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莫文
關於城市的變化問:這次展覽的照片拍攝於什麼時間?答:2013年到2015年之間,照片都是膠片拍攝的,拍好後就放在冰箱裡,有些膠捲滯後一到兩年再衝印出來,有些膠捲壞掉了就丟掉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擺在冰箱裡和丟掉其實差不多,我的意思就是拍來拍去總歸是拍攝這些東西。
問:您很久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現在再度走向城市街頭巷尾,有什麼新的發現或者感悟?答:城市還是最有心得,但是城市的豐富性不一定是我喜歡的,我籠統的說,能拍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比如說把這個世博會作為劃斷,因為召開世博會拆建房子的速度很快,上海城市的形態發生劇烈的變化,你會從視覺上覺得從某個地方來看,新與舊一下子很突兀的並置在一起,出現在你眼前,蠻有咀嚼的,蠻有戲劇化成分,現在的話跑到哪裡都是:哦,一個樓盤,一個商務廣場,走來走去的人也是很融合的——上海人啊,外地人啊,有錢人啊,窮人啊,都差不多以一樣的形態表現出來,馬路上的廣告招牌也都一樣。
問:街頭攝影也是一種冒險行為,某些時刻甚至是與被攝對象的一種對峙狀態,你有沒有發現以前在街上拍攝和再度走上街頭創作,這種冒險行為帶來的前後情緒有啥變化嗎?答:我本來就不冒險,人家不肯給我拍我就不拍了。比如說這人很適合的,我一般性都抓拍的。我其實想偷拍人家一張,可是人家正好頭一回,我也不高興拍了,反正不要盯著人家拍,我覺得這是一種不禮貌,是一種侵犯。比如,這覺得這人很適合拍攝,我先跑上去先盲拍一張,然後我馬上再很認真的拍一張,最好他(她)是不動(保持這種狀態)。也許他(她)可能發覺到我了,我很認真的那張很可能不一定拍成功的,如果說人還沒動,那麼我就貪心再拍一張,就這樣,結束。我實際上只拍一張,就一下子。
我有一個《收藏上海》系列,比如我到了一個地方看到一個牌樓很好看,但我覺得它可能「不久於人世」了,我就把它拍下來。至少我也不完全是紀實的,自己留戀的東西僅僅就視覺上的氛圍來說,我預感到上海以後要大拆大建。1995年的時候,我開始動手拍起來,而且很多是在夜裡拍的,那時候佳能公司提供給覺得好的攝影師一臺相機,可以免費使用幾個月,一般鏡頭口徑很大。然后冠龍照相器材商店有點(感光值)1000度的柯達過期膠捲,我記得有一次看到10元一卷T-MAX過期膠捲,買了很多,拍下來覺得很好。我用它們在夜裡拍,因為那時候夜裡馬路上光照還不像現在那麼充足,整個街道視覺感受很整體。譬如走到襄陽路,有幾個路燈光打在那裡,所有東西在這個光線下面,該隱去的東西都隱去,該亮的地方亮著,你就覺得好像一件藝術品擺在哪裡一樣,加上後期膠捲適當的「迫衝」一下(註:一種膠捲衝洗方式),都可以拍的下來。對我來說,那一刻實際上是帶有一定的留戀,有一種傷感在裡面,而且的確後面都沒有了,對伐啦?
