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有的是狼頭、豹尾、穿山甲之身,有的是兔耳、豬身、章魚腳,有的長著麋鹿的角、蝴蝶的翅膀和貓的臉,還有「三頭十二眼」的長頸鹿身背蝸牛殼、翹著鯨尾巴……
《環球》雜誌記者/楊春雪(發自墨西哥城)
還記得電影《尋夢環遊記》中長著雕爪、頂著山羊角、展著雄鷹翅膀的那頭五顏六色的美洲豹嗎?在影片最後,兇神惡煞的它搖身一變,成為人間一隻乖巧的小貓。
不久前,這些混搭風的神奇動物在墨西哥城展開一場聲勢浩大的遊行。它們仿佛天外來客、神獸下凡,讓人間熱鬧十足,場面可謂萬人空巷,竟連墨西哥城南部老富人區一家風雨無阻、節日不休的冰淇淋店都關張了。
194隻龐然大物衣冠楚楚、神採奕奕,從墨西哥城中心憲法廣場一路被人類簇擁至天使紀念碑,所到之處無不人聲鼎沸,兩側人群雖不是俯首帖耳、高呼萬歲,但都虔誠地雙手拿出身上最值錢之物——手機和相機,更有甚者還高舉「童男童女」。不過,這些神獸頗為「高冷」,通常目不斜視,乘軒揚長而去。
夢境與現實
在墨西哥,這些神奇動物有專門的名字——阿萊布裡赫。它們最大的特點是混搭,無論色彩還是相貌都著實令人眼花繚亂。通常一眼瞥去,既識不得顏色,也叫不出名字,腦海中花花綠綠揉作一團,竟想不起方才究竟看到了什麼。
它們有的是狼頭、豹尾、穿山甲之身,有的是兔耳、豬身、章魚腳,有的長著麋鹿的角、蝴蝶的翅膀和貓的臉,還有「三頭十二眼」的長頸鹿身背蝸牛殼、翹著鯨尾巴……
這些混搭而成的神奇動物,相傳是從夢境裡走出來的。上世紀30年代,墨西哥城的手工藝人佩德羅·利納雷斯·洛佩茲一日高燒致幻,恍惚之際夢見一處森林,神遊其中,只見樹木、動物、巖石、雲朵皆變了形狀,更有長著蝴蝶翅膀的驢、頂著牛角的公雞、長著鷹頭的獅子,這些神奇動物共同喊著一個毫無意義的詞語——阿萊布裡赫,佩德羅病癒後便把夢中所見製作出來。
關於阿萊布裡赫的起源,還有一個更現實的版本。墨西哥畫家何塞·戈麥斯·羅薩斯請佩德羅製作一些阿萊布裡赫,用來裝飾墨西哥聖卡洛斯藝術學院的年度化裝舞會,佩德羅問如何製作阿萊布裡赫,畫家回答說,抓住一個猶大(出賣耶穌的門徒),給他一條尾巴和一雙蝙蝠翅膀。
對於這兩種說法,大多數人更願意相信前者。大概,人們在心底裡期待著,如此奇異的動物本該配上一個更加夢幻的傳說。
科學和藝術
阿萊布裡赫另一大特點在於其材質。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如此龐然大物竟由輕薄易折的紙張製作而成。這種紙就是混凝紙漿,古往今來世界各地都在使用,而墨西哥的阿萊布裡赫則將其發揮到極致。
佩德羅早先便是紙藝大師。在製作阿萊布裡赫之前,他主要靠製作墨西哥傳統紙雕塑為生,包括各類紙玩偶、墨西哥節日用品皮納塔和猶大人偶。皮納塔是用混凝紙漿製作的物件,內藏有糖果,在節慶時懸掛,墨西哥人用棒子掄打並哄搶掉出的糖果,視其為好運。猶大人偶則是畫家羅薩斯口中的猶大,指殖民時期從歐洲傳入拉美國家的宗教習俗——炸猶大,即用紙做成的猶大被體內的鞭炮炸開花。
1975年,英國電影製作人朱迪斯·布朗勞斯基為佩德羅拍攝了紀錄片。片中,這位右臉長有黑痣的男子嫻熟地擺弄著泛黃的紙張,時而撕成他所需要的形狀,時而用手掌搓揉擦膠,小到骷髏玩具,大到猶大人偶,均在其手中誕生。
他把紙當成混凝土,製作小型玩偶時,將紙塗上膠敷在模具表面,待紙硬化定型後取出模具,然後在空心的外殼表面著色。若是製作大型紙雕塑,則先用木條搭好輪廓,再貼糊紙張。
因為紙雕塑是空心的,所以即使看起來幾米高的龐然大物,一個孩子就可以輕易舉起。如今街頭遊行的阿萊布裡赫,依舊保留著這種傳統製作技藝。
佩德羅爐火純青的手藝,還受到了墨西哥著名畫家夫婦迭戈·裡維拉和弗裡達·卡洛的青睞。作為墨西哥傳統文化的收藏者,裡維拉在畫室中收藏了大量面目猙獰的猶大人偶,而佩德羅為其製作的作品現今保存在墨西哥城阿納瓦卡依博物館裡。
1990年,佩德羅榮獲國家科學和藝術獎。兩年後,這位「阿萊布裡赫之父」去世。據說,如今在墨西哥城的手工藝品市場裡,他的後代依舊傳承著他的手藝。
精心嵌入的文化符號
欣賞一件阿萊布裡赫作品,既要遠觀其整體風格神韻,也要近察其細枝末節,因為恰是細節處蘊藏著手工藝人的匠心。
