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部冷門紀錄片突然大火,衝向前排,
相比較一般紀錄片,它在畫風上略顯生猛, 有觀眾給出精確而不失幽默的評價:「神經病一樣的開頭,神一樣的結束,給我帶來神一般的震撼。」
誇張了?並沒有 開片不到3分鐘,鏡頭裡的醉漢一口氣飈出二十多句髒話:
蓬亂的頭髮,扁塌的鼻梁拒絕撐起渙散的三角眼,像是被人用擀麵杖掄過一圈的藝術效果,荒誕幽默。 頂著「第一眼勸退」的臉,張口就是「德國表現主義」,「諾貝爾文學獎」,「狗的夢境」, 瘋癲的外形搭配形而上的「凡爾賽文學」,虛實不清。
影片一出,維加收穫了大批狂熱粉絲,連詩人席慕蓉也慕名附贈親筆信:
那麼,劇情有多「神」?豆瓣9.2的高分,足以給觀眾一個「點開」的理由。「沒有時間的長度,也拍不出來時間的重量。」作為近乎冷門的小眾題材紀錄片,團隊歷時5年,深入中國最北端的「宇宙」,拍下廣袤土地上的「末代文明」。
沒有劇本,沒有預設,跟拍5年,拼湊成一支98分鐘的紀錄片—《犴達罕》。
2014年意外奪得金馬獎提名,被業內盛讚「絕對能寫進中國紀錄片藝術史」的神作。
導演斷斷續續用十年時間,超過500小時的素材,創作出「鄂溫克三部曲」。
片子以近乎樸素的拍攝方式,記錄了一個鄂溫克大家庭三代人在十多年間的境遇與變化。 而《犴達罕》便是其中一個。
從小生長在北方的導演顧桃,似乎非常懂得抓住這片土地的原始記憶,懟臉式鏡頭隨處可見,不安的機位成為人物情緒中最樸素、本能的證明。
影片中的醉漢名叫維加,來自中國極北地區的少數民族「鄂溫克族」,族人歷來以狩獵為生,被稱為「住在大山林裡的人們」。
雪國,馴鹿,森林,極具浪漫的鄂溫克像是生長在地球之外的夢境,成了創造「天才詩人維加」的天然土壤。
直到2003年,一場收槍活動,徹底改變了鄂溫克。01破門而入的「審判」因為「生態秩序」的建立,鄂溫克為重整環境勒令收槍,帶來北歐風格的建築群,現代化博物館,也帶走了詩意的棲居。
「太像表演了」,篝火狂歡節上,維加躲在人群背後,成為混沌中唯一清醒的人。
看起來,鄂溫克文化正與時間較勁,而結果似乎明了,文化在這個建築群中逐漸消逝。「這是對狩獵文化,末日的審判。」維加飲下最後一口酒,放棄掙扎。
據了解,收槍後鄂溫克族因酗酒而直接、間接死亡的共61人,大多族人內心痛苦,終日喝酒,最後解脫了自己。 酒精對這個本就人口稀少的民族的打擊,可以說是毀滅性的。
維加正是這個分裂精神世界的典型代表。終日酗酒的他,在鏡頭前也毫不遮掩自己的荒誕,以詩歌來悼念永恆的消亡。 我從弓與箭的文化環球,來到了原子彈的時代,他們把我拋出去,我們的文化正在消失,語言和制度也在消失……
聊起家鄉的黃金時代,痛徹心扉:
我記得那時候的人們,與大自然交談,仿佛她也有靈魂。
他邊喝酒邊作詩,夜晚一一消逝。總是等到第二天,馴鹿把他踢醒,蒙朦朧朧才知道大興安嶺的天亮了。現代工業文明破門而入,鄂溫克族人的狩獵文化開始走向衰落。鄂溫克人打獵是按照自然時刻表的,在鄂溫克的世界裡,一年分為六個季節,每個季節馴鹿的食物和作息都不同。 春天吃嫩芽、夏天吃野果、秋天吃蘑菇、冬天吃苔蘚⋯⋯人們也跟隨著自然和馴鹿的節奏,有不同的生活和勞作方式。
出發捕獵之前,他們會向自然之神祈求許可和指引,捕獵後他們心懷感恩。 正在「搞對象」的熊不能打,動物的家不能碰,遇到被遺棄的動物孤兒,也會帶回家收養。 雪天會拿瓜子餵帳篷前樹上的小鳥,鄂溫克人祖祖輩輩和這片林子和諧相處著。這是鄂溫克人的「冰與火之歌」。
維加回憶小時候與外婆的經歷,因為調皮踢掉了路邊的螞蟻窩, 外婆反手就是一個巴掌:「那是它們的家!你沒有家嗎?」
說完這段,維加笑了。 族人默默守護著動物們的家,誰又在守護他們的家呢? 鄂溫克人完成了生態文明中的另一種平衡,依循敬畏之心,守望相助。 或許你想問,收槍之後,真的就再無殺戮?恰恰相反。
鄂溫克人繳槍下山,更給了山外偷獵者可乘之機,馴鹿與熊被瘋狂獵殺,林中遍地皆是馴鹿的屍骨。在同類型紀錄片《最後的山神》中,62歲的孟金福是中國鄂倫春族最後一位薩滿,和妻子居住在大興安嶺過著幾乎原始的生活。
他們會在樹上刻上山神的畫像,歲歲祈福,虔誠敬畏。 直到有一天,「新生態」幫助鄂倫春族人走出森林,定點居住。 可林中樹木依舊不可避免地遭到砍伐,動物急劇減少,遺民無所適從。
