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廣嶽
魯迅先生寫有一篇散文,名為《秋夜》,此文開頭寫有一句話,「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我很喜歡這句話,因為這既鮮明反映出這兩株樹孤傲倔直的個性,又暗暗昭示了萬物皆有靈、草木亦有心,能給人以一種生命之光的映射與衝擊。
說起樹木,對於曾有過鄉村生活的人們來說,那是非常熟悉而又親切的。兒時,誰沒有過爬樹磨褲襠、折枝做彈弓、燒葉烤紅薯的經歷呢?及至成年,誰沒有過樹蔭裡乘涼、懸繩上晾被、樹幹上拴驢的舉動呢?樹雖無言,亦是人們親密無間的夥伴,根雖不動,卻看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長久固守著一方家園、一個庭院。
結廬在人境,聚而成村落,哪一個村落沒有樹呢,千百年來,房屋、樹木、炊煙,雞飛、狗跳、豬跑,灰的、黃的、綠的……這一切,構成了村莊與家庭的元素符號,也宣示著一種生機與活力,不由使人魂牽夢繞,成為一個個即使飛得再高再遠也斷不了線的風箏……
在我老家的院子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椿樹,還有一棵也是椿樹……一棵一抱粗,在院落東南角,另一棵三捧粗,在院落西北角,樹高都達二十多米,蓊蓊鬱鬱,重重疊疊,樹蔭能遮蓋大半個院落。
那棵較粗一些的樹,在我童年記事時起,就已經長得又高又大的。母親常愛在樹底下洗衣裳,那時她三十多歲,身材單薄,有一種病態的美。我不過五六歲,在一旁打打鬧鬧的。
曾祖父、祖父傳下來的一些清朝時期的線裝書,就是被我在樹底下幾乎撕扯殆盡了。奇怪的是,好像母親並沒有呵斥制止我,她本不識字,那些書與過日子似乎關係不大,只要我快樂就夠了。唉——我這「暴殄天物」「有辱斯文」的小頑童啊!
就是在這棵樹上,我認識了一種叫作「嗦兒」的蟲子(學名斑衣蠟蟬,會飛會跳,民間俗稱「花姑娘」、「椿蹦」、「花蹦蹦」。小蟲無翅,體黑並具許多小白點,成蟲翅基紅色,飛翔時鮮豔異常。蟲體曬乾後可入藥,稱為「樗雞」。因它的叫聲近似「嗦——兒」,我們這裡就擬聲稱之)。
恰好,有一位當家子奶奶,小名叫「多兒」,與「嗦兒」音很相近,我那時不太懂得長幼尊卑,在大街上看見了這位奶奶,就帶頭與其他小不點兒的孩子們一起扯著嗓門大喊:「嗦——兒,多——兒!嗦——兒,多——兒……」氣得她跺腳大罵道:「混帳小兔崽子們,一會兒我扯爛你們的臭嘴!」她與我母親關係很好,但身體同樣很差,沒過兩年就先於我母親去世了。
那棵較細一些的樹,我清楚的記得是在我八九歲時從東屋窗前拱出地面來的。當時,母親、父親、哥哥和我都在家。母親說:「那棵新冒出來的椿樹,咱們也別弄斷了它,就讓它自然地長吧,看它能長成個什麼氣候。」就在母親說這句話的一兩年後,她去世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但這棵新樹,卻依舊默默的生存著、生長著,也自然而然地伴我一同生活、成長。但這個小夥伴,絲毫不會顧及我成長的高矮、胖瘦與快慢,不知不覺地,它就比我長高了,而且越長越高,可它並不顯胖,成為跟我一樣的瘦高個兒。
這兩棵樹失去了女主人,但它們依舊有陽光雨露的照耀與滋潤,它們成長的自由蓬勃、剛柔相濟,剛則屹立不倒,柔則枝葉飄搖,無所謂痛與悔、苦與傷,最多是風雨來了,發點兒嘆息,掉點兒枝葉,但平時更多的是招惹輕風、挑逗微雲,而且,虛懷若谷,包容為大,讓鴿子、喜鵲、黃鸝在其枝葉間梳羽、啼鳴,讓知了、嗦兒、象鼻蟲(學名臭椿溝眶象)在其樹幹上啜吸、刺飲……
彈指一揮間,三四十年過去了,那棵粗一些的椿樹,因為樹冠頂到了村內架設的電線,父親與我商量後,就把它刨掉賣了,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想當年,母親去世時,自己才九歲,之後,沒人嚴格管教,那時比較淘。東邊鄰居家養了不少鴿子,那些鴿子愛在這棵椿樹上棲息,我就用自製的彈弓裝上石頭子打鴿子,於是,飛射出又跌下來的石頭子落在街坊四鄰院子裡的盆盆罐罐上,叮叮噹噹砰砰聲不絕於耳,惹得慈祥寬厚的東鄰嫂子一時驚怒大嚷……
我長大後,回老家少了。一次回去,正好在家門口碰見了這位老嫂子,寒暄了幾句,我便問道:「我哥在家做什麼呢?」她眼圈一紅,低下頭,我父親在一旁忙道:「一個月前,你這位哥沒了……」
對於這棵樹,父親與我都有依依之情,可是,生命、生活也許就是這樣,依運而生,隨緣而盡,運數、機緣變換,往往就或物是人非,或物非人是,或物非人也非了,既如此,心潮便不該再有什麼太大的起伏了,陶淵明亦有詩道「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得慮」,可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能灑脫如此呢?
