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悄悄過去,改變了很多人。但是對於吳桂春來說,這場改變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
冰川思想庫特約研究員 | 與歸
在武漢西北約80公裡處有一縣,名曰應城。
2020年,對於應城縣來說,除了疫情,最大的新聞就是家鄉出了一位大名人,他叫吳桂春。
01 吳桂春爆火,只是故事開頭
2020年6月4日,湖北全省現有確診病例、疑似病例全部清零。也正是在這個檔口,吳桂春得以南下。
17年了,他大概頭一次出發得這麼遲。在到達東莞之前,他早已知曉,自己幹了6年的鞋廠,因為沒有訂單,已經停工,工友們無所事事。
但他要退掉自己租的房子,拿回那些「可能還不夠路費」的財產,以及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找到一份工作。
吳桂春和很多中國人一樣,以生計論,他的2020是從6月份才開始的。
在廣袤的中國農村,有太多的吳桂春。他們的身份還是農民,但不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園牧歌,而是正月而出,臘月而歸的年歲輪迴。
他們像極了候鳥,只是多了些分離。正常年份,他們可能在初六初七就要告別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天倫之樂,匆匆出門覓食,以便餵養家裡嗷嗷待哺的兒孫。
只是今年,很多人被疫情打亂這個節奏。
他們來到南方,來到大城市,卻發現包工頭不知哪去了,工廠和工地安靜了。他們頓時像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蕩。
當然,他們本就沒有穩定的保障,他們甚至沒有勞動合同,只是簡單的一句:多少錢,願不願幹。
但是,吳桂春依舊低估了疫情的影響。他實在找不到工作,他可沒有閒心一直呆在圖書館看書,畢竟經濟實力不允許。
▲吳桂春給東莞圖書館留言稱,「書能明理。對人百益無一害的唯書也」。(圖/網絡)
6月24日,他用歪歪扭扭如工地鋼筋般的字體,給東莞圖書館寫下了臨別留言。
火了。
接下來的故事,全國人民都知道了。燈光、採訪、感動、勵志、溫暖、關愛……吳桂春甚至登上了央視一套,《新聞1+1》對其做了專訪。
老夥計們驚呆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平時不愛說話的、老實安靜的老吳,竟然有一天出現在了電視機裡,白巖松一字一句地念誦他的文字。
▲吳桂春接受央視新聞採訪。(圖/央視新聞)
他們都覺得吳桂春發達了,覺得吳桂春肯定賺了不少錢,覺得他的後半生有著落了。
然而,很多人只看了這個故事的開頭,並沒有跟著認真讀下去,更沒有對照思考。
在一些人看來,當吳桂春在圖書館寫下留言,然後被放到網上大力宣傳,迎來一波正能量的感動和鼓舞,他的使命就已經完成,他的故事就已經結束。
但這僅僅是個故事的開頭。而且是相當抽象的起筆,後面的才是真實人間,更值得被看見。
02 重回工地,吳桂春的清醒與迷失
吳桂春走紅後,得到了一個綠化養護工作。但是很快,10月,他便從那裡辭職。「二千多點,我也不想幹,準備回武漢打臨工了。」
這個時候,還有一些記者在採訪他,「不考慮留在東莞了嗎?」
「都是二千多,不想。」
12月3日,沒有著落的吳桂春,終於回到了武漢。跟著姐夫在建築工地幹活,工資日結,200至300元一天。
兜兜轉轉,吳桂春又做回了那個飄零的自己。
客觀來說,我覺得吳桂春現在也有了一些迷失。比如他覺得,只有在圖書館工作,才能發揮自己的價值。「對於其他工作,我就是個54歲沒有技術的農民工,沒有競爭力。現在就看是否有圖書館願意用我。」
▲央視報導了東莞農民工讀者吳桂春的故事(圖/央視新聞)
他進一步論證,「要說寫文章,我比不上博士生、碩士生,但是圖書館聘的博士生和碩士生影響力可能沒有我大。有我在的圖書館,更容易吸引更多人到圖書館看書,這是我的價值。」
吳桂春顯然還沒明白,他作為一個貼著農民工標籤的讀者,價值其實已經開發完了。三大央媒都已經紛紛出動宣傳,該有的熱量和正氣已經擴散。
後面的故事,便只是吳桂春的個人故事。
不妨想想,如果一些人,因為吳桂春在哪個圖書館,便去哪個圖書館讀書,那麼這些所謂的讀書人,到底是衝書去的,還是衝人去的?
「農民工讀書」的激勵價值,在東莞圖書館留言被曝光並報導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完成了。而把吳桂春塑成一座雕像放在圖書館,未必能持續性地輸出。
現在的吳桂春,需要認識到這一點。
吳桂春並非沒有智慧之人。他曾對工友說,「所有的歷史,都是個人對歷史的演繹,在史書裡找不到絕對的真實。」
其實,鏡頭下的生活,也是如此啊。
03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無處安放的中年
丁真大火之後,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到底是丁真發現新世界的意義更大,還是世界發現丁真的意義更大?
對於丁真來說,他發現世界不只有兄弟和小馬,媽媽終於可以不再用手洗衣服了,原來還有一種童年叫義務教育……
而對於外界來說,我們則發現,原來四川的那個角落,還生活著這樣一群少年,他們騎馬、放牧,流連於草地和雪山,他們眼神清澈,不知985,也沒有996。
當這兩種「發現」碰撞,很難說誰更羨慕誰,或者說各有各的羨慕。
但是,在吳桂春身上,我發現這一場「發現」,不但沒有雙贏,還構成了一種雙向失落。
▲央視新聞報導提出了一個疑問: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然後呢?(圖/央視新聞)
名譽上,吳桂春被聘為「東莞職工書屋公益代言人」,被選為「廣東省職工書屋公益代言人」等;但是現實中,他依然無法找到一份讓自己滿意又安穩的工作。
2020悄悄過去,改變了很多人。但是對於吳桂春來說,這場改變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
2020年之前,吳桂春已經在東莞工作了17年。算下來,是從37歲開始。
在媒體的報導中,吳桂春有一個獨子,一直供他念完了研究生。
吳桂春的一生是坎坷的。在應城老家,一個人分不到一畝地,生活難以為繼。
年輕時,他到縣物資局打工,結果物資部在1993年撤銷了。市場經濟大潮下,他開過小餐館,黃了,老婆也成了前妻。
兒子不到十歲時,送去給前妻的母親照顧。他便開始了外出闖蕩。
寫到這裡,我突然又發現,吳桂春的兒子身上,可能又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故事。
從吳桂春的年紀,以及接受採訪時透露的信息看,他的兒子應該是一位90後,從小生活在農村、父母離婚,不到十歲被寄養在外婆家,成了一位留守兒童。
然而,這個孩子是爭氣的,也是幸運的,在家庭教育幾乎為零的情況下,他順利地研究生畢業。
如今,他是否在大城市打拼?是考了公務員還是進了大廠?他的青春,可有得安放?
題圖照片:2020年7月4日,農民工吳桂春任廣東東莞職工書屋公益代言人(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