個人生規劃:成為一名職業經理人。為此,他撿起了課本、嘗試過考研、讀MBA。當攝影愛好成為職業之後,再次觀察這些人,他的觸動更深。
▲2010年4月4日,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晚上在工業區附近的商業廣場參加活動。
如今在東莞一家科技公司做消防安全管理的吳先訓,曾和佔有兵在一個工業區,他的宿舍生活也曾被佔有兵收進相機中。1998年從家鄉湖南來到東莞打工,他在這裡生活了22年。「來了東莞的人,很多都會改變。」吳先訓頗為感嘆,他身邊有不少初中學歷卻努力考上大專的人,為了自己的生活一直在努力。佔有兵也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後來,工業區裡不少人也開始學攝影。我們都說,一個佔有兵走出去了,更多的佔有兵站起來。」
在這片劇烈變化著的土地上,永遠不缺少抓住機會不斷蛻變的追夢者。有的人從打工者變成了職業歌手,有的人在流水線上堅持寫作成為小有名氣的作家,有的人創業成功開啟人生新篇章——在東莞,這些故事隨時都在發生。
相機不離身的這些年裡,佔有兵目睹著東莞的巨大變化。原來的勞動密集型產業正在逐步被自動化的生產線取代,高新技術企業越來越多,流水線坐著一排排工人的情景很難再現。
▲2010年1月5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的打工者下班後在網吧上網。
珠三角之外,打工群體有了更多的選擇。他們湧向不同的地方,或者留在家裡做起了電商、快遞等新興工作。工業區的招工也出現了變化。企業使出渾身解數,提高工資、安排夫妻房、宿舍裝空調、組織文化娛樂活動等,希望留住員工。
如今,新一代的年輕人依然源源不斷來到東莞,他們開啟的是新的故事。
「照片走得比我更遠」
「如果不是拍照,現在我可能就是被工廠淘汰的農民工,回湖北鄉下種地了。」對於佔有兵來說,攝影把他帶向了不曾想像過的遠方。
他的作品在北京、上海、廣州、平遙、大理等國內多個城市展出。2012年,個展《新工人》參加平遙國際攝影大展,獲得新聞報導類優秀攝影師獎。2016年,個展《中國製造》應邀赴紐約展出。
▲2009年9月5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的女工。
從在博客分享被關注,到在多家媒體發表攝影作品,從作品在國內各大攝影節(展)頻頻露臉、攬下無數攝影獎項,再到赴海外舉辦個展,佔有兵也創造了自己從打工者到攝影師的人生逆襲。如今的佔有兵,已經是一名專職攝影師,也是長安鎮融媒體中心一名記者。
「我就是記錄打工生活的攝影農民工。」儘管攝影改變了他的打工軌跡,佔有兵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仍然是一名打工者。
每天早上上班之前繞到工業區,左逛逛;下班之後再繞到工業區,右瞅瞅。每天給長安鎮照了相,佔有兵心裡才能舒坦。「一天不在長安,心頭就好像缺了什麼。」
如今,攝影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只是愛好,更成為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我希望自己的照片,能系統、全面地呈現製造業農民工的常態生活,所以關注照片的歷史價值、檔案價值、時間價值、記錄的深度和連貫性。」佔有兵說,他想通過自己社會紀實的專題攝影,系統地關注中國製造、廣東製造和東莞製造業,關注打工者、工廠和工業區的生命周期變化。
「尤其是飛速發展的今天,只要有一瞬間沒有被記錄下來,很可能就會永遠留下遺憾。」佔有兵愈發有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2020年疫情期間,他也沒有停下在工廠街頭拍攝的腳步。「如果我沒拍,那麼疫情裡人們的生活和之前相比有什麼變化,就沒有記錄下來,就是不完整的。」
▲2014年12月31日,廣東省東莞市。紙品廠舉辦運動會時全體員工集合。
20年來,佔有兵已經拍攝了100多萬張照片,相機也用壞了好幾臺。一個4T的硬碟,三四個月就會被照片裝滿。
2014年,佔有兵的《我是農民工——東莞打工生活實錄》一書出版,彼時的他已經開始對自己的攝影作品進行一定的梳理。現在他正繼續把照片分門別類,按照一定的主題脈絡製作成手工書。女工、打工候鳥、電子廠……有的做在白紙、牛皮紙上,有的用工廠廢棄的材料配合照片做成別出心裁的轉筒、銘牌等形式。100多本製作完成的手工書,密密地堆在家裡客廳的一角。
但這些相對在幾十個硬碟裡沉睡著的海量照片,仍然是九牛一毛。「我還在繼續,可能一生都會陷在裡面,只能慢慢做,堅持做下去。」
在拍攝的間隙,佔有兵也在通過各種渠道,收集打工者曾經在工業區生存的物證、痕跡。有工廠搬遷、關閉,他聽說了,就會過去找找工廠和工人們留下的照片、書籍、員工卡、文件甚至是生產資料等物料。他還經常轉一轉二手書市場,收集一些打工者的書信和照片。
▲2008年9月28日,廣東省東莞市, 工業區全貌 ,現在廠房已經拆除,興建新的CBD。
自己家盛不下了,他專門租了一個小房間用以儲存。這些東西加起來有幾千斤,佔有兵正在慢慢對它們進行分類掃描,希望最終呈現出來一個綜合性文獻。
每天,佔有兵還是活躍在長安鎮的大街小巷,繼續他堅持了20年的愛好與責任。他接下來的願望就是組建一個小型打工博物館。「照片會走得比我更遠。如果以後大家研究勞動關係、研究中國製造業的發展、研究中國的發展,可能會關注這些影像和物件。」佔有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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