南邊這棵大粗樹刨掉後,北邊那棵細瘦一些的樹就顯得孤單了,還好,父親幾年前在院子的正南方又植了一棵杏樹,當年開花,三年長果,紅杏已可出牆來,路人皆側目觀望。
每年清明時節,杏花開得正豔,適逢我們回老家掃墓,天氣 或有雨,或無雨,心頭都是蒼涼悽清幾許,不由生出幾多感慨:匆匆的遊子,慢慢的老家。一腳的塵土,滿樹的杏花。春分的薄酒,清明的墓鴉。老去的追憶,半程的天涯……
青杏長成,翠色慾滴,及至成熟,紅撲撲又黃燦燦一片,大如桌球,有的樹枝被壓得抬不起頭來甚至都被折斷了,父親便用木樁把斷枝支撐起來,只要斷枝不死,果子自是成串。一些麻雀與其它不知名的鳥兒看到紅黃的杏兒,也會饞涎欲滴,三五成群地前來啄食,那些被「寵幸」過的杏兒,果肉變得坑坑窪窪,傷口處果汁外溢,不久就會潰爛掉落。
父親為了保護果實,便用一張大大的尼龍繩網把整個杏樹都罩了起來……每當杏兒成熟在望,父親就會給我提前打電話,問我們何時能回來摘杏兒吃。如果實在不能回去,父親便會託人或村裡的客運中巴車捎到城裡給我,有好多次,我孤零零地站在路邊等村裡的客運中巴車來,就為了接那一兜子或一箱子的杏兒……
有了這棵杏樹作伴,那棵剩下的椿樹是否有些許安慰呢?就這樣,在這農村的院落中,有兩棵不同的樹,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再布之以其它的花花草草,就成了一道不錯的風景。
父親近兩年身體多有不適,境況一天不如一天。臨去世的那幾個月,有鄉親建議把這棵杏樹砍掉,說什麼「樹幸人不幸」,難道是杏樹若長得太茂盛了,就會影響折損家裡人的陽壽?可從古至今,這種說法,卻也無據可考啊!父親雖心有疑慮,但許是為了累累碩果能帶給我們諸多歡樂,以酬慰他的慈愛之心,他始終讓這棵杏樹好好長著,並沒有砍斷或刨掉的意思。幾個月後,他就撒手人寰了,距母親去世已有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願泉下二老相識相認、相攜相依!
父親臨終前的一天,與我散漫地聊著天。
他說:「這棵椿樹枝葉也稀疏起來了,樹上的害蟲也變得有些多了。可若是刨了,也賣不了幾個錢,要不就讓它留著吧。」
我說:「留著它吧,都好幾十年了,當年剛冒出地面時,我娘也有意讓它慢慢長的。」
他說:「嗯,嗯……要不院子裡怪空落落的……這房屋有四十多年了,要是以後沒人住,人氣兒少了,不出兩年就會塌的……」
我說:「它不會塌的……」
幾十年了,風霜雨雪,寒熱溫涼,並沒有折斷大樹的傲立的身軀。可是,樹底下的一些人卻漸次離去了,一些孩童也漸漸長大了,我自己呢,也已年入不惑、鬢髮蕭騷。當最親近的人離開後,那棵椿樹似乎已停止了生長,變得老邁衰朽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相信,樹亦有靈,人與樹彼此守望庇佑,在這平凡的落寞的村莊,默默書寫著一個家族的故事,儘管最後不免會在這塵世中湮滅無聞……
可是,只要我們曾經同在一個屋簷下哭過、笑過,生過、死過,就會無悔無憾。
院中的大樹頻頻在我夢中搖曳著身軀、伸展著枝葉、吐露著心語……我曾寫過一首現代詩,在這裡,敬獻給逝去的親人與有靈的草木——
以前,院門敞開或半掩
我來時、我走時
總會有父親母親迎進和送出
如今,院門緊閉,鎖鑰鏽蝕
裡面已空無一人
父親母親都走了
可我
卻依舊回來
探親
院子裡有樹木花草
它們是父親母親親手所植
抑或從地下自然萌出
它們也是我的父輩、我的兄弟姐妹
它們亭亭如蓋
它們肅肅凋零
它們有著自己的喜樂與哀愁
.
它們腳下有一個個螞蟻部落
覓食、繁殖,和平、戰爭
頑強、超脫地活著或死去
讓我見證
又不需要我見證
院子四角以上的天空
有風、有塵
有鳥影、有流雲
天空之下的院子裡
有各種各樣的生靈
.
這些生靈啊
都在生機勃勃地等我
儘管我亦已漸老
它們和我又都在儘量地
儘量生機勃勃地等父親母親
不知二老
能何時歸來
2020.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