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山分隊官兵正在巡線。陳曉雷/攝
很少有人知道,湘西群山深處駐紮著一支海軍部隊。
這裡懸崖陡峭,叢林茂密,山峰一座接著一座。最近的海岸線距離這裡超過1000公裡,獨特的砂巖地貌與連綿不盡的綠樹是山中僅有的風景。
50多年前,海軍參謀部某保障大隊某臺在這裡成立,一根根數千米長的天線,被橫架在兩座南北走向、相對而立的大山之間。如今,該臺南北山分隊的官兵們駐紮在山巔,守護著這條通信命脈,保障一條條電波傳送至馳騁遠海大洋的艦艇。
「我們維護天線,確保能夠『傳令千裡之外』,但其實遠洋的艦艇並不知道信號從何而來。和艦艇上的戰友不一樣,我們在大山深處當海軍。」在分隊服役時間最長的班長張俊毅說,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海洋遙遠而陌生,卻讓他們魂牽夢縈。
分隊官兵最喜歡一首名為《心如大海》的歌,其中一句歌詞寫道:「這裡沒有海水託起太陽,這裡沒有海風吹圓月亮……只有藍白相間的海魂衫,抒發我們對大海的聯想。」
南北山分隊戰士維修通信線路。葛愷悅/攝
一
比起想像中的海風和海浪,南北山分隊官兵更熟悉的是山中的雲海。
夏季的湘西潮溼悶熱,溧水支流穿過,整個山谷被籠罩在白茫茫的霧氣中。天線隱沒進雲層看不清,支撐塔立在懸崖邊,巡線時必須「小心再小心,仔細再仔細」。
「叢林裡什麼都可能發生,每一次巡線都是在『拓荒』。」楊俊毅解釋說,有時一段路幾天前剛剛走過,幾天後就被雜草和滾石吞沒。
山間荊棘遍布,毒蛇和野獸潛藏在看不見的角落。有經驗的老兵巡線時,會帶上一把砍刀開路防身。走到草多的地方,砍刀便發揮出「盲杖」的作用,伸出去試探前方是否有實地。
兩年前的夏天,18歲的新兵鍾華生第一次參加巡線,走過一段山崖時不慎踩空,後背貼著山石向下滑落。身邊的班長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上拽,這才得以死裡逃生。
楊俊毅11年前初上北山時,曾數過從山腰營區到山頂北山班一段公路的轉彎,一共48個。大車開不上來,只有越野車能走,但速度必須很慢,以免側翻墜入旁邊的百米深谷。
冬天巡線更困難些。大雪封山時,山頂氣溫低,天線容易裹冰發生故障。平時一周巡線兩次,這時必須每天檢查。
來自廣東湛江的中士黃智堅來到南北山後,第一次見到冰雪。「景色很美,但體驗感不好。」黃智堅笑著說,下雪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擔心天線受凍,裹上大衣衝出門,地面結了冰,整個人都會不受控制地往前滑。
如今,黃智堅總結出一套有效的「行走辦法」。「用腳後跟在冰面踩出一個坑,可以防滑。」這個被曬得皮膚黝黑的南方95後小夥站起身演示,翹起腳尖往土地裡狠狠跺下去,跺出一個腳印。
2014年年初,黃智堅在南北山過的第一個冬天就遇上了天線裹冰。天線因重量增加垂下來,擦過樹梢,隨時可能燃起火星。
黃智堅爬上旁邊的一棵樹,一隻手抱住樹幹,一隻手揮舞砍刀,砍斷與天線接觸的樹枝。20多分鐘的時間裡,冷風吹得他快要凍僵。在他身下,是幾十米深看不見底的懸崖。
儘管危險,但如今回想起來,黃智堅沒有絲毫後怕。「沒想過害怕,就覺得熱血,很激動。」這個已在南北山待了6年多的老兵自豪地指著巡線路說,「看,這就是我們的『航跡』。」
大隊組織全體新下連戰士參加「走南北山路,踐南北山魂」主題團日活動。秦亞洲/攝
二
黃智堅遇到過最緊急的特情發生在2018年。他清晰地記得那是1月4日深夜1點,他從睡夢中被電話鈴聲驚醒,收到山下大隊的消息,通知某號天線可能斷裂,需要立刻檢查確認。
掀開被子,黃智堅立即跳下床,披上大衣便與兩個戰友衝了出去。寒氣撲面而來,夜晚的山林黑漆漆一片,只有呼嘯的風聲讓人心慌。
好在冬天沒有毒蛇出沒,黃智堅只需擔心不要滑倒滾下山去。路面結冰,作為班長的他走在最前面,到了最難走的路段,他用嘴咬住手電筒,手腳並用爬過去,再讓戰友踩著他的腳印通過。