《犴達罕》的出現,不可避免是極具爭議,在網上掀起軒然大波, 有人用一句:「跟不上時代,並不是時代的錯。」徹底否定了它。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 鄂溫克的故事似乎離我們很遠,可醫院裡拿起手機崩潰大哭的老人,卻離我們很近。
聖經上說,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聽起來像是神的旨意——必然的誕生與消融,必然的得到和失去。
02哪裡才是「家」在山下移居點的房子中,維加和親戚們圍坐一桌密密寒暄,談生活和文學,
可維加依舊不承認腳下的現代建築是自己的「家」,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
「新生態」帶來了現代人的遊戲,嶄新的服裝,明亮的房子,平穩的生活,也一併重構了狩獵民族的文化記憶。有人問:《犴達罕》畫面粗糲,又為什麼動人?或許是因為在真實下的強烈動機,影像是極度的寫實:在被禁令收槍後,土地上出現了一群外來獵殺者, 為了保護駝鹿,維加加入護林小分隊和同伴在原始森林找了五天四夜,只發現了偷獵者的套子和幾處駝鹿的屍骨。 雪山下隨處可見的遺骨被活埋,美麗而悲壯。
再者,其故事又是極度的克制:新舊文明中,年輕人總是被動扮演著「離開家鄉」的一代,遺忘語言,換上新裝,用時髦的理念代替古老的福祉。可即便如此,總是會有人留守在最後。 導演跟隨維加前往探望一位鄂溫克老人,老人在林中蹲守一生,談起年輕的鄂溫克人「拋棄」了民族的語言,談起兩代人的割裂,眼中黯淡。
維加抱起老人親吻臉頰,像在親吻狩獵文化的記憶。鄂溫克人大規模搬遷,維加結婚後也定居海南,遙遠北方的母親因為思念孩子,對著鏡頭哭鬧:「維加,我特別想你,特別想你呀。」
鏡頭下的真實,誰也不願意讓步。即便它是粗糲的,即便它正遭受毀滅,充滿不堪,也無法用戲劇化去抵達。 導演說:「你既然選擇在這條路上走,所做的就一定跟它有關係。」
他跨越十年,記錄下時間的重量,和一代人的憂傷。 在文明的廢墟中建起嶄新的高樓,每一個擁有鄂溫克文化的人的「逝去」,總要有人負責講述悲傷的故事。
03那就開槍吧!結婚後,維加脫掉五彩的民族服裝,穿上「椰子樹和沙灘」。
影樓拍的婚紗照很應景,鑲嵌著海南島的黃昏。 當他終於變得和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一樣,擁有了善解人意的妻子和更好的生活,卻真實感覺到往外冒的彆扭勁。
整日整日地畫畫,睡覺,討酒耍賴。
妻子安排他和補習班的孩子一起學習「ABC……」戴上眼鏡,乖巧笨拙,被觀眾稱為全片最難受的一幕。
維加的畫中依舊是雪山,馴鹿和家鄉,似乎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一年後,維加再次出現在鏡頭前,剃去頭髮,恢復單身,「你過年在哪過的?」「精神病院,都是精神病。」
原來,因為難擋心中的苦悶,維加再次捲入酒精的歡愉中,妻子絕望,親手將他送進精神病院。
婚姻破碎,逃離南方,維加似乎「得救了」。
可屍骨遍野,人跡罕至的鄂溫克,還是「家」嗎?
幾年前,維佳曾經醉酒後切腹自殺,最後僥倖被救下。 在阿龍山獵民點上,一團正在熊熊燃起的篝火,他恍惚看見鄂溫克的祖先們與他對話:維佳,你快走吧,這個世界不是鄂溫克的世界。 是鄂溫克的祖先們在召喚著他離去,還是冥冥中盼著他和他的詩集畫作好好留下來,為鄂溫克文化延續傳承?
紀錄片中,維佳衝著鏡頭說:
「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失去一切就面臨著消亡。」
一鞠深躬,像是對古老文明的最後謝幕。
有人說: 盜獵者留下一地的駝鹿白骨,他妥協了;
親戚住進嶄新的二層小樓,他妥協了;
海南姑娘嫌他酗酒與他分手,他妥協了;
鄂溫克狩獵文化消亡,他也妥協了; 在落後於時代的黑白印象裡,「維加」們以極致荒誕的悲慟,守住了最後的文明。
對整個文明來說,《犴達罕》的水花很小,甚至可以說它「不合時宜」。
可是,每一個民族對於時代的微小期待,都應該被聽見,
哪怕有1%的人在此刻猶豫,今天這篇文章的目的就達到了。槍聲不會響起,文明還在繼續。