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依然月牙
暮春的街道,濃鬱的香,迎面而來。這香,霸道,豐厚,濃鬱,拂過鼻翼,回憶的觸點,片片翻開。柚子花?橘子花?或許還不止?咂摸一下,對著空氣咬一口,一絲淡淡的清苦味。
清苦味?苦菜?苦筍?苦瓜?舌尖湧起苦意,清清的,澀澀的,眼裡,潮溼一片。有什麼在喚醒,在相似的時節,在相似的南風,在相似的五月,清苦的記憶,緩緩而來。
是苦楝花,開了?一定是的。世上再沒有哪一種花,帶著隱隱約約的苦意。
這遊絲一樣的苦味,衝開記憶的閥門,衝進眼眶。眼睛裡下起一場霧,水潤迷濛。騎著車,在各條小路,瘋狂地尋找。
找到柚子樹,找到了橘子樹,找到了薔薇花,找到了矮牽牛,小區的門口,終是看到那一樹苦楝花。
苦楝花,滿樹堆積,蓬鬆、柔軟、樸素、親切,淡紫的瓣,深紫的柱,蕊中一點金黃,就著五月的風,簌簌搖。星光萬千流瀉,紫霧薄薄瀰漫,明暖的陽光,淺淺的清風,紛紛揚揚的苦楝花,雲朵一般。
千言萬語滿溢而來,卻終是被一朵苦楝花,堵住。
「始梅花,終楝花」。二十四番花信風裡,梅花起首,荼蘼壓軸,再到苦楝花開,春之尾聲,漸行漸遠。
苦楝花兒,為春送行。
苦楝?苦戀?苦戀這萬紫千紅的春?苦戀這蓬蓬勃勃的暖?
戀,極度地入迷。苦,黃連的滋味。
苦戀,是否如這苦楝樹?皮苦!根苦!花苦!果兒苦!
幼時,戀花花綠綠的糖紙,戀咿咿呀呀的小兒歌,戀母親的懷抱、父親的肩頭,戀花花綠綠大千世界的新奇。
得不到,便哭,哭得氣壯山河。不掩飾,不迂迴,不是黑便是白,不是苦便是甜。不計手段,紅臉白臉、金豆銀豆,打滾耍賴,聲嘶力竭,只為那滴溜溜的小風車。得到了,便厭了。如此這般,談不上戀,更遑論苦。
稍大,戀滾著花邊的公主裙,戀騎著自行車吹著口哨的少年,戀彈吉他留長髮聲音沙啞的歌手,戀自由、恣意、叛逆、搖滾……青春的驛站,青澀的風一股股吹過,吹著,吹著,淡了,散了,遠了,忘了。
如此這般,亦不算苦戀。
一定會有一件事,或一個人,在你必經的年華,苦苦相戀。
這樣的力道,星河倒轉,海枯石爛,洶湧澎湃,刻骨銘心!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山河,忘記了歲月。
張愛玲在《小團圓》裡寫著:雨聲潺潺,像是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是為苦。
知相思苦,偏又苦相思。世間有苦,卻讓人甘之若飴。
幼時,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先苦後甜。稍大,老師常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再大,書中常見一句話,梅花香自苦寒來。
可見,苦不是壞事。
苦菜、苦瓜、苦茶,入口皆苦,過後卻又清氣滿腹。苦意去盡,口餘芬芳。品過苦,才會迎來從容、豁達、平和。
苦楝花兒開,微風中,細雨下,靜靜地開,如同明前的茶,入口微苦,苦意抵達,肺腑清涼。
五月,經過一場苦楝花的香,才真正有了綿長清澈的味。
苦楝花,開得濃稠,落得濃烈,紛紛揚揚,前赴後繼,連同苦,連同香,滿天滿地飛。花落,小小的苦楝子,牽著綠葉,躲躲閃閃地出現。
苦楝子,小時,拿來當彈弓的子。扯起彈弓的皮筋,一顆苦楝子是絕佳的子彈,朝著天空「咻咻咻」地飛去。總有三兩隻受驚的鳥雀撲騰翅膀從林間「噗噗噗」地飛起。
而拿彈弓的孩子,捏住一顆又一顆的苦楝子,接二連三地發射,仿佛把笑聲也一併發射了,藍藍的天空,爽朗天真的笑,縷縷不絕。
也曾嘗過苦楝子,一咬開,苦意在舌尖洶湧,竟是無法下咽的。苦,真苦,實在苦,一生氣,將苦楝子擲得老遠。
多年之後,方知苦楝子居然可入藥。《本草備要》記載:「去皮,取肉,去核用。」《醫宗金鑑》亦寫著:「泡去核。現行,取原藥材,揀淨雜質。用時搗碎。」苦楝子,居然是很好的中藥材。
我終是懂得苦的含義,童年那一把擲出去的苦楝子在時光裡琳琅發光,一顆一顆又一顆,每一顆都那麼好。
苦楝子,苦戀子。有多少女人,因為成了母親,而苦戀一輩子。心上無端生出無數的眼。一隻眼盯著她的健康,一隻眼看著她的學習,還有無數的眼注視著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哀,她的樂。
不在跟前,愁。
在跟前,也愁。
小小人兒的一舉一動,牽扯母親的心。這一場甜蜜的苦役,背負越久,越是心甘情願。
風吹過,一樹的苦楝花,搖搖晃晃,苦苦的清香,聞得越久,越是芬芳,仿佛母親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