關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北河盟」攝影團體問:八十年代是中國文藝思潮一個非常活躍的時期,您作為一個參與者有什麼特別的記憶?答:那個時候的社會藝術思潮比較開放,出了一本薩特存在主義和弗洛伊德的書,其實我也沒有能力看懂。還有現象學這種。像卡夫卡的《城堡》,我那時候很喜歡卡夫卡,其實我也看不懂他的意思,硬看。反正國外新的藝術思潮,哲學論著也急急忙忙的買來,傻看,一知半解,有所感悟:我知道它的意思,但是描述不出來。然後我就通過我的攝影行為,把這種意識流實踐在影像中。
改革開放新的文藝思潮、藝術的意識形態的枷鎖被打破,整個社會有很多空缺,只要一個人做一件事情揭竿而起,就是這個領域的老大,哈哈。我記得那個時候那些詩人,比如這張紙頭,把它撕碎,丟在地上,再把紙頭撿起來排列組合,排列5行6行,最後把它抄寫一遍,就是一首朦朧詩。因為存在即合理。文字與文字之間有連結,它怎麼怪就是它的玄妙。這種比較極端,其實也蠻靈的,寫詩的人沒有受到過系統的教育,他想野(亂寫),也野(亂寫)不出來,有邏輯思維控制著他。當時出了很多詩人、攝影師、畫家、藝術家,傷痕文學出了很大一批人,像我們攝影,比如我們那時候搞「北河盟」的時候,可以說其實是一些比較邊緣化的人,主流攝影體系要麼是拍風光,要麼就是畫報社、拍新聞的記者,他們都是受過比較功利的藝術文化教育灌輸,我們這種屬於就是遊民,有點藝術的火花,內心想用藝術的方式來表達的這種青年。
1986年上海大世界搞一個展覽,是青年藝術協會主辦,就是以前青年報的那群人,顧錚和我都是協會成員,現在回過頭看就是歷史性的認識,帶有一定的必然性,如果當時不認識也沒有了「北河盟」。當時的我們都很努力,放幾張照片要放上一整晚,然後每周五六個人聚在一起交流作品。現在看那時候拍的照片是不靈的。我記得有一次照片放到凌晨三四點,困了就趴在放大機上睡著了。我還記得那個時候顧錚住在松江,一周回來一趟,大約周六晚上回來,那時候還每周休息一天,就每周碰碰頭,交流交流作品。後來時間長了有種焦慮感,每周可能都沒有產生幾張像樣的作品,但是又要碰頭了,時間長了反而覺得是一種負擔,後來就改成兩周碰一次頭,最後其實就是這些人,作品也堆積的越來越多了,「北河盟」也就這樣存在了。正好那時候在淮海電影院地下室有個場地可用,就決定在那裡辦個展覽,這是我們第一次以「北河盟」的名義亮相。時間在1986年。
問:能詳細談一下「北河盟」的第一次面對公眾的亮相嗎?答:「北河盟」辦過兩個展覽,第一次就是在淮海電影院,我記得那個時候淮海電影院有個美工,畫圖的,跟他的領導講是不是可以在電影院辦展,其實就是在淮海電影院的地下室,防空洞呀。嗯,防空洞那個大鐵門還是很有味道的。當時(淮海電影院)支部書記同意把地下室利用起來,開個展覽,正好市裡面宣傳要建立精神文明,我們這種照片從(攝影家)協會這條路來評判,肯定不會給我們展覽,他們自己也看不懂,他們認為我們的照片不入流。
我很多朋友其實都是藝術圈,寫書、詩社、搞一些行為藝術,當代藝術,包括我們當時「北河盟」的圈子裡有一些人是這樣的,所以我們這種影像的形象和素質,可能受到視覺教育相對比較寬泛一點,不是在所謂的攝影體系裡弄這些東西,所以這樣就有別於其他(攝影師)。淮海電影院的支部書記還蠻開放的,給我們展覽,我們就很起勁。整個展出的照片大約20張都沒有,就像我,包括顧錚,每個人大概就4張照片,有些人可能就只有一張。但是自從淮海電影院開了這個展覽以後,就成為一個比較熱門的沙龍,後來很多詩人,把比較敏感的展覽都放在那裡開。再後來我們也被邀請去那種私人開的展覽、文學暢談會,大家就在地下室裡坐著,喝咖啡。我們屬於第一批開展的人,後來法國電視二臺來採訪之類的活動,然後大家覺得不得了了。
問:您可以談談當時你們這個圈子創作的作品如何有別於協會的標準?答:畫面上這兩個人是一家飯店的兩個廚師。有一次去蘇州東山去玩,太湖上的一艘船,可能假設他們是一起的,甚至於是親人,甚至於是夫妻,都可以,但是他們的內心,不在一起——很多人在一起天天嘻嘻哈哈,其實內心的意識與理想的「紅船」相悖的。
這張也是,這個男人我認識的,他們不是一對夫妻。他在一艘船的上面,後面人跟他都沒關係,注意他的鏡片,一塊鏡片是破掉的,裂掉。然後我就覺得他們兩個人也是內心相悖的,而且這個裂紋已經隱約存在暗示了。
這張也是,用400毫米焦距在一座橋上拍的,照片的透視效果都壓縮掉了,我就叫它《跑道》,實際上人生的跑道,匆匆忙忙,好玩麼?
