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學術史上,陳寅恪是三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師,狷介孤傲,35歲就名列清華四大國學導師。「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陳寅恪自負才氣絕倫,堂堂華夏看得上的又有幾人!但是在此人的遺體告別儀式上,唯有陳寅恪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能讓陳寅恪跪拜的就是鼎鼎大名的王國維。王國維,作為中國近代學術史上傑出學者和國際著名學者,集史學家、文學家、美學家、考古學家、詞學家、金石學家和翻譯理論家於一身,被譽為「中國近三百年來學術的結束人,最近八十年來學術的開創者」。就連對國粹派深惡痛絕的魯迅都要說,「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
1927年的6月2日,王國維向別的老師借了五塊錢,坐了學校的人力車,去頤和園,讓車夫在門外等,自己走到昆明湖魚藻軒投水自殺了。
王國維衣服的口袋中,有留給其子王貞明的遺書,云: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稿葬於清華園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託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中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能謹慎勤儉,亦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王國維的死已成為20世紀中國學術界一大「公案」,王國維為什麼死?很多人對其死因進行了諸多猜測與推斷,可以說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簡直就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哥德巴赫猜想。學術界當前最流行的說法就是陳寅恪的觀點,王國維之死是殉道,為日漸衰微的中華文化而死。
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中說: 「凡一種文化,值其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陳寅恪感嘆的不僅是王國維,也是他自己自道其懷借題發揮,以表現他對中國文化的赤子之心,王國維的痛苦也就是陳寅恪的痛苦。陳寅恪曾為王國維寫過兩句詩:一死從容殉大倫,千秋悵望悲遺志。
陳寅恪和王國維都是那種文化信仰之人,所以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中寫道:「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
陳寅恪說王國維不得不死,這一點說出了王國維的必然命運,不僅僅是殉道精神,也有其自身的悲劇性。
屈原投江,王國維投湖,晉人庾闡詩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梁啓超把王國維之死比作「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視為楚國「憂愁憂思」,賦《懷沙》而自投汨羅江的屈原。陳寅恪感嘆「贏得大清乾淨水,年年嗚咽說靈均」。那麼王國維是不是為殉清而死呢?
魯迅在《談所謂「大內檔案」》一文中,稱王國維「在水裡將遺老生活結束」。王國維作為清朝遺老對遜帝溥儀向有國士知遇之感。王國維以秀才身份直入「南書房行走」,成為溥儀的老師,一代帝師的榮耀讓王國維感恩戴德。
民國大師裡邊,兩個人的辮子最有名,一個是辜鴻銘,一個是王國維。辜鴻銘的辮子是「立異以為高」,特立獨行的做派,辜鴻銘最忠誠於中國文化,以教化歐美為己任。王國維的辮子為誰而留呢?
民國以後,皇帝溥儀的辮子都剪掉了。可是王國維卻把本來剪掉的辮子又給帶上了。王國維的確是忠誠於文化,但是對溥儀的知遇之恩也是在乎的。後來被溥儀授意可「著在紫禁城騎馬」時,王國維還跟摯友羅振玉寫信說「內廷雖至二品,亦有不得者」,若在承平年代,是「特之又特矣」,「報稱之艱,公將何以教之?」
胡適回憶王國維說:「他人很醜,小辮子,樣子真難看,但光讀他的詩和詞,以為他是個風流才子呢!」實際上,王國維是一個「老實得像一根火腿」般的人。
王國維雖然日本留學出身,對中西文化造詣很深,但是本質上是個傳統的士大夫,心理自然有個屈原情節。
王國維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中說:「屈子之自贊曰:「廉貞」。餘謂屈子之性格,此二字盡之矣。」王國維揭示了屈原文學的精神就是"國身通一"的具體體現。王國維自己身上無疑也是這種屈原的道德精神。
1917年,張勳復闢失敗後,宣稱「志在必死」,王國維讚嘆道:「三百年來,乃得此人,庶足飾此歷史,餘人亦無從得消息,此等人均須為之表彰,否則天理人道俱絕矣。」
1924年,北京大學考古學會發表《保存大宮山古蹟宣言》,對清皇帝破壞此古蹟提出批評。王國維積極為清室辯解,並決然辭掉北京大學通訊導師職務。
清華要聘任王國維當國學院教授,王國維首先請示於溥儀,得到溥儀的恩準,才敢應聘。
溥儀被馮玉祥趕出故宮,王國維曾與他人相邀投河殉節,不過因家人嚴防未成罷了。正所謂「南齋侍從欲自沉,北門學士邀同死」。
吳宓曾在王國維自沉當天的《雨僧日記》 中寫道「王先生此次捨身,其為殉清室無疑。大節孤忠,與梁公巨川同一旨趣。」
郭沫若反對王國維殉清的說法,「況且當時時局即使危迫,而遜帝溥儀還安然無恙,他假如真是一位愚忠,也應該等溥儀有了三長兩短之後,再來死難也不遲。」
溥儀還活著,王國維又是為誰而殉呢?
王國維不僅有屈原情結,還有一個叔本華。
叔本華說,性格決定命運,而人不能改變自己的性格。而王國維的性格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王國維研究哲學,是因為「體素羸弱,性復憂鬱,人生之問題,日往復於吾前」。他這樣描述自己「嗣讀叔本華之書,而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年之冬,皆與叔本華之書為伴侶之時代也」。
王國維用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來分析《紅樓夢》,認為《紅樓夢》是悲劇中的悲劇。
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成了王國維一生擺脫不了的陰影。叔本華雖然闡揚的是悲觀主義哲學,然而他卻是明確反對自殺的。王國維卻是悲觀到自殺以解脫的程度。
有人認為,王國維是抑鬱症而自殺的。這不過是一種心理推測罷了。
王國維的一生棲棲遑遑,早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科舉失敗,摯友羅振玉亦與之絕交,自己又天生憂鬱氣質,再加上生逢亂世,悲觀主義始終揮之不去。
王國維作為一個天才學者,本色書生,在政治的漩渦中無所適從,在精神上又感到無所寄託,時局的混亂不堪讓他深感悲哀和惴惴不安。
1927年,王國維聽說湖南豪紳葉德輝被革命軍殺了,北平風傳北伐軍要盡誅留髮辮者,而且幾個不肯剪辮的遺老已被馮玉祥處決。當時北平《世界日報》晚刊上刊登的《戲擬黨軍到京所捕之人》上面赫然有王國維的名字,雖說是「戲擬」,無疑對王國維是個很大的壓力。
作為一個文化大師,最大的悲劇就是自己的文化信仰崩塌於前而無能為力。「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亂世之中又如何堅持?王國維以一遺民絕望於清室的覆亡,以一學者絕望於一種文化的式微,屈原還是叔本華,王國維的艱難選擇。
關於王國維之死,著名學者葉嘉瑩認為:「靜安先生乃終於在歷盡內心的矛盾衝突,對時代整個悲觀絕望之後,以自沉一死殉身於他理想中所欲持守的最後一點清白。他的死乃是性格與時代所造成的一幕極可悼惜的悲劇。」(《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
王國維的確是因為絕望而死的,對時代的絕望,對自己的絕望,「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王國維的痛苦是一個「文化遺民」的痛苦,其實也是陳寅恪的痛苦,所以陳寅恪在悼念王國維離世時說:「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