那天,平時三四十分鐘走完的路,黃智堅和戰友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等再回到宿舍時,黃智堅打著哆嗦,大衣裡的衣服全被汗溼透了。
「回來後反而不覺得冷了,有些熱血沸騰,畢竟是讓我們去做這麼重要的事啊!」黃智堅自豪地說。經過檢查,天線的確斷裂,而及時確認情況為搶修爭取了時間。
張俊毅隨後加入了這次特情處置。當天天亮後,他和幾個戰友徒步向山林進發,尋找斷裂垂落的半截天線。
「全是平時沒走過的路,就像真正的原始森林。」他們散開分頭尋找,為了防止有人遭遇不測,相約每走幾步就互相喊口號。喊著喊著,真的有人沒了回聲,大家嚇壞了,衝過去才發現,是山石擋住了聲音。
途中,他們遇到過一處近乎垂直的山崖,除了爬下去沒有其他路可走。那時張俊毅的孩子剛出生幾個月,這位年輕的父親看著陡峭的懸崖,頭一次感到有些害怕。
但任務當前,天線必須找到。張俊毅和戰友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咬牙大喊一聲:「走!」他們蹲下來,將後背緊緊靠在石壁上,一點點蹭著向下挪去。
張俊毅至今能回想起那個場景,山谷和密林就在腳底下,不能低頭看,「看一眼就腿軟。」「當時我就想,如果犧牲了能不能評個烈士。」如今他笑著回憶說。
天線在第二天下午被找到,這次特情處置也成了分隊歷史上一次「大事件」。官兵們用「玩兒命」的勇氣證明,「山裡的海軍同樣可以上『戰場』」。
「我們就像艦艇的眼睛,到了遠海,我們的信號就是指引他們一舉一動的方向,所以絕不能出差錯。」張俊毅說,這是一代代南北山官兵的共識:務必守好通信陣地。
2008年特大冰雪災害襲來,南山的某點天線從支撐塔上跳槽。當時的南山班班長玄豐文頂著風雪爬上塔架,進行搶修。為了保持手感,他摘掉了手套,等下來時,雙手已被寒鐵粘得血肉模糊。
兩年前,南北山官兵的堅守與奉獻終於得到來自大海的回應。一名在艦艇上服役的班長前來交流學習,他動情地說:「每次在海上孤零零飄著,收到你們的消息都像吃了顆定心丸,覺得特別安心。」
這句話成了分隊官兵們最自豪的事。每每和人提起,他們都爭先恐後地「炫耀」,那位班長還把一瓶山裡的泉水帶到了軍艦上,跟隨戰艦遠航。
三
艦艇班長的到來,印證了分隊長楊力心中「堅守深山的意義」。
原本,楊力嚮往的是海軍陸戰隊。他渴望槍林彈雨的部隊生活,2009年下連隊時,他坐車進山,「越走越絕望」。
「到海軍誰不想上艦艇?在山裡一點也不威風!」楊力記得,下連的第二年他上南山班,大年初二的晚上水管壞了。他和戰友們搶修到深夜兩點,正巧看到很遠的縣城上空在放煙花。站在寂靜的山間,楊力感到格外落寞,心中怨道:「老子怎麼當兵到了這麼個破地方。」
一位老班長改變了他。上山第二年,那位班長退伍,臨走前拉著楊力把每一個天線點細細檢查了一番,邊走邊交待注意事項,整整說了半天。
「事無巨細,就像媽媽一樣嘮叨。他把這些託付給我,我答應他會守下去,讓他放心。」楊力被觸動了,他感到一種「堅守的責任」。那天之後,他決定轉士官留下,「守好遠方的海」。
「這就是傳承,一代人影響下一代人,心甘情願地守在這裡。」張俊毅明白這種感受。初來南北山時,內陸地區長大的他抱怨看不到海。老班長張順祥指著天線告訴他,這裡直通遠海大洋,「沒有我們,軍艦去不到海上。」
黃智堅在湛江見過軍艦,但從沒上去過。成為海軍後,有親戚朋友不解,笑著調侃他:「去山裡做海軍,連艦艇都沒碰過嗎?」
「他們笑就笑吧,我也不會去解釋什麼。」黃智堅說。事實上,連附近縣城裡的人都不知道這裡有一批海軍,「有人衝鋒在前,就有人隱於幕後,我們做個『幕後英雄』就好啦」。
但這群深山水兵最牽掛的依然是海洋。沒事的時候,他們就看看短視頻新聞,最喜歡看艦艇出訪的畫面。黃智堅在手機上下載了一部《紅海行動》,戰艦撤僑的一幕他反覆刷了10多遍,「每一次都看得想哭,那是我們送出去的艦艇啊。」
分隊所屬一營營長周笑認為,是一種難言的認同感打破了山與海的界限。「穿著這身海軍軍裝,我們用我們的方式馳騁海洋。」他用一句話總結,「我們『與有榮焉』。」