首先,阿萊布裡赫作品在細節中被精心嵌入了墨西哥傳統文化符號。例如,骷髏是極為常見的裝飾,墨西哥是有「骷髏情結」的民族,從古時的活人祭祀傳統到如今的亡靈節大遊行都可見一斑。蛇也是常見的形象之一,這令人想起中美洲文明的古老圖騰——羽蛇神,即長翅膀的蛇。此次遊行中就有一條藍紫色的羽蛇,長著哥斯拉的臂膀和鯨的尾巴。「獸口吐人面」,這一略微恐怖的形象也常出現在遊行隊伍中,其靈感大抵是來源於墨西哥阿茲特克帝國的武士,他們戴著鷹或美洲豹的面具,臉則從動物口中探出來。
貫穿遊行盛況始終的,還有墨西哥特色音樂和舞蹈,那是廣義層面由人裝扮的阿萊布裡赫。例如,普埃普拉州面具舞展現老人和老虎的較量,據說其初衷是阻止老虎吃掉羊群。還有莫雷洛斯州著名的Chinelos面具舞,當地土著人以此來嘲諷殖民時期上流社會人士的撲克臉。
就連每件阿萊布裡赫作品異想天開的名字也烙有深深的民族性,很多以xochi、axohui為詞根或以chtli、tl為詞尾的名稱,大都源自本土納瓦特爾語。
其次,每一處細節都是想像力的熔鑄。在某些作品前駐足,仿佛看到藝術家赤裸裸的大腦。作品定格在其靈感迸發的那一刻,眾多思緒擰成一股張力,捲成一場風暴。名為「水女的旅行」的作品是遊行隊伍中頗受歡迎的,作品似乎塑造了一片汪洋大海,其中元素之多令人目不暇接,似乎想瘋狂地表達什麼,卻不曾言一語。
有些作品似乎試圖探究宇宙終極食物鏈——只見一隻動物吞掉另一隻動物,被吞掉的動物又吞掉了另一隻動物……如此循環下去,如廟裡講不完故事的老和尚,也像英文句法,從句套從句,從句何其多。
還有些作品嘗試製造錯覺。例如作品「馴魚獸」,看背影分明是一條魚,待其轉過身,會發現竟是一隻豹,現實和虛幻頓時模糊了邊界。這件作品的設計者亞歷杭德羅·卡馬喬·巴雷拉是一位玩具大師。他告訴《環球》雜誌記者,其靈感源於哥倫比亞巴蘭基亞的一種魚,「我的作品是墨西哥和哥倫比亞兩種文化的融合。」
誠然,想像力是無國界的。記者在阿萊布裡赫遊行中看到了中國古籍《山海經》中的志怪經典,看到了法國作家凡爾納《地心遊記》中的史前巨怪,看到了英國作家託爾金筆下中土世界的龍,還看到了英國超現實主義畫家利奧諾拉·卡林頓的奇幻夢境。而且,並非幻覺,記者的確在遊行隊伍中親眼看到了中國的民俗——舞龍。
永不過時
布朗勞斯基為佩德羅拍攝的紀錄片,在不經意間促成了阿萊布裡赫在墨西哥本土的傳承。瓦哈卡州木雕家曼努埃爾·希門尼斯正是在那時受佩德羅的啟發,將紙制的神奇動物轉換成木雕。如今,瓦哈卡州阿萊布裡赫的名氣已經遠遠超越了其發源地墨西哥城。
瓦哈卡州阿萊布裡赫的原料,取自當地的柯巴森林中一種名為Copalillo的樹,其質地柔軟易雕。當地土著民族薩波特克還將千年文化傳統融入其中。根據當地被稱為Piye的古老曆法,每個人出生時都有一種動物相伴,薩波特克人因此相信人有一種動物的自我,從而影響其性格和命運。大概也是在信仰的激勵下,瓦哈卡州出品的阿萊布裡赫總浸透著心血。
自2007年起,墨西哥流行藝術博物館開始組織每年一度的阿萊布裡赫大遊行,並從中評選出最優秀的作品。這項活動每年都吸引上百名手工藝人參加,而一件精緻的作品製作周期一般為兩個月甚至更長。每年亡靈節前,上百隻神奇動物便集體復活。不過,即使在平日裡,阿萊布裡赫也從未離開過人們視野,在博物館、手工藝品市場中,色彩明豔的神奇動物被擺在展館和櫥窗中,令遊客駐足;在藝術作坊中,年輕人手捧紙雕塑專注地勾勒著動物的眉眼。
阿萊布裡赫製作技藝多以家庭為單位傳承。參加遊行的手工藝人加布裡埃爾·岡薩雷斯·加西亞說,作品的製作全程都有親人參與,甚至在作品竣工時,鄰居也會前來添上一筆。在此次盛大的遊行中,陪伴在每個神奇動物左右的不是孤獨的製作者,而是一個歡樂的家庭,一個熱鬧的群體。墨西哥人已經將這一手工製作傳統視為一場親友的聚會和狂歡。
儘管阿萊布裡赫仍沿襲著上個世紀的製作方式,加西亞卻認為,無論時代怎樣變遷,這門手藝永遠不會過時,「因為想像力永不會過時」。
近些年,這門古老的手藝也似乎在向前慢慢挪移,開始嘗試著改變自我。例如,今年遊行隊伍中一些作品添加了可以旋轉的機器裝置,讓神奇動物「活」起來。在墨西哥流行藝術博物館舉辦的「阿萊布裡赫之夜」中,傳統的混凝紙漿被換成了彩色塑料,還內置了LED燈。
當夜幕包容了世間一切雜色,混淆了時間和空間,阿萊布裡赫閃著奇異的色彩漫步在公園林間,仿佛純粹的幻象,回歸佩德羅本初的夢境。
來源:2018年11月28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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