有些人會覺得你這太形式主義了,實際上形式裡也蘊含了可能比較真實的東西,可能比對著鏡頭笑的臉拍的還要深刻。那個時候也受到《黃土地》之類的電影影響,陳凱歌他們拍的畫面也是水平線,比較對稱的畫面,整個社會對這種前衛藝術,或者比較有衝擊力的東西,實際上有一定的趨同性。
問:攝影一直作為工具在媒體中或主動或被動地發揮作用,又或者進入另一極風花雪夜的境地,即所謂的風光攝影領域,而從現實生活當中缺席,你們當年的攝影實踐在今天來看有什麼意義?答:現在社會變化快,我也不一定要固步自封,我只是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個性和對生活的態度。其實你也放棄不了,你想放棄,一個人就是一個人的樣子。像「北河盟」剛出來的時候,實際上主流也向我們召喚,但是我們「北河盟」人會變成主流麼?變不成主流的呀,其實我們也很想被召喚,我們「北河盟」裡很多人以前都是在廠裡做工人,立刻轉型成為專業的記者,人家誰肯要你啊?我們也不肯改變自己,專門去拍勞動模範,這怎麼拍呢?也不會拍。反過來也是一樣的,觀念不一樣,他也拍不來。那個時候很多人是很迷惑、迷茫的,攝影圈也是這個狀況。
關於影響我的三位攝影大師問:我在與您談話中,發現您的攝影觀受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之間的國外攝影師影響較大,您能具體談談對你影響的人嗎?答:我比較崇拜布勒松、寇德卡、包括羅伯特·弗蘭克,主要這三個人。我覺得他們的照片(創作模式)沒有辦法複製。他們具有這樣一種能力——像是一種槍法一樣。我後來對自己拍照的要求:看到一樣東西,我只拍一張二張,如果沒了,比如說這個人走過去了,畫面沒了,我不會讓對方重來,那怕靜物我也不會多拍。多拍我覺沒有限度的,到最後在這種咔咔聲中,已經把自己麻痺掉了。
像布勒松我蠻服氣的,他的決定性瞬間。很多東西好像他碰到了,他有這種能力拍下來。還有布勒松這種老年小資的情調,他拍海灘邊上,這些人,在一瞬間人都是籠罩在他喜好的這種氣氛中,而且很神秘;寇德卡,他的照片好像都很戲劇化,像史詩般的;羅伯特·法蘭克,拍的照片都沒有前面兩位好,但是他給照片賦有一種生命,一種憂鬱,甚至於一種頹廢的情緒。他拍的照片都是這樣。他那本《美國人》畫冊應該說還是比較功利的,他受了什麼委託去拍的。實際上他自己的照片,有像詩人日記一樣,都很頹廢的,雖然他沒拍啥東西,但是他的情緒,他把這些東西都注入進去了。
問:您現在使用膠片還是數位相機?年輕時候喜歡的照片和今天有什麼不同嗎?答:我剛買了一個「黑卡」數位相機型號。我最喜歡照片是這樣的:我看到了,一個狀態今後很難碰到,我覺得這個樣子的照片對我最有意思。這樣一個瞬間,應該說你還應具備了第六感這樣一種能力,這裡面還有30%很玄的東西,那是你不理解的,但在電光石火的瞬間你有能力把這個畫面拍下來,而且事過回頭看,有不可多得的稀缺性,裡面某些內容對你很有吸引力,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拍下來的,你甚至於解釋不清楚,我覺得這就是最最有意思的地方。我就喜歡拍這種照片。
拍照片其實也蠻有意思的,你其實在進行一種藝術和內心的,像是你自己文化旅行一樣,你心裡始終有這幾樣東西,在你要拍照片的時候會碰觸火花出來。自問,你是怎樣人?隨便什麼樣的人去拍照片,你還是老老實實按照自己的內心去拍,你想怎麼拍就怎麼拍,最後不管你的內心如何,你就是和別人不同,這就是一桿子插到底。你拍的不好就是拍的不好,一直都是拍的不好。你拍的不好,但是你還要尊重自己拍的不好,照著自己的能力在做了;你可以接受其他思想灌輸,但是你不能很搖擺,反正就是必須一桿子插到底。你就算是不好,也是一種與眾不同的不好,那樣也蠻有意思的。而且你也是遵照你自己內心去做的,那樣也不是很痛苦。
可惜現在照片也是勢頭不行,否則搞搞攝影也蠻好,一個麼也鍛鍊鍛鍊身體,出去走走。我本身就喜歡在外面瞎逛,我也用不著大魚大肉,吃杯咖啡,吃碗麵啊吃吃小菜啥的,你說吃能吃得了多少呢?至少我覺得從事攝影這件事來說也是蠻愜意的一件事情。
展覽:《有點荒唐》
學術主持人:施瀚濤
展覽時間:2018年11月17日-2018年12月9日
開幕時間:2018年11月17日下午2:30分
展覽地址:上海市莫幹山路50號,M50藝術園4C-107,睿品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