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打井水用的白鐵桶壞了。總務主任老孫對我說,你進城順便買一個吧。這「順便」也確實說得過去。我每次回家都要在縣城汽車站轉車,即便不回家,我也經常莫名其妙地跟著後背上背著懸梯的那種班車,到城裡瞎逛逛,譬如到新華書店買幾本書,或者到棉紡廠附近踅一踅,看看有沒有小說裡所說的那種美麗的邂逅。但我還是狐疑地打量著這位憨厚而略帶農民式狡黠的總務主任,覺得有點不對勁。一個白鐵桶犯得著進城買嗎?兩裡外的老街上就有啊。後來,我似乎懂得了老孫頭的好意,他想給我一個出差的理由,可以報銷往返車票——那可是四塊八毛錢的車費啊!相當於我一個月的副食品補貼。
逛了長江路上的新華書店後,我便匆匆忙忙地趕到東街。打白鐵的鋪子都集中在東街的丫字路口,大大小小的有十多家。尚未步入這片天地,我便聽到「咣當……咣當」和「噼叭……噼叭」的打白鐵的聲響,或斷斷續續,或響聲一片,比賽似的。白鐵反射的陽光,幾乎是雜亂的,沒有人喊口令,它們就肆無忌憚地在東街上空晃蕩,仿佛無人能夠駕馭的蕩婦,一邊忍受來自世俗的鄙視,一邊漫無際涯地尋找自己的歸宿——在我看來,所有的光都應該回到天空,那裡才是它們的家園。如果佇立這座小城的高處,幾裡地之外就能看到眩目的白光,刺得你眼睛睜不開。它們時而如同雷電,明亮耀眼;時而宛若魚鱗,閃動即逝。在我青春而憂傷的記憶裡,這是縣城最美的風景之一。
冬日的陽光,有著一種特別的溫情暖意。我坐在一處避風的店鋪前,靜靜地享受正午暖陽奉獻給我的愜意,聆聽陽光彈奏白鐵的聲音——這種細微而不易覺察的聲音被屏蔽在打白鐵的聲響裡,只有靜靜地諦聽,緊緊地抓住,才能感受出它的美妙,仿佛少女洗浴過的秀髮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的聲音一般,溫馨而明亮。在這座縣城,我舉目無親,這陽光下的白鐵有如我的親人,當別人感覺寒冷的時候,我卻溫煦如春。
突然,打白鐵的聲音戛然而止。我緩緩地睜開雙眼,一對父子,已然坐在店鋪門口吃午飯了。我瞟了一眼,他們的午餐十分簡單。每個人的飯頭上只有兩條小鹹魚,外加幾片青菜。他們「叭嘰……叭嘰」地吃得津津有味。那種自足的感受,令我終生難忘。我滿腔的津液,淋漓成河,不得不吐在腳邊。我覺得對不起跟隨我的胃。我打算離開,去買幾個肉包子充飢。
那個年長者,見我要離去,便放下手中的碗。問,想買什麼傢伙?我遲疑地應答,白鐵桶,兩個。
老人善解人意地笑笑,單位的?吃國家飯的?我連忙點點頭,又衝他笑笑,但我的笑容一定是僵澀的。我知道,無論是在鄉村還是在縣城,能吃國家飯的,都令人羨慕。此時此刻,我的虛榮心似乎得到了小小的滿足,剛才的飢餓感,也似乎頓時消弭。不過,這美好的時間持續很短暫,我的骨子裡還是自卑的,因自卑而憂傷。但自卑也是一種向上的力量。多少人因自卑才發奮圖強,努力改變生存困境,創造了令人矚目的美麗人生。
我左手拎著兩隻白鐵桶,右手不停地往嘴裡塞包子,旁若無人地漫步在熙熙攘攘的東街,引來眾人的側目而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吃相讓他們感到驚訝,可在大街上吃東西的人大有人在,我也不想故作姿態,假裝文雅。民以食為天,倉廩實而知禮儀,這是最簡單的生存哲學。在側目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我才留心地觀察。嗨,他們哪裡是看我呀——他們是被我拎的白鐵桶反射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條件反射地躲避哦。
30多年過去了,一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就忍俊不禁。我時常懷念東街打白鐵的地方。只要走到東街,我總要到打白鐵的地方駐足、張望,特別想找打白鐵的人說說話。有意思的是,我每次去的時候,總是在秋天或冬季。這與當初的記憶,是不是有關呢?或者說,我的潛意識裡已深深地烙下了有關打白鐵的記憶。
遺憾的是,原來打白鐵的地方已經面貌全非了。城市換了新顏,打白鐵的人幾乎絕跡,只剩下兩個店面,生意冷冷清清的,所打的物件也是與時俱進,不再是白鐵鼓、洋鐵箱之類了。
我坐在冬陽下,問老人,您貴姓——好像不是城裡人吧?
老人一邊打白鐵,一邊應答,免貴姓丁,駐駕的。
駐駕這名稱好,皇帝歇腳的地方——生意還好嗎?我明知故問。
馬馬虎虎,還能餬口。老人的眼神暗淡下來,陽光依然明亮。
您老高壽啊?
六十多了,快七十了。
這麼大的年紀還打白鐵,真不容易。
還有一個比我年紀還大呢,七十多歲了。唉,總不能在家吃閒飯吧。
孩子們怎麼不跟您一起打白鐵呢?
青年人嫌棄這工作累,還不如在外面打工呢。
活兒多嗎?
不多。
您這是打什麼?
抽油煙機的罩子。
這個呢?
節能爐。
……
這真是一個好老頭兒,會聊天的好老頭兒。我們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著,老人越發興奮,他竟然在不知覺中將我當成他的孩子。因此,許多話語中不乏埋怨與愁恨,難免不含有譏嘲。告別的時候,我說,我還會來看您的。
之後,我的腦海裡經常翻騰著莫名的氣泡兒,有如沼澤裡的沼氣,加速上升,不斷變大。這一回,我懇請家人,我們到東街買個白鐵箱子吧,裝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