四
今天,中國海軍的航跡正在向更遠處的深藍海域不斷延伸,而南北山分隊官兵的腳步卻一直走向大山深處。
快遞無法抵達這裡,只能寄到山下,再由外出回山的車捎上來。山頂的南、北山班幾乎沒有信號,只有一臺電視,能夠收到兩三個頻道。
在山上待了11年,楊力下山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了休假回家路過縣城,他很少來逛。
「沒什麼好逛的,下一次山太麻煩了。」楊力說。從山上坐車到最近的縣城,最快也要走兩三個小時的山路。
更多的時候,漫長山路帶來的是與外界的脫節。一年大雪封山,張順祥與三個戰友在北山班待了3個多月,回到半山腰的營區時他興奮地大叫:「好多人啊!」另一名戰士曾站在縣城的公交站牌下茫然不知所措。兩年沒下山,他早已忘記了熟悉的公交路線。
「有時和以前的同學聊天,發現他們討論的電影我都沒看過,慢慢就不想聊了。」楊力開玩笑說,「大家好像有了代溝,各自活在各自的世界裡。」
南北山帶給了楊力另一種「成長」。儘管不了解流行文化,但他現在會自己修水管、修電視、刷牆、養雞和羊……輪值南、北山班時,他給班裡的戰士們做飯,如今分隊官兵們的手藝,幾乎都是跟他學的。
張俊毅的變化則更大一些。初來時,他靦腆、害羞、不願講話,山中的寂寞時常讓他憋得難受,只能自己默默消化。
很快,張順祥發現了張俊毅的苦悶。這位以「話癆」著稱的老班長開始拉著張俊毅聊天,從出生聊到現在,專挑自己的囧事講。慢慢地,張俊毅被張順祥的快樂情緒感染,也學著敞開自己。如今,他是分隊最「能聊」的人之一,哪個新兵話少,他就主動湊上去關心問候。
「這是老班長告訴我的道理,學會和環境相處,我們才能戰勝自己。」現在的張俊毅慶幸當初來了南北山,「在這裡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楊力認為,在山中待久的人會有一種共性。「我們能吃苦,能忍耐,用自己的方式適應生活。」他解釋說,「是這個地方塑造了我們,將來如果要離開,大家也會記得南北山的精神。」
五
他們討論過離開南北山後的生活,大多數人想的第一件事,是去「看一看大海」。
「很多人到退伍了都沒看過海,這似乎是大家的執念。」張俊毅說,但他承認,在山中待久了會衝淡對海的嚮往。「比如剛來時就想去海上,現在希望能在這裡多待幾年。」
每年退伍之際,是南北山最傷感的季節。臨行的老兵痛哭流涕,參加完最後一次巡線,一定要親手在山上栽下一棵樹。
很少有人分得清哪些是「告別樹」。老兵們會挑選自己最喜歡的地方,並在樹上掛一個小卡片。有時,張俊毅會在幾個月後的巡線途中發現這些樹和卡片,卡片上有的寫著抱怨班長批評自己的話,有的則是一句很簡單的囑託:「替我照顧好狗。」
一年,一位老兵因工作調整離開了南北山。北山上僅有的一戶農家要來他的電話,老奶奶哭著在電話這頭問:「你什麼時候回來?」老兵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張俊毅不敢想自己退伍時的場景,「太難過了,不能提這個事,我好像已經和這裡融為一體了」,這個愛笑的大男孩忽然紅了眼圈,聲音有些哽咽。
周笑是為數不多「還沒退伍就見過海」的人。前年結婚度蜜月,他專門去了趟青島海邊,但「和想像中的不太一樣,水不是深藍色的。」
他還去了海軍博物館,想要看一看艦艇長什麼樣。但看了後又有些後悔,「媳婦兒問我艦艇上的零部件,我都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周笑害羞地笑了,承認「有點尷尬」。
為艦艇保駕護航11年的張俊毅至今沒見過大海。離海最近的一次是在杭州,他去西湖玩,覺得「水質不好,沒我們山裡的乾淨,人也多」。
如今,張俊毅收藏了一塊巡線時撿來的山石,黑色的,很漂亮。「等到退伍後可能會去看海吧,我要帶著這塊石頭去。」張俊毅偶爾也想像以後的日子,「這塊石頭能夠證明,我曾在山裡當過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